飄零 第十九章 一個村子
胡也頻
正在刈稻的九月間的一天,太陽如人意地燦爛著,金光似的平鋪著廣闊的田野。
一片蔚藍的天,清得像湖水色的幕,無邊地籠罩著一個村子,使得這村子裏的一切,都顯現著光明的生動和喜悅的氣象,似乎這村子是一個永遠快樂的村子。
人,牲畜以及飛鳥,在工作著,而同時又在歌唱,恍然在整個時代中,毫無一點憂愁和不幸的事實。
大家都在歡躍或私心默默的慶幸,因為這一個照例的秋收,是三代以來的第一個豐年,遇著這百載難逢的盛時,真使人值得發一生的瘋狂的。
豐年還不止於五穀的收獲而已。多年都不結實的枇杷樹也生出碩大的枇杷了;狗尾草也開了紫色的花朵了;荒地也長出青草了;久病的人也恢複了許多康健了;牲畜的生殖也更多了;一切的現象都表現著一個難有的好天時。
這時候幾乎是全部的農人都在工作了,一叢叢的集在田野上,大家裸露著上身,哼著,唱著,活動著,努力幹著這僅有的,比什麼都要快心的秋收的農事。
熟透了的稻,微微地動著,在充足的陽光中閃耀,仿佛無數金色的線緯。在刈下了的便一層層地躺著,遠看去像極了黃海的波浪。
許多豐碩飽滿的稻穗,從有力的臂膀上打到稻鬥裏,每一穗上都發生許多輕輕的堅實的響聲,這響聲便等於打稻人心頭的歡喜。
繞著稻鬥的周圍,一群活潑的雞,大家尋覓著而且爭先地啄去了那落於地上的穀;間或有一隻忠實的狗還狂躍地趕走了從天上飛下來的雀兒。
每一個田裏都有著幾個小孩子。大一點的小孩子便也學大人一般地拿著一把彎彎的刈稻的刀,或者站在稻鬥邊也照樣地打去手中的稻。稍為小一點的小孩子便深入於稻草中,密探似的捉著蚱蜢。那四五歲的小孩子便隻能帶著歡喜和羨慕的神情,看著這許多的各人各樣的活動,而口中吃著嗑嗑有聲的鐵蠶豆,流著鼻涕和口水。
每一個田裏也都有幾個女人。無力的老太婆坐在板凳上看她的雞鴨,並且關心於稻鬥中的增高的穀粒。中年的婦人便說著閑話和故事,增加了男人的許多趣味和勇氣,一麵又時時罵著嚷著喊著小孩子們。年輕的媳婦便隻做著倒茶,拿煙,點紙媒的事,此外便一言不說地做著女紅,或者為小孩子繡著為過年穿的紅緞鞋子的梅花。
這所有的年輕年老的男男女女,以及小孩子們,仿佛為了這一個豐富的收獲,一個似乎不能再有的幸福的秋收,和這秋收時候的九月間的景象,把一切都忘了。
不消說,在這樣時候的農人的心中,是有著新的希望,新的幻想,新的夢的。有許多人想重修他們的祠堂和祖墳,想重新把茅屋改為木屋。有許多人把自己一家的命運都建立於快樂的光明之中,生了儲蓄的心理,和別種事業以圖發展的想念。有許多人便乘機為兒子定下媳婦,想著抱孫。自然也有許多人為這個特別豐年而回憶到昔日的水災旱災。
但是在每一人的心中,總免不了閃著命運的金光,和顯著生活的富裕的感念,悄悄地滿心歡喜。
然而在人間,總也免不了意外的事,如同在晴空中終免不了有過風雨。這一個充滿著安樂的光輝的村子忽然發生變故了。
事情的發生正是在大家歡樂地在田野上工作的時候。開頭由一個農人帶來一種可怕的消息:省軍完全打敗了;那仇敵的軍隊已陷落了縣城,野獸似的蹂躪著一切,而且進攻到這村子來,槍聲已隱隱地可以聽到了。
這仇敵的軍隊,所以成為仇敵的,是因為去年的那一次戰爭,這一個縣城裏的居民——尤其是這村子的農人,曾明目地內應了省軍。那末這一次敵軍的重來,便沒一個人不感到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