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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金陵女子Ⅱ(1)
一
滿院的桂花開得正好,早上阿掃折了幾支來插瓶。那枝上本是繁繁密密的,這時被風撩落了一層在桌上,反而添了些楚楚之韻。迎春正伏在桌案上給蘊芝寫信,寫了幾句,握管躊躇,便望著桌上那層細細的金黃出神。
思瀾靠在藤榻上看報紙,見她停筆便問:"怎麼了?"
迎春微笑道:"我得想想,這裏是該用"的",還是該用"底"?"
"你也太認真了,通用又有什麼關係。"思瀾說著走到近前,待要俯下身子看信,迎春忙伸出手掌捂住。
"一定是講我壞話,否則做什麼怕人看?"
"我又不是傻子,對著姐姐告人家弟弟的狀麼?"
"你們兩個那樣好,當然弟妹近些,弟弟遠些。"
"其實我是在誇你,怕你看了不好意思。"迎春抿嘴笑道。
"你也知道,你老公是個臉皮厚的,不管你下多肉麻的考語,區區都受得起。"
迎春啐一口,"誰給你下肉麻的考語了。"說著低頭繼續寫信。
思瀾拉著她的手道:"你看外麵天氣多好,咱們出去走走,晚上回來再寫吧。"
"去哪裏?"
"去看戲吧。"
迎春搖頭。
"那去後湖釣魚。"
"不嫌麻煩麼,隨便走走就好了。"
思瀾做戲似的一揖,笑道:"謹遵夫人台命。"
家裏的汽車不在,思瀾打電話從車行叫了一輛,兩人乘車來到公園。
秋天的玄武湖,楊柳蕭蕭,荷葉半殘,陽光灑下一片金,鍍著那楓林落葉,更覺疏散怡人。兩人沿著湖畔閑步,走累了便尋了一家茶座,剛剛坐好,就聽有人叫道:"密斯脫何。"迎春尋聲看過去,見是鄰座的兩個時髦女郎,一位身材高挑,穿件杏黃色印度綢旗袍,袍擺比一般式樣要短些,露出米色的絲襪,口角含笑,神情慵懶;另一位穿件水紅色洋裝,燙著頭發,兩個瞳仁黑水晶似的,一副聰明像。
思瀾笑道:"原來是密斯劉、密斯趙,請過來一起坐。"劉珍珍和趙曼妮都是極大方的人,便相攜過來。
趙曼妮笑對迎春道:"這位一定是何太太了。"迎春忙含笑相應。
劉珍珍道:"二位大喜時,我因為臨時有些事沒能去恭賀,真是對不住。"
思瀾笑道:"密斯劉太客氣了,還特地送了那麼貴重的禮來,其實以我們的交情,原不在這些虛文上。"
趙曼妮深知這兩人在一起,從來都是嘻笑無忌的,這時當著太太的麵,卻一句句打起官腔來,不免有些好笑。
思瀾看見趙曼妮的笑容,想起上次挨打的事,不由麵上一紅:"聽三家姐說,密斯趙在學凡阿零,我記得密斯趙鋼琴彈得極好,現在更是多才多藝了。"
趙曼妮笑道:"那她一定是聽錯了,學凡阿零的是我一位姓蘇的表姐。"
思瀾便不往下說了。劉珍珍是知道他們這一層緣故的:"這一開學,功課忙得很,還哪裏時間學這些。說起來,我真佩服肯念書的人,我是一看課本就要頭疼的,所以才拉著密斯趙出來散散。"
趙曼妮對迎春頗有些好奇,便問:"何太太是哪間中學畢業的?"
迎春隻得道:"我沒念過中學。"
劉珍珍在桌底下輕輕踢了趙曼妮一下。
思瀾笑道:"她雖沒上過學堂,學問卻比我還好呢。"
"這個我相信,學問修養如何,全在個人下的功夫,其實現在外麵讀書的,混日子的也大有人在,比如說我吧,就是一個。"趙曼妮笑道。
"密斯趙是藝術家,不比那些讀死書的人。"
"這麼久沒見,怎麼密斯脫何恭維女士的說辭,沒見長進,反而退步了。"趙曼妮說得幾人都笑起來。
四人坐在那裏,又談了一會兒社交舞文明戲,趙劉二人便說有事要先走,離了茶座。
劉珍珍向趙曼妮道:"你莫非不知道他這位太太的出身,怎麼去問她上不上學的話?"
"恍惚聽人說起過,我一直不大相信,原來竟是真的。唉,我表姐就算比上那許家小姐,難道不比這一位強麼?"
"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看何思瀾對他太太倒是很好。"
▲虹橋.
第2節:金陵女子Ⅱ(2)
"現在擇婚沒有不重門第的,男人心裏尤其勢利,你就算比他強,他還要挑剔你幾分,何況差這樣多,新婚的時候自然樣樣都好,天長日久,能不覺得塌他的麵子麼?就算他自己不嫌,親戚朋友取笑幾句,隻怕也受不了吧。"
"這話雖然不錯,不過你也知道,這位何家四少爺是怡紅公子之流的人物,於功名事業全沒半點心思的,立誌要做酒色場中大快活人,所以別人認為塌麵子的事,他卻未必覺得是問題。再說我們新時代的青年,心裏還存著什麼階級不階級這樣迂腐的觀念麼?"
"看不出來,你倒是他一個知己。"
劉珍珍伸手扭了她兩把,笑道:"什麼知己知彼的,我隻是覺得,人生苦短,何必處處被人家的眼光束縛住,隻有自己隨心所欲,想怎樣便怎樣,才是真正快活的日子。"
趙曼妮沉吟道:"我們是女子還不打緊,男子卻要有點事業才像樣兒,若是那種隻會玩的人做黑斯班得,總是叫人不能放心的。"她自顧自地說著,忽見劉珍珍回頭,順著她的眼光看去,卻見有個年輕人站在不遠處向她們微笑點頭,竟是有過幾麵之緣的夏明倫,不知剛才的話給他聽去多少,略略有些臉紅,見夏明倫跟她們打招呼,隻好笑道,"密斯脫夏,這麼巧。"
明倫笑道:"我找思瀾有些事,他家裏人說他來這兒了,我便尋了來,想不到遇見兩位。"劉珍珍道:"我們剛剛碰到密斯脫何同他太太,你不妨去梁洲那邊找找。"
明倫稱謝去了,過芳橋至梁洲,果然看見思瀾和他太太正在覽勝樓西聞雞亭畔看菊花呢。明倫走近幾步,聽思瀾向他太太道:"你要是喜歡,咱們也買它幾十盆回去。就放在書房外麵那條寬廊裏,裝上風門,可以養很久。"
"我向來侍弄不好這些,大姐的那幾盆蘭花到底養死了。"他太太道。
"傻瓜,現在還要你親手弄麼,有花兒匠呢。"
"說是藝菊,卻讓別人動手,自己隻白看著麼?"
明倫見他夫妻兩個並肩細語,神態親密,好不令人羨慕,想著自己的一場癡戀,卻落得水月鏡花,看來與那人終是沒有緣分的,若再苦苦思戀於她,隻是徒增笑柄罷了。又想起方才所見的那位趙小姐,她那樣看過來一眼,又那樣對我一笑,秋波閃閃,倒似有幾分顧盼之意,一念至此,又覺得這樣胡思亂想實在無聊。再看思瀾二人,已繞到那邊去了,連忙追上幾步,輕輕咳嗽兩聲。
思瀾回頭笑道:"怎麼是你?"
