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 第十六章 墳
胡也頻
顯得更沉寂的,正因為是不久之前曾經過了熱鬧,在這樣的刑場中,一個警察監視著四個工人,收拾那被擊了三槍,斷了氣的一具死屍。
時候是薄暮。
陽光的餘輝,放蕩女人的裙影似的,一瞬間,倏然消逝了,那暗淡的暮色,從東方模糊的樹頂上,慢慢的,就籠罩到這刑場來。
刑場是一片漠然的平地,隻稀稀地長了一些短草,所以那些工人和警察的身段,便成了惟一的立體的線條,而現出削長的淡淡的影子。
“天黑咧。”忽然,警察像是自語,卻把這聲音加了力量,響到臨近的那四個工人耳裏。
工人們沒有作聲,隻是彎著腰,靜默地,拉起那屍體。
屍體是沉重的爬伏在地上,這顯然在受刑時是跪著的。已經失了臉部的輪廓,隻在後腦上和肩膀邊,還留著白的腦汁和鮮紅的血。
一個工人就歎了氣。
另一個說,“早上在大前門遊街,我還看見他……”眼前便現出許多兵士,密密地,非常嚴重的,押著一輛木板車,車上綁著一個二十多歲,英俊,強健,但是已經受傷而現著憤怒的少年,毫無畏縮地昂著那沉默的臉。
“是為了我們——”這是悄悄的聲音。
又一個卻用深沉的語調說,“死算個什麼呢?”
“快點呀!”可是在距離不遠的地方,便傳來那警察的不耐煩的吆喝。
工人們就又用力,拖起屍體了。
兩個人抱住那筆直的僵了的手臂,另兩個人抱住那拳曲的腿,屍體就這樣離開了地麵,低低的,懸空在這四個活動的工人中間。從那變了色的狼藉的頸項上,時時滴下了一些水之類的東西——分不清是腦汁還是血。
在附近,預備著單單為這樣的死者躺著的床,這就是曾經送過許多血肉模糊的屍體到坑中去的一塊板,雖說這板是白術的,卻已經染上無數重暗淡的顏色了。把屍體放到這床上,工人們就套上繩子,穿上竹杠,掮上了,向暮色更深的地方走去。
工人們乏力地,歎息一般地哼,調和了腳步;警察默默地隨著。
不久,空間完全變成了一個黑的夜。
到處看不見一點月亮,一點星光,一點燈光,……這原來偏僻的曠闊的刑場,於是,就好像是一個無涯際的世界,一切都是看不透的深黑。
屍體,工人和警察,也成了這樣黑的小小的一團。
然而同樣是送著死屍,工人和警察卻具著兩樣心情;警察時時這樣想:
“倒黴!這樣黑的夜,又在這樣的地方……鬼!”
工人們卻始終是歎息一般地哼。
在黑暗中,大家走著,像摸索的一般,然而已認出了那個新開的,深坑似的墳。
這地方有許多草叢,響出了許多寂寞淒切的蟲鳴,更顯得這無邊平原的荒涼的夜。
“怎麼不帶一盞燈來……”警察斥責似的埋怨說。
“老總,”一個工人就回答他,“你也沒有想到呀!”
警察就有點生氣:然而那怒色的臉,卻被黑夜掩住了。
“前麵就是的!……”這是另一個工人的調解。
警察便忍住氣。
“這樣黑!”好久他都在這樣呐呐地自語。
於是到了墳。
墳,雖說是新開的,深而且大,卻已經填上了許多同一原因,而又是各有各的意義的被害的屍體。並且,又因為幾乎每天都填的緣故,在那裏麵——如同垃圾一般堆著的殘屍之間,便隱隱然噴上了冤魂似的,一種人肉腐爛的氣味。
警察便趕緊掩著鼻子,站到遠處去。
工人們便尋機來相議。
他們互相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好久。
“就這樣,”這是最後的議決:“去找一塊樹根或是石頭來……”
警察的不耐煩聲音又傳來了:“快點呀……丟下去就完了,那死家夥!”
工人們不作聲。
隨著,在這樣墳的深處,響起了一聲,微微的卻有很長的尾音,悠悠蕩蕩地向夜飄去了。
“走吧,”工人說:“已經丟下去了!”
警察便相信這句話,趕緊雜在工人中間,因為害怕,便不敢向前或落後地混著走。
又像是摸索一般的走了許多時。
當一見到燈火,警察便潛然歡喜,這歡喜,是屬於那偶然逃脫了恐怖的一種平安的感覺,於是他膽壯了,腳步便有力起來,衝著向前走去,竟不回頭來看一看。
警察不見了,工人們便轉了身,走向那原來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