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也不弱呀!”
他並不去捉老×,又反背著手,慢慢地踱過去了。這一場巷戰就算這樣的結束。但是,人間世的糾紛又並不能解決得這麼幹脆,那老×大約是也有一點勢力的。第二天早晨,那離阿金家不遠的也是外國
人家的西崽忽然向阿金家逃來。後麵追著三個彪形大漢。西崽的小衫已被撕破,大約他被他們誘出外麵,又給人堵住後門,退不回去,所以隻好逃到他愛人這裏來了。愛人的肘腋之下,原是可以安身立命的,伊孛生(H.Ibsen)戲劇裏的彼爾·幹德,就是失敗之後,終於躲在愛人的裙邊,聽唱催眠歌的大人物。但我看阿金似乎比不上瑙威女子,她無情,也沒有魄力。獨有感覺是靈的,那男人剛要跑到的時候,她已經趕緊把後門關上了。那男人於是進了絕路,隻得站住。這好像也頗出於彪形大漢們的意料之外,顯得有些躊躕;但終於一同舉起拳頭,兩個是在他背脊和胸脯上一共給了三拳,仿佛也並不怎麼重,一個在他臉上打了一拳,卻使它立刻紅起來。這一場巷戰很神速,又在早晨,所以觀戰者也不多,勝敗兩軍,各自走散,世界又從此暫時和平了。然而我仍然不放心,因為我曾經聽人說過:所謂“和平”,不過是兩次戰爭之間的時日。
但是,過了幾天,阿金就不再看見了,我猜想是被她自己的主人所回複。補了她的缺的是一個胖胖的,臉上很有些福相和雅氣的娘姨,已經二十多天,還很安靜,隻叫了賣唱的兩個窮人唱過一回“奇葛隆冬強”的《十八摸》之類,那是她用“自食其力”的餘閑,享點清福,誰也沒有話說的。隻可惜那時又招集了一群男男女女,連阿金的愛人也在內,保不定什麼時候又會發生巷戰。但我卻也叨光聽到了男嗓子的上低音(barytone)的歌聲,覺得很自然,比絞死貓兒似的《毛毛雨》要好得天差地遠。
阿金的相貌是極其平凡的。所謂平凡,就是很普通,很難記住,不到一個月,我就說不出她究竟是怎麼一副模樣來了。但是我還討厭她,想到“阿金”這兩個字就討厭;在鄰近鬧嚷一下當然不會成這麼
深仇重怨,我的討厭她是因為不消幾日,她就搖動了我三十年來的信念和主張。
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會安漢,木蘭從軍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吳,楊妃亂唐的那些古老話。我以為在男權社會裏,女人是決不會有這種大力量的,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男的負。但向來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將敗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這真是一錢不值的沒有出息的男人。殊不料現在阿金卻以一個貌不出眾,才不驚人的娘姨,不用一個月,就在我眼前攪亂了四分之一裏,假使她是一個女王,或者是皇後,皇太後,那麼,其影響也就可以推見了:足夠鬧出大大的亂子來。
昔者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我卻為了區區一個阿金,連對於人事也重新疑惑起來了,雖然聖人和凡人不能相比,但也可見阿金的偉力,和我的滿不行。我不想將我的文章的退步,歸罪於阿金的嚷嚷,而且以上的一通議論,也很近於遷怒,但是,近幾時我最討厭阿金,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條路,卻是的確的。
願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國女性的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