明倫向迎春笑著點了一下頭,將思瀾拉到一旁,低聲說了幾句話,思瀾隻是搖頭,明倫笑道:"我不管,我是奉命來抓人的,回去交不了令,少不得再派第二個來。"轉臉向迎春,"還請嫂子給個假。"
迎春微笑道:"你們有什麼事隻管去吧,我自己坐車回去就是。"
明倫向思瀾道:"你先送嫂子回去,再跟我走,這樣總行了吧。"
思瀾料知今日逃不掉,隻得應允。到何家門口下了車,拉著迎春的手低聲道:"我去應應景,一會兒就回來,"
迎春見夏明倫站在一旁含笑睨著這邊,很不好意思,推推他道:"你快去吧。"說著先轉身進去了。
她回房寫完了信,拿了本小說來看,一回沒看完,就見阿拂進來道:"四少奶奶,五太太請您去打牌。"
迎春放下書道:"你沒說我不會打牌麼?"
"我說了,當時三少奶奶就說,現在哪有不會打牌的人。"
迎春心裏尋思,話說到這裏,倒不好不去了,便同阿拂去了婉如那裏。
玉茜笑道:"我們是打聽好了老四不在家,才敢去喊你的,否則這些人豈不是太不識相了麼?"說得迎春低了頭。
秀貞笑道:"行了,人家還是新媳婦呢,哪經得起你這麼取笑。"
"說兩句玩話算什麼,我那時候,鬧得比這厲害十倍也不止。"
"你是女中丈夫,向來爽氣大方,我們哪能比得。"
玉茜拉著婉如:"五娘,你看大嫂這個得新棄舊的,她和迎春才做了幾天妯娌,就偏她偏成那樣,張口我們閉口我們的。"
※※蟲工木橋
第3節:金陵女子Ⅱ(3)
婉如笑道:"了不得,有人吃醋了。"正說話間,外麵小嬋喊了一聲兒:"四小姐來了。"
蘊萍走進屋來笑道:"怎麼是你們四個?"
婉如笑道:"太太出門了,三姐也不在,隻好拉迎春來湊一手。"
迎春一邊隨她們碼牌,一邊道:"我實在打得不好。"
玉茜笑道:"你若是打得好,還不找你了呢。"眾人一陣笑。
秀貞又道:"話又說回來,有時偏偏是不會打的人,才愛摸好牌。"
蘊萍挪了把椅子坐過來,笑道:"不管你們誰贏了,可要讓我抽個頭兒。"
四圈打過去,迎春不輸不贏,玉茜卻沒怎麼開和,一時按牌笑道:"還真讓她說著了。"秀貞笑道:"這牌桌上哪有常勝將軍,你也好歇一歇了。"
玉茜笑道:"我就不信會扳不過本來。"
婉如笑向迎春道:"你可得看住了她,她這把是莊,要做大牌呢。"
迎春笑道:"我隻會按自己手裏的牌打。"
玉茜笑道:"既按自己手裏的牌打,又能扣住下家的牌,這才是高明的打法呀。"婉如看了迎春一眼,見她並不分辯,隻是擺弄手上的牌。
秀貞見玉茜才打一張五筒,又打了一張四筒,便笑道:"哪有上來就拆四五筒的。"
玉茜歎道:"今天的確手氣壞,才打就抓來了,看著就來氣,現在不打留著喂你們麼?"
這時迎春打了一張七萬,玉茜放牌吃了,又過兩圈,迎春摸了一張九筒,已經聽了,是夾四萬的牌,但隨即摸了一張二萬,便把五萬扔了。
玉茜看看沒作聲。又過了幾圈,玉茜手裏的牌還是一成不變,扔出去的牌倒是越來越危險,心裏不免焦燥,生怕弄到最後再給人家點了炮。正想著,秀貞甩手打出一張四萬,玉茜大喜過望,一下子跳起來,"清一色,三翻!"
迎春坐在玉茜上手,正攔她的和,但見她興衝衝地推倒了牌,這時若說攔和,也未免太惹人討厭了,正想含糊過去,不料蘊萍在旁邊眼尖看到,伸手就把牌掀開,"你先慢高興,看看人家的牌。"
玉茜頓時不做聲了。
秀貞笑道:"呀,原來在這兒呢,你也樂得忒早了些。"
玉茜推散了牌,強笑道:"不打了,今天手氣實在太背。"
婉如看看自鳴鍾:"該吃晚飯了,你們就在這裏糊弄一口罷,等吃完咱們再接著玩。我這有隻桂花鴨子。"
玉茜笑道:"贏了我們的錢,一隻桂花鴨子就打發了麼?"
"以前你贏錢,也沒見你請我們吃滿漢全席呀。"婉如說笑了幾句。
秀貞向玉茜道:"母親怕是回來了,咱們過去看看吧。"
婉如知道她們是怕一會兒何昂夫過來遇見不便,也就不再強留。
幾人同到上房,陪何太太吃過了飯,方才各自散了。迎春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今天晚上還沒去三太太那裏,若是等思瀾回來,又怕他沒個準時間,隻好自己先去。
三太太也剛吃過飯,正坐在沙發上抽煙,蘊萍思澤兩個在旁邊桌子上拚益智圖。三太太看見迎春便問:"思瀾呢?"
"跟朋友有事出去了。"
"什麼好事,不過是吃喝玩樂,你也管著他點兒。"迎春應了聲是,搭訕著走到桌前看蘊萍他們拚圖,思澤喚了聲四嫂。
蘊萍轉頭向三太太道:"我看了你新做的那件袍子,怎麼又是紅色的。"
三太太道:"你懂什麼,今年就時興這種印度紅。"
蘊萍噗地一聲笑道,"時興是時興,也不看看你多大歲數了。"
三太太啐道:"這死丫頭,你娘歲數難道很大麼?"
這時門簾一掀,思瀾走進來笑道:"又怎麼了?"
蘊萍笑道:"有的人就是聽不得逆耳忠言,寧願糟蹋錢。"
三太太笑罵:"放你娘的屁。我的錢,我願意怎麼花就怎麼花。"
思瀾走到迎春跟前,輕聲道:"在母親哪兒吃的飯?"
迎春嗯了一聲,問道:"你呢?"
"我在外麵吃過了。你下午一個人在家都做什麼?"
"去五娘那裏打了會兒牌。"
蘊萍在旁邊聽著,忍不住笑道:"聽你們兩個說話,知道的是一下午沒見,不知道的還以為一年沒見呢。"思澤也笑,迎春佯作不聞,在水果盤中拿了個蘋果來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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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金陵女子Ⅱ(4)
蘊萍又道:"說起下午打牌,如果不是給我看到,最後一把迎春和不成,倒讓莊家撿了個大便宜。"
思瀾聽不入耳,皺眉道:"怎麼說話呢,連句四嫂都不會叫麼?"
蘊萍吐了吐舌頭,輕聲哼道:"一時忘記改口,有什麼了不起。"
思瀾還待再說,迎春扯了扯他袖子,思瀾看她一眼,方忍了回去。
思澤道:"四哥你說請人教我吹笛子,怎麼沒有下文,是不是給忘了?"
思瀾笑道:"我都記著呢,歐陽方竹你知道麼,請他教你好不好?"
思澤道:"是不是給鳳鳴玉按笛的那位先生?"
