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漢白玉石台基,鬥拱遄飛,連廊麵闊;年後一場大雪,素裹銀裝,整個紫禁城千殿萬屋都籠罩在一片蔥蘢當中,本來很高的乾清宮在蒼茫一片中壓得低矮、沉寂。乾清宮,自永樂帝到現在的弘治皇帝,現在共有七位皇帝在此居住辦公。
天氣很好,陽光溫暖,寒風吹散的幹雪在飄搖的耀眼,幹冷的天不得不讓人穿著厚厚的棉衣。
司禮監秉筆太監蕭敬,披著朱紅色的披風,戴著狐皮袖筒,圍著白色狐皮圍脖,腳上蹬著黑色長靴,無須的臉被外麵的幹裂的風吹得通紅。蕭敬走的很快,顯得很急,踩得地上的雪都沙沙作響。
蕭敬身後跟著三個同樣穿著朱紅色蟒袍的高官,一路上盡皆沉默。路上掃雪的太監看到四人,都紛紛放下掃帚跪了下來,不敢大聲出氣,看到蕭敬,“幹爹”、“二祖宗”不絕於口。
四個人一路無話,走上白玉蘭的台階,乾清宮門口,一個小太監趕緊迎了上來,向蕭敬行了個禮,“幹爹,皇後在東暖閣。”
蕭敬沒有應聲,隻是點了下頭,轉過來看了下後麵三位大臣,眼神互相碰了一下,迅速繞過乾清宮一側向東而去。
乾清宮共有暖閣九間,東暖閣不過是靠著大殿最近的一間,平常是弘治皇帝辦公和接見親近大臣的地方。
一行四人到了暖閣門口,自有四個太監趕緊踮著腳奔過來為蕭敬和另外三個大臣解披風、掃落雪,遞上檀香暖爐,動作不僅快捷,而且十分輕敏,似乎都怕弄出了聲響。四個大臣趁著這個空檔,也整了整胡須、頭發,自始至終都沒人開口說話,不過因為年紀都大了,一路走來,都微微開始有點發喘,呼吸稍微凝重。
“三位閣老,看來陛下並無大礙,且在此稍後,我先進去稟報皇後。”蕭敬先開口說道,聲音很輕,音色很細。
暖閣門口兩個太監使著暗勁向上抬著暖閣門,然後慢慢往裏移,兩扇門一點聲響都沒有酒杯慢慢移開。蕭敬低著頭,彎著背跨過橫階趨步走了進去。而後暖閣門又悄無聲息的關上,因為一個鬆鶴延年大屏風擋在門口,絲毫看不清暖閣裏的情況。
片刻,一個小太監出來,站在門口,躬身彎腰,低聲說道:“皇後娘娘宣三位閣老暖閣覲見。”
這一連串的動作,都絲毫聽不見什麼聲響,就是彼此之間說話聲都是如蚊蚋一般。
原來這三個朱色蟒袍高官乃是大明王朝現在內閣三大學士,劉健為首輔,謝遷為次輔,李東陽為群輔。這三位皆是當世名臣,弘治皇帝即位一擺前朝憲宗時的怠政之氣,選賢任能,禮賢下士,這三位就是造就弘治中興的不世功臣。
劉健打頭,謝遷居中,李東陽排末依次進入暖閣,從左側繞過屏風,便是一個小型的書房,隻見禦座上麵一個穿著紅色大袖衣、頭戴龍鳳珠翠冠、衣上霞帔,但是細細看去,衣角等處也都磨出了邊,看得出這女子節儉樸素;該女子臉上沒有什麼粉黛,但是日常保養的好,看上去不過三十許;臉上常年位居人上養成的氣質,一股如沐春風但是又讓人不敢褻瀆。這是弘治皇帝的皇後張氏。張氏正在翻看龍案上麵的奏折,擰著眉頭,還提著筆在寫著什麼。
“臣等參見皇後殿下。”劉健三人向坐在上麵的張皇後行禮。看到張皇後坐在那看奏折,既然皇後這樣淡定,三人心底都放鬆了下來。
張皇後抬起頭,擱下手中的筆,拿起奏折吹了吹,而後又輕輕合上;趕緊走了下來,就要攙扶劉健等人,“愛卿免禮。”皇後虛扶了一下,劉健等人也順勢起身。
