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輛普通的桑塔納轎車緩慢地行駛在彎曲的公路上。
叢茂坐在車裏,臉上沒有什麼笑意。他點燃一支煙望著外邊。
馬本把車放慢速度咳了兩聲。
叢茂看了他一眼把煙熄滅。
馬本打開收音機想借此解除路上的疲勞,心裏卻在不停地嘀咕——
“這裏離運城還有很遠的路要走,隻能怪分公司的經理不會說話,害得我連飯都沒有吃就得趕路。”
叢茂做為叢氏集團繼承人,在別人眼裏是金錢、地位、還有名譽的象征。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叢茂跟他的父親做過很多交易,這次也不例外。要想成為真正的繼承人,結婚是他的惟一條件。
談到婚姻叢茂一百個不願意,沒有感情的婚姻對於他來說就像是兩件不同麵料的衣服放在洗衣機裏,什麼時候暈了自然就擰到一起了。這是他父親的理論,也是他必須遵守的原則。
天暗下來了,遠處灰蒙蒙的。夜色已經籠罩整個山區,汽車像被放在搖床裏的嬰兒,晃來晃去。
馬本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心裏想著:一個30多歲的男人一直不結婚,個人的生活怎麼處理?
“表哥。”
叢茂“哼”了一聲。
“其實‘陳慧美’這個女孩挺好的。電視台的主持人,人長得又漂亮”。
他又看了看叢茂的臉色笑了一下說:“當然表哥你也不差,你們很配。結婚嘛,一紙約定沒有行為上的約束。你想幹什麼,還幹什麼!你生活的本質是沒有變的。總經理變成董事長,這車也該換一換了!”
叢茂本想和他調侃幾句。
汽車卻突然滅火了。
“你看這破車!”馬本一邊發牢騷一邊下車拿出工具修車:“我早就說過,這車跑不了長途,你看看?”
叢茂站在路邊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車還沒有修好。馬本好不容易搭了個順路車到最近的鎮上去買車的零件。
月亮爬上山頭,沒有雲霧的遮掩今夜特別明亮。叢茂點燃一支煙望著空曠的山巒,一種寂寞感湧上心頭。看著路邊的幾棵黃葉過半的樹,幾分悲涼與苦澀,惆悵與茫然占領了他的心靈。讓他想起6年前的這個季節。6年前他是什麼樣子,一個連學費都交不起的大學生。他借著車裏微弱的燈光打開了日記本。他的日記本因為和時間碰撞打了很多褶子。就連人在時間的長河裏都會褪色,何況一件物品呢!收音機裏播放著一首傷感的歌。叢茂的日記本裏包含著淚水和遺憾。看著日記,往日的烙印和今日的思緒重合在心裏,曾經共同擁有的時光,會從容地歸來嗎?
1996年9月2日:天氣昏暗,大二開學的第一天。今天老師問我什麼時候能把學費交上,我說我會想辦法的,學校不是有照顧貧困學生的資金嗎?老師苦笑著說:“不是全免的,你自己還要交一部分。”上午領到學生證的同學都是交了學費的,當我問道為什麼沒有我的學生證的時候,老師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是啊!我一分錢都沒有交怎麼會有我的學生證呢?下午2點鍾學校公布了減免學費的學生名單,榜上有名的我應該高興吧!晚上,我打了一份3元錢的排骨?而我身邊的同學說,“你看他還吃排骨”。我怎麼不能吃3元的排骨,難道我連吃飯的自由都沒有嗎?是不是我買一條內褲都要經過你們的同意?這是我的潛台詞。如果不是母親體弱多病,不是家裏鬧水災,我會一分不差地把學費交上去的,現在,無論如何也要讓家裏把學費交上。我再也受不了了!
夜裏,叢茂接到父親的電話說母親去世了!他像走進地獄一樣,驚呆了。他坐在宿舍樓頂上,隻要他輕輕地一躍就能享受那份永久的安寧。身邊的那部收音機不知疲倦地唱到天亮。
第二天,叢茂請了假,發生這樣的事學校自然會批的,但老師還是經過一番調查。因為有的同學用過這樣的辦法騙了幾天假。太原離運城有一日的路程,他走出山西大學的西門就能等上車。坐上車,他一直在想經濟係畢業的父親會如何計算他的損失。
太陽像個孩子在山巒之中跳躍。山上的梯田像農村剛過門的新媳婦洗完衣服不知道熨燙一樣。最後一條殘陽灑在山溝裏的一角,一隻蒼鷹衝天一叫,好像結束生命的歎息。汽車的油味讓他吐了好幾次,不知多久,他睡著了。
晚上,汽車到了運城,售票員讓大家下車去吃飯。考慮到自己的經濟問題他下了車。售票員木板的臉好像她們家死了人似的。他看看車站上的鍾,已經是晚上8點了!60公裏的山路需要一夜的行程,他向心之所想處奔跑、奔跑……也許清晨到家還能看上母親一眼。
他疲憊不堪地推開家門,棺材放在房間的正中間,幾個大鐵釘子冰冷地放在地上。淡淡的燈光,沒有想象中的昏黃,他團坐在一把狹小的椅子上。父親的聲音彌漫在房間裏,但聲音是最有欺騙性的,他相信一個縹緲的聲音不如一雙手的溫度。他不知道這是告誡還是規勸,或是情之深處的無奈歎息。他是不會相信父親目光裏會有憐憫和善良的。他的父親穿著藍色的衣服,臉很瘦,身體很單薄,但看上去很有精神。這麼多年他一直是這個樣子。他給兒子倒了一杯水,叢茂注意到,父親沒有任何的悲傷,更談不上眼淚了!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父母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產物,從他記事開始兩個人就吵吵鬧鬧的。有時候父親還為大男子主義者們爭點麵子——動起手來!他很討厭這種家庭,但自己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地。這麼多年父親沒有給母親買過一件衣服,從來沒有關心過母親的病情,很多的很多,才導致今天的結果。他無法判斷父親的心裏是否存在著故意,但過失肯定是存在的。他為母親感到不公平。安葬完母親,他準備當天就走。
他的父親勸他多住一天,如今,母親走了,他連一個吵架的人都沒有了。既然人已經死了,就把這份憐憫之心留給活著的人吧!