思瀾道:"你還挺留心的,就是他。"
思澤很高興,笑向蘊萍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學?"
蘊萍不答,指甲一下一下彈著拚圖的硬紙板。
三太太道:"你弟弟問你呢,怎麼不說話?"
蘊萍冷笑道:"一開口就是錯,我還敢說話麼?"
思瀾沉聲道:"錯了就得改,誰不讓你說話了。"
迎春生怕他們爭執起來,一邊按住思瀾,一邊將削好的蘋果遞給蘊萍,笑道:"吃個蘋果,別理你四哥。"
蘊萍恍如不見,一徑擦身走過去,迎春手上拿著削好的蘋果,頗為尷尬,卻聽思澤道:"我正想吃蘋果,謝謝四嫂。"說著接過蘋果來咬了一口。蘊萍冷笑一聲,便向外走。
思瀾喝道:"你給我站住。"
蘊萍止住步子,側頭睨他:"有事麼?"
思瀾道:"你嫂子給你削好的蘋果,你怎麼不接?"
蘊萍小臉一偏,哼道:"接來做什麼,我又不想吃。"
思瀾瞪著她道:"你知不知道什麼叫禮貌?"
蘊萍瞥了迎春一眼,笑道:"三姐說的好,禮多必有詐。"
思瀾氣得臉都白了,就待上前扯她,蘊萍嚇了一跳,忙跑到三太太身後叫道:"媽呀,你看四哥要打我。"
三太太怒道:"你給我閉嘴。"又向思瀾道,"你也是,芝麻大的事,也值得你這樣。"
思瀾辯道:"這怎麼是……"
迎春打斷他道:"本來就沒什麼事。時候不早,我們不打擾您休息了。"說著就將思瀾拉了出來。
思瀾笑道:"看把你緊張的,難道我還真能打她麼?"
迎春道:"她一個小孩子,你何必跟她認真。"
思瀾道:"就是小孩子才得早管,我非得把她這個勁兒扭過來不可。"停住步子轉向迎春,撩了撩她耳邊的發絲道,"我不能讓你受委屈。"
迎春眼眶一酸,強笑道:"你也太小題大做了,難道就因為她沒叫一句四嫂,我就委屈了麼?"思瀾不語,迎春低聲道,"你要是真怕我難做,明天就去哄哄蘊萍,別再提這件事了。"
思瀾見她一臉殷切,不忍違拗,隻得道:"好罷,聽你的。"
二
這天蘊萍放學回來,就見自己屋外台階沿上放了幾盆菊花,識得兩盆是墨寶,兩盆是霜滿天,其餘也叫不出名字,但覺瘦影清姿,搖曳有致,便問小丫頭豆蔻:"這幾株菊花倒好,是誰送來的?"
豆蔻尚未回答,就見思瀾從屋子裏走出來,笑吟吟道:"我可是從幾百盆裏挑出這幾盆頂尖的,還不錯吧。"
蘊萍瞪了豆蔻一眼,"我不在家,怎麼就放人進屋?"
"還生四哥氣呢?"
蘊萍不語,半晌扁扁嘴道:"誰讓你那麼大聲罵我。"
"想想你說的那些話,傷人心不傷?你是我嫡親妹子,尚且看她不起,讓底下的人怎麼想呢。"
"你少冤枉人,我什麼時候看她不起了。她是我嫂子,我敬她便是敬你,難道這個道理我還不懂麼?"
"這才是我的好妹妹,四哥知道你是最明事理的,是四哥不該和你發脾氣。"
"我也有不是,其實我心裏真沒那個意思。"
"好了好了,咱們看看三姐去,瞧她這兩天好象不大高興的樣子。"
"孟家前些日子來人,說他們家少爺已經畢業,今年就要辦喜事,你說三姐能高興嗎?""那怎麼來得及呢,最快也得明年吧。"
"今年明年還不是一回事,又能拖得了多久。"
兩人邊說邊走,卻見迎春從回廊那頭轉過來。思瀾問道:"你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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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金陵女子Ⅱ(5)
"好久沒去三姐那兒了。"迎春回答。
蘊萍笑道:"原來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
思瀾給她額頭一個暴栗,笑道:"偏你這些俏皮話來得快。"
三人來到蘊蘅處,見屋內屋外靜悄悄的,杜鵑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隻蘊蘅一個人伏在桌上,聽見聲響抬起頭,思瀾見她眼睛紅紅的,似乎哭過,便問:"你怎麼了?"
蘊蘅揉了揉雙眼:"這兩天熬夜看書,眼睛有點疼。"思瀾知道她所言不實,但當著蘊萍的麵,也不便問得太深。
迎春進門就發現壁上原來懸掛蒼鷹圖的位置上,已換了一軸清人山水,不由心中暗暗疑惑,耳邊聽得蘊萍問道:"我剛才就覺得這屋子裏有什麼不一樣,原來是那幅畫換了。"說著向壁上一指。
蘊蘅輕描淡寫地回答:"那張掛得太久,也好換換了。"
迎春卻知她與謝燦飛兩人是因畫結緣,這幅蒼鷹圖素所珍愛,這時突然取下,必有緣故在內。
原來那孟家三少爺亦是時髦人物,假期上京訪友,常在公園電影院出入,尤其愛參加詩社畫社這樣的聚會,謝燦飛偶然認識,見他出手闊綽,隻覺不是同路中人,卻也談不上反感。後來聽同學議論,方知這人就是蘊蘅的未婚夫,並且兩家已將婚期訂好了,當時不作一聲,回去便給蘊蘅寫信,信上稱那孟家少爺是什麼新派詩人,俊才橫溢,又說什麼乘龍不虛,雀屏正選,直把蘊蘅氣得渾身發抖。
蘊蘅因謝燦飛說那孟家少爺是什麼新詩人,再看見報紙上登載的新詩便不略過,細讀之下,果然有他的作品,都是感情熱烈的愛情詩,用很華麗的字眼組成長短句,雖然肉麻了些,音韻倒也上口,隻是不知道他筆下的"伊"是真有其人,還是他單相思的意淫?想來謝燦飛以為是在寫她,所以信中極盡譏誚,蘊蘅傷心失望之餘,回信痛罵了他一頓,滿腹憤懣有了渲瀉之處,才稍覺好過了些。
隻是一想起此事,便有說不出的委屈,想著想著眼淚就流下來,她自己也詫異,從來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怎麼一時間會變得這麼脆弱。見思瀾迎春他們來了,便一同坐著說些散話,卻有些心不在焉,隻是一徑想著,不能再這樣下去,總得想個辦法解決。
晚上到何太太處,帶上兩張報紙,待其他人走後,就將上麵那幾首新詩一句句念給她聽。何太太聽得直發愣,說道:"也就是寫文章說著玩的吧,你不是喜歡有學問的人嗎?"