“給三位閣老看座。”張皇後下令道,“咳……咳……”張皇後說完之後咳嗽了兩聲,暖閣中一個老太監趕緊上去攙住張皇後,這太監須發皆白,老態龍鍾,但是腳步沉穩,眼睛中都透露一股威勢。這太監比蕭敬至少大上十歲。這位就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
聽到張皇後的咳嗽聲,劉健三人都是眉頭緊皺,劉健看了看四周,心下想著:都說皇帝三宮六院萬千佳麗,可是當今陛下卻是一個異類,似乎對女色毫不留戀,宮中隻有皇後,其他貴妃、嬪妃等都沒有一個;這樣的皇帝,使得大臣們心下也都想著,這皇帝是不是童年受過刺激,喜好男風?可是,皇帝似乎對男色也是敬而遠之。對大臣們來說,皇帝隻要不沉迷女色誤國便可,但是**之中該有的建製也應具備,畢竟皇家需要開枝散葉,國嗣昌隆,這才是興盛之象。心下計議,等到皇帝身體好些了,是不是該提一下選秀,看這偌大的宮中冷冷清清的,一點皇家威嚴都沒有。“殿下,暖閣之中為何不用火炭?”劉健聲音很蒼老,語速又慢,但底氣雄厚。
“哀家沒事。”張皇後趕緊說道。
李榮插了一句,“近來朝廷用度緊張,皇後說宮中也厲行節儉,為天下表率。”雖然,李榮這樣很不懂規矩,但是正是由於這樣“不懂規矩”很是討人喜歡。
“皇後仁德,臣等有愧。”劉健三人也跟著捧了一下。
“但是殿下,現在天寒地凍,為天下計,也應為聖體計。”謝遷補上了一句,近來謝遷身體不好,說話略帶鼻音,不過仍中氣十足。謝遷差不多也有五十,胡須已經半白,謝遷容貌俊偉,儀表堂堂。
“好了,不說這些了。”皇後擺了擺手,又坐了下來,雖然張皇後坐在皇帝的禦座上,但是眾人也都沒有什麼不悅的表情。
劉健三人依次坐在繡龍軟墩之上,頓時輕鬆了許多,冬天穿的衣服多,又一路趕到乾清宮,對這些老大臣來說都略顯疲憊。雖然,現在才正月初五,正是按慣例春節休沐的日子,正月十六之後六部九卿才開始正式上班。但,對於三位執掌朝政的大學士來說,一直都在內閣之中值班。畢竟今年已經是弘治十八年伊始,今年可不比往年。弘治十七年,可以說是國運多難,政事紛繁。年初的時候楊一清上書請求修舉馬政,接著便是申嚴誣告、妖書之禁再到罷建塔寺使得京城內外人心惶惶,到時年中的時候劉大夏上書救災、議論兵政弊端,其中最大的事情還是兩京考察,到了年末的時候複置起居注,清俊河道等等,這一係列的事情都使得內閣三位不敢稍縱。弘治十八年,按例要二月份要進京覲見,這算是一件大事,現在已經是一月的月初,所以三位大學時要趕緊拿出一個像樣的章程來;不僅如此,二月初七、初八、初九乃是既定的會試日子,之後還有殿試,趕上了這兩件大事,使得三位都不敢有一絲懈怠。
“皇後,陛下龍體可好?”劉健先起身說道。
三人一路上緊趕慢敢就是因為在內閣中聽到皇帝在批閱奏折的時候突然暈厥,所以三位都趕緊放下手中之事匆匆趕來。一進入東暖閣,看見門口的太監並沒有多少淒淒之色,就知道皇帝應該無大礙;再看見皇後坐在那看奏折說明皇帝身體不必過於擔心,但是這已經是一個月裏第四次了,不管如何都讓大臣們揪心。皇帝不比尋常人,現在天下藩王進京,要是皇帝身體出了狀況,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藩王肯定會鬧將起來,朝廷肯定不穩。
“現在已經無事。”雖然說得輕鬆,語氣中充滿了擔憂。
