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1(1 / 2)

(一)

祖奶奶娘家姓胡,名字叫容玉。可能有些人會質疑,那個年代多數女人不是沒有名的嗎?其實並非如此說法,女子有名,隻是並不對外對公,比如說胡容玉,家裏親戚鄰居們都會直稱呼她“容玉”,但假若時代未變,歸西過後,她的墓碑上大名將僅刻錄為“胡氏”,有些人家還會在前頭冠上丈夫的姓,那麼再幾十年不會再有人記得她們,恍如她們從未來過一樣,悄無聲息的。

祖奶奶的父親是私塾先生,他上麵本來有個哥哥,十多歲的時候胃裏老是吐血,後來不存,他就變成了胡宗長房嫡孫。

容玉小的時候她娘給她裹過陣腳,但是在1899年的5月,光緒皇帝被迫向洋人打開了江寧府(南京)的大門,江寧城正式對外開埠,容玉爹受了西洋新思潮的波及,不僅停了閨女的裹腳,還讓她跟兄長一道念了私塾。

這裏之所以說“波及”,其實源於容玉爹當初的不確定性,以致後來發生的事讓他愈加難以概論,這所謂的新思潮到底是適應了潮流還是讓禁錮了幾千年的人性在時代更替的夾縫中更加垂死掙紮?

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暫且把時間推到1911年。

1911年3月——

滿清朝的末代,清明祭祖前夕,在江寧府下關江邊路的一條長巷子裏,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少婦抱著個孩子匆匆忙忙的往巷子外的馬道上走,她便是祖奶奶容玉,而她手裏抱的是她兩歲大的兒子澤澤,這會她是要去胡家宗祠。三月的江南還帶著冰冷的寒氣,澤澤的臉蛋被凍的通紅,紅裏還雜著被冬北風長時間吹出的春斑,我們這裏叫“長春”。

澤澤其實不是他的大名,那個年代家裏的規矩是孩子的名字必須由父親或者祖父提,可惜他既沒有父親也沒有祖父,容玉也未嫁過人。當初她挺著足月的大肚子回家,整個胡姓家族三親四戚們就像剛被燒的火紅的炒米黑鐵爐一樣“嘭”的炸了,他們興師動眾的跑到容玉家裏,指責容玉爹對子女的放縱。

那些年因為容玉的大哥胡晴望的問題,胡父原本情緒壓抑,一直在不斷的拷問思疑自己,究竟教出了怎樣的兒子?如今閨女又辱女人之大恥,他的精神近乎崩潰,幾次重複囁喏:“那個男人是誰?”

容玉不吭聲。

她答不出,不是不想說或者因為有難言之隱為他隱瞞,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什麼身份,不知道他住在哪裏,甚至連他的麵貌都看的朦朦朧朧迷迷惘惘……對他的印記,僅好像煙霧繚繞中的,一道暗紅色走路聲音很輕的長身影。

懷裏抱著兒子,背上還背著隻竹簍,簍子裏放著祭祖用的香燭和糕盤。走出巷子口,走上大馬路,經過關稅物司樓旁的一家大英照相館時,一個戴著黑色高頂寬邊紳士帽的洋人正拖著一架笨重的映畫機在映攝街道上的行人。江寧府的百姓大多是見過世麵的,容玉又在私塾念過書,所以看到鏡頭,不至無知的害怕會被攝去了魂,知道洋人在拍照,她放慢了腳步,撫拖起澤澤的小臉蛋,對著鏡頭露齒一笑,羞澀中帶著端莊的秀氣,洋人衝她豎起拇指。

快晌午時分,容玉抱著澤澤趕到了胡家祠堂,放下他,迅速點上燭火,在祖宗們的牌位前擺上供奉糕點,澤澤眼巴巴的看著,嘴裏嘟囔的吐出一句:“要吃,娘。”

容玉跪坐到蒲團上,將兒子拉近懷裏,輕聲對他說道:“你呀沒有名字,也沒有姓知不知道。”兩歲的孩子聽不懂她的話,一雙晶亮漆黑的眼睛撲梭梭的在燭火下閃爍,又重複了遍,“要吃糖糕,吃餅。”

“讓祖宗太爺爺太奶奶們先吃,來,來拜拜。”容玉說著讓兒子軟嫩的雙腿也跪上蒲團,拉著他向祖宗們的牌位磕頭,邊磕邊繼續說,“拜過了,以後澤澤你就跟娘一樣,姓胡,也是咱們胡家人了,以後叫姥爺給咱們澤澤提個帶水的響當當的大名。”

她說話的當兒,有個年紀大的進來,看到她的背影,先是一愣,轉上前看是她,當即甩了臉色,枯瘦蠟黃的腮幫子氣的鼓脹起,“哪個準你在這裏拜的?你爹娘老子都不敢來,你這個髒東西敢進門。”他抖著聲音罵。

他是胡氏宗親裏的爺輩,是三爺公,容玉撞見他不敢多說話,趕忙拉起兒子,悶聲不響的抱著他離開。胡氏的三爺公盯著祖宗牌位前供奉的糕點和燭台,氣不能消,對他來說,胡容玉進來那簡直是天大的辱,好比有歹人在祖宗的墳上蓋了一座茅坑,專倒女人腥臭的見不得人的月事惡露之類的黴辱。所以,他真的怒的渾身發抖,眼看著她走出去,他抓起案台上的燭台往她的後肩砸過去:“把這些個不幹淨的都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