蘊蘅不由皺眉,心想道這也叫有學問?簡直酸死人。但嘴上卻不與她分辯這些細枝末節,隻道:"其他的也都罷了,可是人家心裏分明有人,現在咱們不提,難道等著他們提,到時候可有多丟臉。"
何太太沉吟道:"這樣吧,我跟你父親說說,讓他去問孟家,看看那孩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蘊蘅再要說時,何太太便揮手道,"我這一整天乏得很,你可別再磨我了。"
蘊蘅也沒指望能夠怎麼樣,隻想拿這件事做個楔子,然後再徐徐謀脫。不過何太太帶回的消息還是讓她吃了一驚。那孟少爺的答複是,詩歌這樣的文學作品,自然是虛構的,隻寄托了自己的美好情懷,說是為三小姐寫的也未嚐不可。
何太太向蘊蘅笑道:"你不用胡思亂想,我看那個孩子不錯。你父親也說了,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你們兩個也可以先通通信。"
孟少爺的信很快就來了,桃紅的西式信封,四周點綴著透明花邊,印花的信箋上,散著一股濃濃的香水味,蘊蘅想起之前見過的相片,心裏便有一種印象,覺得這人的愛漂亮尤在張文坤之上。再看內容,先是幾句套語,接著辯白自己恭維對方,信末附上一首小詩《獻給我心中的女神》,蘊蘅看了不免好笑,轉念一想,這竟是她要嫁的人,又覺得實在該哭才是。
蘊蘅開始並不想理睬他,但最後還是回了信。先稱揚他幾句,然後說兩人相互不了解,年底就成婚,未免倉促,不如先通上半年信,待彼此熟悉一些後,再提婚事不遲。那孟少爺也表示讚同,並主動承擔向父母遊說之責。蘊蘅懷疑他也是不想結婚的,或許跟她一樣被家裏逼得緊了,一時欠缺借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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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金陵女子Ⅱ(6)
兩家家長一商量,同意將婚期延到明年五月,但怎麼也不肯延到蘊蘅畢業,她也知道,這算是長輩們的最大讓步了,但總不能甘心認命。上學的時候還好,晚上回家閑下來,心裏慌慌落落的,都不曉得該做些什麼才能稍減煩惱。
杜鵑出主意:"三太太屋裏有牌局,不如過去看看。"
蘊蘅搖頭:"我現在簡直怕熱鬧。"
"那就去四少奶奶那兒聊聊天。"
"算了吧,人家新婚燕爾,我可不去討厭。"
"四少爺好象不在家,聽說是有個朋友辦喜事,同三少爺一起吃酒去了。"蘊蘅聽了"辦喜事"這三字,更覺刺心,索性哪裏都不去,直接上床睡了。
思瀾辦喜事的這位朋友,不是別人,正是施可久,最近發了一筆外財,便幫翠喜還了虧空,打算貯之金屋,在香怡樓連擺了幾天酒,遍請親戚朋友,思瀾因彼此交情很厚,不能找借口推辭,便等思源的事情忙完了,坐了汽車一道去捧場。
魏占峰一見他們就笑嚷:"賢昆仲的大駕真是難請。"
思源道:"我們這不是早早來了,怎麼說這話。"
"誰說今天了,我說的是前些日子花雨樓的牌局,你們兩個都不到。敢情老施就是個有麵子的,我就是個沒麵子的。"
"那天確實談生意脫不開身。"
"我也知道你是個做大事業的,忙起來恨不能長八隻手。可是老四呢,既不念書,又沒衙門,唯一的理由是新婚,可也是出了月的,難道就一時半刻也分不開?明倫好容易把他拉出來,隻在我家呆了陣子,一沒留神又跑了。你們說他那麼著急做什麼,趕著回去侍候太太洗腳麼?"
思瀾向左右笑道:"我算是把他得罪了,這麼損我。"
旁邊有人笑道:"得罪了他不打緊,不該得罪阿寶。"
思瀾拍手笑道:"原來是又認識了新相好。話說回來,人家老施是納寵,改天你娶如夫人,我也是必到的。"
思源道:"別跟他在這裏廢話了,咱們看看新郎新娘去。"幾人便同往裏麵走。廳中開了兩席酒,周圍擺著幾架屏風,施可久靠在屏風邊跟那領家說話,看見他們兄弟便迎上前招呼。
思源笑問:"翠喜呢,怎麼做了新娘子,就不見人了麼?"
那領家笑道:"不見誰,也不能不見二位呀,兩位何少爺跟施二爺還不像自己兄弟似的。"說著便轉到裏麵屋子,把翠喜推了出來。翠喜穿了一件水紅色軟緞旗袍,滿頭珠翠,臉上紅撲撲的,也不知是胭脂還是羞色。思瀾向翠喜一拱手,笑嘻嘻說了句恭喜,翠喜頭一低,便又跑回去了。
思源笑道:"真的很有閨閣風度了,老施你福氣不錯啊。"
客人陸續到了,大多是相熟朋友,魏占峰提筆寫局票,一個個問下去,思源擺手說我不叫,魏占峰笑道:"老三,別裝假道學,放心,不會傳到你們家裏去的。"思源又說不認識什麼人。魏占峰便自作主張替他叫了一個。思瀾就叫本堂局紅綺。
施可久道:"換一個吧,她最近病了。"
思瀾覺得紅綺上次雖未幫上忙,但心意著實可感,所以很關心她,便問是什麼病?施可久道:"一言難盡,等散了我再詳細跟你說。"
魏占峰笑道:"我給薦一人,包君滿意。"眾人便問是誰。
"一個很有緣分的人。"魏占峰說著在局票上寫了曲百靈三字。
他身邊坐的是施可久的堂弟,看見便問:"她怎麼跑到南京來了?"
"聽這話你跟她也熟,這倒難辦了,算是你們倆誰的好呢?"
那人忙擺手,"別亂說,不過是去上海的時候,叫過她兩個局,認識而已。"
思瀾笑道:"我也是叫過幾個局,見麵相識罷了。"
"這有什麼好撇清的,年輕人的臉皮就是不夠厚。"
思瀾問道:"你還沒說,她怎麼會來南京呢?"
魏占峰笑道:"也不是她想,隻為前段時間做了個客人,是個青幫頭目的把兄弟,有名的無賴,有次他來,那邊騰屋子稍微慢了點,他一生氣,就叫那些手下裏裏外外砸了個稀巴爛,百靈嚇得半死,不敢再做他生意,又不敢不做,隻好躲到南京來了。"眾人都笑說,這位老兄的醋勁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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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金陵女子Ⅱ(7)
思源笑道:"我好像在小報上看過這一段,隱了姓名的,原來就是說他們兩個。"
魏占峰寫好局票帶下去,不多時眾人便都領著娘姨到了,曲百靈坐到思瀾身邊,輕輕喚了一聲四少爺。
"你還記得我喲?"
曲百靈白他一眼道:"四少爺也太冤枉仔人。"
思瀾一笑,並不順她話往下說,隻問她喜歡吃什麼。曲百靈道:"鸞京藥子。"
明倫在旁邊聽了不禁大笑,"你一口蘇白就很好聽,何必卷著舌頭學南京話,讓人聽著累得慌。"
曲百靈笑道:"入鄉隨俗嘛。"
這邊豁拳吃酒,思源連輸幾把,魏占峰又說不許人代,思源隻好自己喝了三大杯,到後來便覺得煩悶欲嘔,但腦子還是很清醒,隻怕吐在席上,便起身走了出去,一徑走到外麵,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方覺得好過些。
其時街上車馬喧鬧,人聲嘈雜,赴宴的赴宴,出局的出局,各家院落將燈點得仿佛白晝。一輛黃包車從思源身邊經過,車輪吱吱軋軋地響,車上坐著一個女子,一瞥之間隻覺得眼熟,不由跟上幾步,那車子在一家門前停下,女子下了車,穿件蔥綠色織錦旗袍,燈光打在她臉上,讓思源陡然一驚,一時間腦子像被水洗過似的空,一顆心載浮載沉,待他回過神來,那女子早已不見了。
思源按了按額頭,心想莫非是酒喝多了,看花了眼,怎麼可能是她呢,況且看那女子的裝扮模樣,應該是個趕著轉局的姑娘,當然絕不會是她,他自我開解了一番,鬆口氣之餘卻又悵然若失。一步步走回來,剛進門口,就被魏占峰一把拉住,"大家到處找你呢,跑到哪裏去了?"