“禦醫怎麼說?”謝遷跟著問道。
張皇後看了眼李榮,李榮出列,“禦醫說陛下年幼的時候先天補養不足,所以身體一直較為羸弱,每每到了冬天身體都不大好,近來朝政紛繁,乃是勞累休息不足所致,隻需要慢慢調理即可。”
聽到這句,謝遷胡須一動,顯然這個答案很是不讓這位大學士滿意,“每次禦醫都是這套說辭,可是一點用也沒有!”語氣頗為不善。“太子呢?”謝遷又突然問道。
皇帝暈厥過去,三位大臣趕了來,可是身為儲君的太子卻沒有露麵,不管是禮法還是孝義上都說不過去。
劉健、李東陽也都趕到疑惑,都看向皇後。
張皇後臉色更加難看了起來,自己隻有這麼一個兒子,聰明是聰明但是太調皮,驕縱的慣了,做什麼事都任著性子來。
還是李榮站了出來,“太子聽說河北一帶連續幾場大雪,造成不小的災害,凍死很多人和牛羊,太子心憂百姓,便出宮體察民情去了,所以一時間難以趕回來。”
“體察民情”,謝遷冷笑了一聲,這太子是什麼樣的人自己身為太子少傅豈能不知。“現在陛下病重,太子身為儲君理應侍奉左右,乃是為人臣、為人子的大孝。太子才十多歲,理應在東宮之中學習儒家大道,讀史明義,不過是凍死了幾個人,便要太子親自去視察,此舉將有司置於何地,況且這國政大是,太子又知道多少!”李榮聽到謝遷這句,尷尬的不知所措。自己身為司禮監掌印,地位不亞於劉健,不管是劉健還是李東陽見到自己都是客客氣氣的,唯獨謝遷不管何時何地都對宮中宦官橫眉冷目。
但是謝遷這句話有點僭越,太子是未來的儲君自然有權力關心朝政;劉健咳嗽了一聲,出來打個圓場,“太子心憂百姓,乃是社稷之福。”
“哀家已經命人傳召太子回來。”張皇後解圍道。
這時一個太監從後麵寢殿趨步而來,“皇後,陛下醒了。”
張皇後之前隱隱哀傷的神色瞬間高興了起來,“龍體可有不適?太醫怎麼說?藥可煎好了?”
“太醫說龍體並無大礙,藥已煎好,已經端送了進去。”那小太監迅速回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張皇後撲了撲胸口,雙手合十,口中又念叨了幾句,這是在謝天謝地謝菩薩。
“此乃我大明之幸。”謝敬適時說道。自打進入暖閣之中,謝敬都是一直閉口不言,畢竟自己不過是太監中排行第二,自己頭上還有一個權力無邊的掌印太監李榮。不過這句倒是搶了李榮的台詞。
謝敬這句話後,殿中之人也都跟著說了句,“大明之幸”。
劉健又說道:“殿下,我等可否進去探視?”
張皇後點了點頭,“陛下剛醒,歇息要緊,政事還是拖後再議。”
劉健三人都點了下頭,跟著張皇後轉身進入寢殿。
李榮落了一步,因為東廠提督楊鵬進了來,謝敬也留了下來,看見楊鵬隻是眼皮動了下。現在司禮監共有五個人,掌印乃是李榮,首席秉筆乃是謝敬,東廠提督楊鵬,另外還有兩個乃是王嶽、戴義。按照以往的慣例,東廠提督乃是由謝敬兼任,自古上下級之間都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為了遏製謝敬的勢力膨脹,李榮便把東廠交給了楊鵬暫時看管,不過現在的東廠已經不是成化年間吃人不吐骨頭的煉獄了,雖有建製,但是卻沒有多少得力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