他問父親:“爸,母親去世你傷心嗎?”
叢文富一臉驚訝地看著他,麵對他的話,他能說什麼呢?隻能沉默不語。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那上麵有上課時殘留的粉筆沫。
叢茂最討厭他這一點:不敢勇於承擔自己的錯誤。用沉默不語掩飾自己作為丈夫的失職嗎?
他用指責的語氣說:“流點眼淚是你的損失嗎?你的眼淚有那麼珍貴嗎?就算你們沒有感情,你們畢竟是夫妻啊!你就裝出點悲傷讓我平衡一點,這個對你來說很難嗎?”
叢文富帶著傷感說:“你母親的病結婚前就有,如今她走了,留下一大堆麻煩,我是先處理我的悲傷還是我的麻煩?”
他喝了一口酒接著說:“我已經盡力了!人死如燈滅,誰都會有這一步的。如果我的悲傷能讓你的母親活過來,如果我的眼淚能替你交學費的話,我什麼都願意做。我們要好好地活著就是對你母親最好的安慰。我想她也不希望我們每天以淚洗麵……你來信我收到了!雖然我的工資很低,但我保證你完成學業。”
叢文富把自己的同學和朋友都想了一遍,看有沒有能幫自己擺脫困境的人。自己的打算也沒有必要跟兒子說,也許他不想把自己的事情牽扯到兒子的身上。他的心裏如果說不難受那隻能說是騙人了!
叢茂心裏想著父親的話——這不是他為了自己找的托詞嗎?母親今天的死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嗎?最起碼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難道他為此就不應該付出點代價嗎?他不能原諒父親在母親死後的冷漠。
叢文富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歎了一口氣說:“家裏的一切我都打點好了!過年你也別回來了!我會寄錢給你。”
叢茂的情緒如股市的曲線又一次波動,他看到父親的表情就來氣。他連爸都沒有叫,就直接衝口而出:“看來你早就準備好了!是我和母親阻礙你發展了。如今你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大張旗鼓地追求你認為所謂的理想去了吧!你是不是認為我是你的負擔?!如果這樣你可以不負責任,那麼我也可以不盡義務。這樣一來你做任何事情都不用考慮這些了!”
叢文富覺得兒子太過分了,他眉頭緊鎖,臉麵的血管突然鼓起,手僵硬地顫動了一下,把酒杯扔在地上,低啞地說:“你上學長見識了?學得不錯!”
他的頭僵硬地點了一下,“我也有痛苦,我也和你一樣需要宣泄,隻是我們宣泄的方式不同。”
叢茂轉過臉顫抖著身體,淚水劃過稚氣的臉,沉默不語。
叢文富收拾完桌子上的殘渣,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
夜裏,他聽見父親在哭泣,雖然聲音很小,但他聽得很清楚。叢茂的身影在院子裏移動著,他不知道在那裏矗立了多久,他覺得周身清冷。他覺得自己與那直立在井畔的七尺石柱有相同的作用:背負著一架古老的轆轤上的破水桶並靜待著,諦聽破水桶裏一顆剔亮精圓的水滴掉入井底。
他感到後悔莫及,但他隻為自己的言語感到不妥,其餘的他沒有錯。他認為,父親哭泣是因為自己的言語刺傷了他的麵子,而不是為母親。一夜之間,他覺得自己自相矛盾。誰又能鑽到你的心裏去看呢?夢境之中,他再次看見了清冷的流水,從可望而不可及的天空落向大地,短暫而無聲無息。那流水微笑著哭了,流下的一顆晶淚,化做了無限的思念。
他一直睡到中午,起床時,父親已經做好了飯——這是父親第一次做飯,也是他第一次吃父親做的飯。如果母親活著的話,父親的表現會令母親欣慰的。可惜人已經不在了。母親能留在父親的身邊,隻是基於對婚姻,對信仰的維護,對生活諾言的尊重。如果還有,那就是對父親的憐憫。現在他為母親要求一點悲傷,對父親算是過分嗎?對於背叛婚姻的男人,不管是用道德譴責還是用法律製裁,他覺得都不為過。他不會忘記小的時候,他看到父親在學校的辦公室裏和另一個女人做的肮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