思源道:"我胃有點不舒服,大概是剛才酒喝猛了。"
魏占峰道:"那就先去躺一會兒罷。"叫過一個小大姐扶他到旁邊屋子休息,思源躺在床榻上,隻覺得煩燥,要睡睡不著,不睡還難受,翻來覆去折騰了幾次又坐起來,小大姐跑進來問他要不要喝點粥,思源搖頭說不用,少時思瀾也進來問怎麼樣。
"好些了,外麵席散了嗎?"
"還沒呢,你不行就先回家吧,咱們倆一起走。"
"是你想先回家吧?"
思瀾笑道:"你這人真不識好歹,我不管你了。"轉身叫過那小大姐問:"你們家二小姐病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
"什麼病?"
那小大姐低頭道:"少爺去問阿姆好了。"
思瀾笑道:"我問她做什麼,我就問你。"那小大姐也不言語。
"那我去問你們二小姐自己。"思瀾說著走出來就要上樓。
那小大姐便喊那領家,偏她人不在廳中,便有個娘姨聞聲過來問怎麼回事,那小大姐低聲說了,那娘姨罵道:"糊塗東西,喊什麼喊,何四少爺又不是外人。"
思瀾道:"若有不便就罷了。"
那娘姨賠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四少爺別跟她一般見識。我帶您上去。"說著引思瀾上樓。
思瀾在外麵屋子等了好一會兒,才見紅綺出來,果然憔悴了許多,穿一件綠綢撒花旗袍,像荷塘裏的一梗殘葉,搖搖欲折,再加上滿屋子的藥味,更顯得淒涼,不過她臉上並沒有愁態,仍是盈盈含笑,向思瀾道:"好久沒見四少爺。"
"我這段日子沒怎麼出門,不知道你病了。現在可大好了嗎?"
紅綺笑道:"其實也沒什麼病。"一句未了便咳起來,那娘姨到紅綺背後替她輕輕捶著,思瀾端了杯茶送到她口邊。
那娘姨忙道:"哎喲四少爺,這怎麼敢當。"
思瀾笑道:"舉手之勞罷了。"
紅綺喝了一口茶,順過氣來,笑道:"這副樣子,自己看了都討厭。"
思瀾道:"話不是這麼說,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還是找個好醫生,徹底治一治的好。"
紅綺道:"上次請了個西醫來看,說是肺裏有些炎症,吃了幾回藥,也差不多好了。"思瀾並沒什麼好說的,又坐了一會兒便告辭,紅綺也不留他,倒是那娘姨說了幾句場麵話。
施可久見他從樓上下來,知道他去看過紅綺,笑道:"你也算是個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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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金陵女子Ⅱ(8)
"她現在的生意怎麼樣?"
"差得很,而且心氣高傲,不肯俯就,隻做她自己看得上的,她阿姆難免說些不中聽的話。一來二去,越弄越僵,以後還不知道如何了局呢。"
"那個馮一刀呢?"
"那是個腳跟無線的人,哪裏指望得上。"
兩人嗟歎一番,看那邊開了賭局,便一齊過去湊熱鬧。大家都嫌配牌麻煩,所以玩的是一翻兩瞪眼的小牌九,老施堂弟做莊,推完三條以後,讓給魏占峰,思瀾也跟著玩了幾把,回到家時,已是12點多了,也不叫人,就在外麵屋子沙發上胡亂一躺,迷迷糊糊中,覺得光線刺眼,卻是迎春出來扭亮了燈。
迎春看見他微微吃驚,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去床上睡?"
"不想吵醒你。"思瀾走過去輕輕攬住她,"起來做什麼?"
"我怕你喝醉了,想給你調一盞薄荷露備著。"思瀾本沒喝多少酒,但聽了這話,倒真的有些想醉,靜靜抱著迎春不說話。
迎春推他道:"發什麼呆?"思瀾低低一笑,伸手將燈關了。
三
倏忽又是一月,這天早晨思瀾一睜眼,迎春已不在屋子裏,阿掃打了洗臉水來。
思瀾便問:"少奶奶呢?"
"去太太那裏請安了吧。"
"你個小胡塗蟲,請安哪有這麼早的?太太這會兒還沒起來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思瀾套了一件春綢夾袍,到院子裏來尋迎春。跨過月亮門,看見阿盈正指揮人捧著桂花盆景往裏麵送,思瀾笑道:"這也算東施效顰了。一定是三哥看我的那幾十盆菊花好,所以也弄了這些個來。"
阿盈笑道:"什麼呀,是我們少奶奶禮拜天要請客。"
"都請女客麼?"
"都請女客,怎麼跳舞呢。"
思瀾點頭笑道:"三嫂現在也學得洋派起來了。"
阿盈笑道:"洋派不洋派我不懂,我隻聽她說,要請四少奶奶做招待呢。"
"算了吧,三嫂多得是千伶百俐的女朋友,哪得用得著她。"
阿盈見那些人已走遠,忙道:"四少爺,我不跟你說了。"便匆匆追了上去。
這時阿拂從左邊遊廊走下來,向思瀾笑道:"四少奶奶在後麵看五少爺他們打網球呢,我才出去一趟,忘記告訴阿掃了。"
思瀾笑道:"怎麼一個起的比一個早。"說著向後麵院子走去,遠遠就見草地上安了球網,蘊萍和思澤正拿著拍子打得熱鬧。
迎春站在一旁觀看,見思瀾過來,微笑道:"你怎麼來了,我就打算回去了。"
"早晨空氣好,也不忙回去。不過看他們打,我倒有些手癢了。一會兒你來陪我過過癮吧。"
"讓我打,兩個人隻好一直撿球了。"
這時蘊萍輸了,跑過來將拍子遞給思瀾道:"四哥,你來替我報仇。"
思澤打球本是思瀾教的,這時卻頗有勝於藍之勢,思瀾全神貫注,方打了個平手,擦了擦汗笑道:"了不得,真是後生可畏。"
打完了,回去吃早飯,思瀾提到玉茜請客跳舞的事,蘊萍道:"這個我知道,上次鍾先生鍾太太他們家,請了法國大廚來做西餐,又請了樂隊,弄得花團錦簇,大家都稱讚,三嫂就跟我說,咱們家也要請一回,還要弄得比他們更好。"
思瀾問道:"哪個鍾先生?"
蘊萍道:"就是鍾以方,他的叔叔哥哥都是外交官,太太是教會學校畢業的,講話老愛夾幾話英文,不曉得三嫂最近怎麼跟她走得這麼近。"
"你這麼說,我倒有印象了,是不是稍微有點胖,燙著頭發,聲音軟軟糯糯的那個?"蘊萍笑道:"就是她,說她是發嗲吧,跟女人說話偏也是這個調子。"
思澤早已吃完了,拿著書包在一旁等蘊萍,待兩人上學走了,思瀾夫妻倆便到上房去看何太太,稱心正站在廊下,給鸚鵡喂食,那鸚鵡見有人來,便拍拍翅膀,叫道:"倒茶去,倒茶去。"
稱心啐道:"小東西,要你來使喚我。"
迎春道:"它現在倒不念詩了。"
思瀾道:"什麼事情時間一久,人也會忘,何況於它。"迎春不語。
▲紅橋
第9節:金陵女子Ⅱ(9)
走到裏麵,見玉茜正坐在沙發上陪何太太說話,彼此招呼過,玉茜笑道:"還是你們兩口子好,走到哪裏都一雙一對的。"
思瀾笑道:"我怎麼聽說,三哥每每要跟在嫂子後麵,都是嫂子攆他走呢。"
玉茜向何太太笑道:"媽你看看,老四這張嘴,真不肯讓話落在地上。"
何太太笑道:"這些話,你是說不過他的。"
玉茜又道:"我還要求四弟一件事,你那幾十盆菊花實在愛人,能不能借我擺兩天?"
思瀾笑道:"算什麼呢,隻管叫人來搬就是了。"
玉茜道:"另有一件事是要拜托四弟妹的。"說著轉過頭來含笑望著迎春.
迎春忙道:"三嫂太客氣了。"
玉茜笑道:"我星期天請客,缺個女招待,母親也知道,我自己的堂表姐妹,都不在這裏,一時竟找不到人,不知道四弟妹肯不肯幫這個忙?"
思瀾想不到她真要請迎春做招待,還當著何太太的麵提出來,便笑道:"三姐不是很合適的人選麼?"
何太太道:"不要找她。"
玉茜笑道:"我也覺得,還是太太比小姐方便些。四弟妹怎麼說呢?"
迎春道:"並不是我推辭,隻是請的客人,我都不認得,隻怕要鬧笑話。"
玉茜笑道:"這有什麼關係呢,那次韓家小姐訂婚,請我做招待,來的客人裏,我也認識不了幾個,還不是一樣招呼下來,何況還有老四幫你呢。"
何太太點頭道:"這話不錯,出來交際一下也好。叫玉茜把請客的名單給你們一張,其實多半你也見過,沒什麼大不了的。"
迎春聽何太太這樣說,真也不便推辭,隻得答應下來。回去的路上,思瀾見迎春鎖著眉,便扶住她的肩膀,低頭笑道:"怎麼,小妹妹,害怕了。"
迎春嗯了一聲道:"我想到時候一定怯場。"
"沒關係的,你隻要一路笑,年輕的稱小姐,年長的稱太太,親親熱熱地上前說話,就沒錯了。"
"那萬一年輕的是太太,年長的是小姐,叫錯了可怎麼辦?"
思瀾一怔,隨即笑道:"那你就趕快喊我,我就托著眼鏡跑過來說,太太,眼鏡怎麼落在梳頭匣子裏了。"他動作誇張,倒逗得迎春好笑起來。
不多時玉茜便吩咐人送了客人名單來,思瀾靠在藤椅上,一一指點迎春,這些人身份樣貌乃至喜好性情,哪個是見過的,哪個是沒見過的,至於思瀾不認識的也有一些,那便無話可說了。到了那日,迎春早早被玉茜請去,思瀾怕自己連忙跟去惹人嘲笑,便去蘊蘅那裏坐了一會兒,直到蘊蘅出門會同學,他才轉去宴會廳。
外麵匾額上四個字是"餐英小築",裏麵卻是個極大的客廳,橫列著幾排長桌,有擺各式酒水的,有擺中西餐點的,極盡豐盛。廊下台上多是桂菊兩種,情疏跡遠,暗香盈袖,襯著大紅的桌圍,豔麗之中益顯雅致,來回服侍的聽差婢女,也都人物標致,衣履鮮潔。
思瀾仔細一看,竟有好些個生麵孔,不免取笑思源道:"過去說揚州鹽商家擺闊,連馬車夫灶下婢都找清清秀秀的漂亮人材,我看你倒是有些見賢思齊。"
思源笑道:"你三嫂好虛麵子,我也懶得管她。"
思瀾嗯了一聲道:"這話分明是其辭若有憾焉,心實喜之。"
思源笑道:"你在學校掛個名,又不見上學,怎麼今天一句接一句拽起文來。莫不是紅袖添香夜讀書來著?"
他們兄弟倆說話間,便有客人陸續到了。男的招待員,思源委了周寒亭,因思瀾是公子哥脾氣,若他做招待員,隻怕一時玩得興起,便什麼都顧不得了。而周寒亭懂得交際,且是個說話行事極有分寸的人,思源諸事交給他辦,自己倒省了大半的心。
周寒亭接待賓客時,瞥見有個年輕女子同他一般襟上插花,知道是女招待員,便向她點頭笑了笑,對方喚了一聲周先生,寒亭覺得她有些麵熟,隻是想不起來哪裏見過。他因陪著客人說了許多話,一時口渴,便去倒碑酒來喝,恰好聽到旁邊有人議論,一人道:"那個女招待員眼生得很,是何家的什麼人?"
▲虹橋
第10節:金陵女子Ⅱ(10)
另一人笑道:"怎麼連她你也不認得,就是那位婢做夫人的少奶奶呀。"
周寒亭這才想起,原來曾在寶泰源錢莊見過的,難怪覺得麵熟。又聽先一人道:"看不出來,倒是斯斯文文的,怪不得人家都說大家婢勝過小家女,隻是三少奶奶未必這樣瞧得起她這位弟媳婦吧。"
後一人笑道:"說句小人之心的話,紅花也得綠葉襯呀。"
這時樂隊奏起樂來,大家都到樓上跳舞,卻見那位何家四少奶奶低頭走過,似在尋找什麼,寒亭問道:"四少奶奶,什麼東西掉了嗎?"
迎春道:"鄭小姐說她的耳環少了一隻,我想替她找回來。"
寒亭道:"也許已經有人拾到了。"叫過聽差來問,果然有人拾到,迎春微笑道謝,便拿著耳環上樓,去交還那位鄭小姐。
樓上一眾男女早已合著拍子翩翩起舞,其中最耀眼的便是思瀾與劉珍珍這一對,劉珍珍穿一件鵝黃色洋裝,頭發燙著大卷,隨著舞步時飛時揚,既優雅又靈巧,思瀾亦步亦趨,配合得十分默契。因為舞技實在出眾,人又漂亮,不僅不跳舞的人在看他們,就連一同跳舞的人,轉到這兩人身邊時,也要多望幾眼。
迎春將耳環交給鄭小姐的母親,便走到一角,端了杯咖啡,邊喝邊看。忽聽有人道:"如果要評舞王舞後,準是這一對,您說是不是?"
迎春一怔,見旁邊站了一位西裝少年,正望著自己說話,不便不理,於是道:"他們跳得很好。"
那人笑道:"是很好,不過我總不明白,怎麼十之八九的人都要和女朋友跳,少見有同自己太太跳的。"
迎春道:"或許他太太不會跳舞。"
那人笑道:"這位女士,很會從好意揣測別人。雖然這絕對不是一種好理由。"
迎春不大習慣這樣和陌生人聊天,說了兩句,便想找個借口離開,那人卻踏上一步,含笑道:"下一曲,女士能賞臉和我跳麼?"
迎春想了想道:"我以為先生是那十分之一二。"
那人一怔,隨即笑道:"如果我有太太,我一定是。"
迎春微笑道:"可惜我真不會跳舞,對不住得很。"
那人也笑:"我說過,這不是一個好理由,因為跳舞沒什麼難的,女士這麼聰明,一學就會。"
迎春道:"可是初學難免狼狽,想必先生也不忍心見我出醜吧,何況身邊還有那麼優秀的比照呢。"
那人見她雖是溫柔客氣,但說的話卻很難讓人反駁,正躊躇間,一曲終了,就見那雙優秀的比照者向這邊走過來,先是劉珍珍喚了一聲何太太,然後思瀾走到迎春身邊,挽著她手問道:"累了麼?"
迎春道:"還好。劉小姐想喝點什麼?"
劉珍珍笑道:"不用客氣了。"一瞥間看見身邊那少年,笑道:"密斯脫李,原來是你啊,你和何太太也認識麼?"
那姓李的少年尷尬地笑笑,"剛剛認識,不過有些失敬。"又向思瀾道:"這學期都沒怎麼見到密斯脫何。"
思瀾笑道:"這一段時間是沒有上學,不過我很喜歡跟密斯脫李這樣講究學問的朋友親近,有空請多到敝處來坐坐。"
那姓李的少年笑道:"密斯脫何這話,實在讓我汗顏。不要讓兩位女士見笑吧。"
這時舞曲又起,迎春的意思是讓思瀾仍舊去請劉珍珍,思瀾卻不肯,執意要同她跳,迎春剛才推托別人的話,也有一半是實情,思瀾卻不由分說,硬拉著她到場中邁起步子來。迎春於眾目睽睽之下,被他緊緊抱住,本就十分別扭,何況衣擺又長,腳下一絆,幾乎摔倒。周圍一陣嗤嗤的笑聲,更讓她覺得窘迫,這分明是以已之短來彰人之長了。
好容易音樂停止,迎春掙開手,徑向前走,思瀾跟上去道:"怎麼了,生氣了,你理他們呢。"
迎春淡淡道:"沒事,你自己去玩吧。"
思瀾微笑道:"我看你跟人家也有說有笑的,怎麼對我就扳著臉。"迎春猛地抬頭,定定看他一眼,思瀾也知道自己這句話有些冒失了,剛想轉圜幾句,就見思源走了過來.
思源道:"到這邊來,我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識。"說著便把思瀾拉走了.
▲虹橋
第11節:金陵女子Ⅱ(11)
思瀾和迎春跳舞這幕,玉茜在一旁也看得清楚,便問對坐的鍾太太,"你覺得怎麼樣?"
鍾太太笑道:"不跟剛才比倒也罷了。"
"所以說,做什麼事都要找個好對手。"
"不是我媚外,你看咱們的衣服跳舞多不方便,不比洋裝又能邁開步子又顯腰肢。"
"顯腰肢也是給男人看的,方便也是方便了他們。"
鍾太太打了她一下,笑道:"你這個壞東西,好好的話你一說就不能聽了。"
"這幾天給你打電話,怎麼總找不到人。"
"我最近參加了一個票友會,叫霓裳社,正跟筱翠萍學《禦碑亭》。她們都說你嗓子好,隻是不肯入社,多半是瞧不上我們這些半調子。"
"我還以為你隻聽那些外國音樂呢,怎麼回頭學這種老舊的東西。"
"這話可是糟蹋人,我什麼時候說過京戲老舊了。再說這戲曲中也自有美的地方,我雖然不懂,難道還不許我喜歡麼?"
"難得你有這個心,誰敢不許呢。"她舉手掠發間,腕上光芒閃耀,鍾太太忙拿過她的手來細看,隻見那鐲子紅藍寶石鑲嵌,周圍綴滿碎鑽,既精致又華貴,不由嘖嘖稱讚道:"真是漂亮,怎麼不配上你那隻新買的鑽戒?"
玉茜奇怪:"什麼新買的鑽戒?
"我前些日子在寶華洋行看中一隻鑽石戒指,式樣又新,翻頭又好,大概七百多塊錢,當時身上沒帶那麼多,回頭再去就沒有了,店裏夥計說是被何家三少爺買走了,還能不在你手裏嗎?"
玉茜聽了這話,心中一動,淡淡笑道:"原來是那隻啊,我嫌配在一起戴,也太紮眼了些。"
鍾太太笑道:"還怕把我們眼睛晃瞎了麼?我回家就說皮特,看看人家三少爺多麼舍得給太太花錢。"
玉茜笑道:"你這話屈心,鍾先生還不舍得給你花錢麼?"
一時舞曲休止,華堂宴開,玉茜表麵上雖仍是談笑風生,心裏卻存了疑惑,待等宴席散了,便尋到思源追問這件事,思源道:"肯定是鍾太太聽錯了。"
玉茜道:"你別嘴硬,還要我陪你去洋行對質麼,究竟是買給哪一個知交密友,趁早說出來省多少事。"
思源道:"現在外麵的人,總把我和思瀾弄混,許是他買的也未可知。"便將一旁的思瀾拉過來問:"前兩天,你是不是在寶華洋行買過戒指,你嫂子硬派是我,我現在手裏哪有那個閑錢呢。"
玉茜道:"他是個有出沒進的人,怎麼你沒有閑錢他倒有嗎?"
思瀾看了思源神色,已猜到幾分,便笑道:"三嫂也太小看人了。難道我就不能跟朋友做點小生意,賺幾個零花錢?況且六七百塊也不是很多,我跟老施他們推牌九,有時一晚上還不止這個數目呢。"
"既是你買了,怎麼一直不見迎春戴呢。"
"人家戴不戴也要你管?"
"我哪裏敢管,不過是想賞鑒一下罷了。"
"三嫂真是個審案子的人才,一步緊一步,非要掀我的底不可。實話說了罷,她並不知道這回事,我是買來送給別人的,算是小弟拜托了,在她麵前千萬不能提,便是在什麼人手上看見,也隻當沒看見好了。"
"可算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你才結婚多長時間,就搞這些花樣。"
"實在是因為那次朋友幫了我一個大忙,我買來謝她的,若是男的,本也不算什麼,就因為是異性,所以犯些嫌疑。"
"你這位朋友我認識麼?"
"你不認識的,我也不敢介紹給你認識。"
"你這樣跟我講話,還想我給你保密麼?"
思源笑扯玉茜道:"行了行了,別在這兒開玩笑了,王太太剛才找你呢。"又向思瀾道:"你放心吧,我和你三嫂嘴巴都很嚴的。"
思瀾見玉茜去得遠了,方低聲向思源笑道:"你好啊,叫我替你圓謊也不事先知會一聲,虧得我夠機靈。"
思源笑道:"改天謝你就是了。"
思瀾笑道:"謝倒不必,隻是替誰效的力,總要拜見一下真身。"
思源臉上神情又似歡喜又似發愁,隻是不說話,思瀾還待逼問,思源便推他道:"你的劉小姐來了,還不快過去。"其時天將傍晚,四下裏點起亮燦燦的華燈,樹影花枝下,多是知交好友三兩成群在一起談談笑笑,因劉珍珍和思瀾跳舞時大出風頭,便有些年輕好事的同學,圍著他們起哄敬香檳,這樣你來我往,瘋鬧一氣,不知不覺就到十點多了.
▲虹橋
第12節:金陵女子Ⅱ(12)
四
終於酒闌人散,思瀾便找迎春,玉茜說她剛走不久。
思瀾怔了怔道:"怎麼也不等我一起。"
"今天真是辛苦她了。"
"應該的。"
"不過我看你比她還要辛苦。"
"我也是為了兄嫂撐場麵,勉為其難。"
"倒是我沒體諒你這一番苦心。"
思瀾回到自己屋子裏,見迎春坐在床前,正開著壁燈看書。思瀾知道她最近在跟蘊萍學英文和算術,便笑道:"也不用這麼用功吧。"走到跟前去攬她肩膀,迎春輕輕一讓,將書合起來,上了床翻身向裏躺著。
思瀾也脫了衣服躺下,沒多久便側起身子去吻她耳朵,迎春用手撥開道:"別鬧了。"思瀾隻是不理,迎春就拿著枕頭放在腳下,掉頭去睡。思瀾怔了一下,也把枕頭掉過來,迎春又拿枕頭換過去,思瀾隻跟著她照做,如此兩三番,迎春皺眉道,"你煩不煩。"
思瀾笑道:"你不煩,我就不煩。"
迎春坐起身來,思瀾低聲道:"我承認我是賭氣,可誰讓那個姓李的那麼討厭,一直纏著你不放。"
迎春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是說兩句話而已,怎麼叫纏著不放呢。"
"你不知道,這人一直追求珍珍,珍珍都不理他。"
"我跟人家說兩句話,你便賭氣,那你這樣親熱地叫女朋友的名字,我又該氣成什麼樣呢?"
思瀾一時詞窮,便耍無賴招數,又膩了過來,迎春推他:"你這人就不能正正經經說話麼?"
"若兩口子都是正經的,也太無趣,若兩個都是不正經的,好像也不成個樣子。所以最好是一個正經一個不正經,就像你我這樣,再相配不過。"迎春本來有些生氣,但讓他這樣一混,倒忍不住笑了。
接下來幾天又是晝長人靜,沒甚消遣。迎春隻顧看書算題,也不怎麼跟思瀾說話。最初的時候,遇到不懂的地方也問問他,可思瀾本不曾用過功,又丟下課本一陣子,講題思路還不如蘊萍清楚,而且蘊萍小孩子心性好為人師,所以教得很熱心,這樣一來,感情也親近許多,倒是件一舉兩得的事,隻苦了思瀾,呆在一旁很是無聊。
這天蘊萍下午沒課,便到迎春這裏來教她英文。
思瀾便道:"你又用不到,學它做什麼?"
迎春道:"也不能說用不到,比如看報紙,遇到英文字,總得明白它是什麼意思?"
思瀾笑道:"費這麼大力氣學它,隻為看報紙麼?"
蘊萍道:"四哥這點最不好,你自己不愛學,還不讓四嫂學。"
思瀾笑道:"行了,小先生,學生知道錯了。"
蘊萍道:"你別打擾我們,去聽思澤學笛子吧。"說著便把思瀾推了出去。
思瀾穿過回廊,下了石階,還沒走到後院,便聽到笛聲悠揚,他站在那裏靜靜聽了一會兒,就見思源從對麵過來,含笑喚了一聲三哥。
思源笑道:"你怎麼在這兒?"
思瀾道:"隨便走走,你這是去哪裏?"
思源沉吟片刻道:"有個地方,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
思瀾笑道:"明白了,是去看那個戒指的主人。"
思源低聲道:"你在家裏,可別跟任何人說。"
思瀾笑道:"這個還要你囑咐麼?"
也不開家裏的汽車,在街上隨便雇了兩輛洋車,思源一說釣魚巷三字,思瀾便笑:"原來是這麼回事,才認識多久就送鑽戒,這手筆也未免大了些吧。"
思源道:"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拉到地方,抬頭看匾上寫著"花雨樓"三字,思瀾雖未曾來過,卻也覺得有些耳熟。
門外相幫看見思源,急忙上前招呼道:"雲枝姑娘等著三爺呢。"
思瀾同思源上樓,進了一間屋子,那女子本是側身坐著擺弄牙牌,聽見聲響,轉過頭來。思瀾一見她相貌,頓時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那女子臉上也是紅白不定。
思源走過去拉著她手道:"對不起,我帶思瀾來,事先沒告訴你一聲。"
那女子輕歎道:"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怕人看的麼?"
思瀾怔怔道:"曉鶯,你怎麼會,怎麼會……"心中難過,竟不能說成整句。
▲▲虹橋
第13節:金陵女子Ⅱ(13)
曉鶯起身倒了杯茶,遞到思瀾手中,輕聲道:"四少爺喝茶。"
從前她服侍他,斟茶倒水也是平常事,可此刻接在手中,小小茶盞竟似有千鈞之重,一口茶喝到嘴裏,隻覺苦澀難言,不由得望向思源,問道:"三哥,怎麼會這樣?"
思源歎道:"都是我害了她。"
原來自曉鶯被逐回家後,她父母便給她張羅親事,隻是她平白無故從何家出來,村裏麵總有些風言風語的,這門親事並不易找,好容易有人上門提親,曉鶯又尋死覓活不肯答應,直到思源娶親的消息傳來,才算絕了念想。最後許定了村裏的李木匠,她父母是看中這人有手藝在身,聘禮又不薄,曉鶯這時已是聽天由命,沒過多久便嫁過去了。
誰知洞房之夜,那人見曉鶯不是處子,惱羞成怒,竟罵了一夜。自此曉鶯便沒有好日子過,那人隻顧在外嫖賭,輸光了便回家打她出氣。曉鶯向父母哭訴,可是嫁出之女,她父母又能如何。忽然有一天,丈夫從外歸來,隻說有人給他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此去時日不短,要帶家眷,她便懵懵懂懂地跟著去了,後來才知道那人得了200大洋,已將她賣給八大胡同群豔班的鴇母了。
掉入火坑,少不了一番折騰,曉鶯到此地步,真正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也隻得含悲忍恨學幾首曲子,勉強接客出局。雖不甚會應酬,畢竟年輕標致,生意也不是很差。隻是心中苦痛,思鄉念親,每每半夜裏哭醒,捂著被子哽咽。她心裏無時無刻不想回家,就在幾個月前,聽說韓家潭有個楊四姐在京裏呆得膩了,打算回南發展,便千方百計,過到了她的班子裏,終於跟著一道回了南京。
回來一打聽,才曉得那個李木匠早不知拿著200大洋跑到那裏去了。曉鶯家人還以為她跟著丈夫在北京過日子呢。曉鶯自己不便出門,就暗裏托了個關係不錯的娘姨給家裏傳信,約母親私下相見,誰知母親竟不肯來。曉鶯不信,借了出局機會偷偷跑回家,見了麵,母親一頓哭,父親一頓罵,才明白原來他們嫌她丟人,帶累弟弟妹妹。曉鶯心灰意冷之下,直是後悔自己不該拚死拚活地要回來。
思源感歎道:"多虧你回來,咱們兩人才能重聚。"
思瀾也拭淚笑道:"看來有緣分的人,怎麼拆也拆不開。"
曉鶯幽幽歎道:"這一次還不知是緣是劫呢。"
思源緊緊握著曉鶯的手道:"你放心,這次我絕不負你。"曉鶯含淚點頭。
三人說了一陣子話,楊四姐推門走了進來,滿麵堆著笑向思源招呼,思源笑道:"上街才回來?"
楊四姐笑道:"替雲枝挑兩塊料子。"又問思瀾,"這位少爺貴姓?"
思源道:"這是我四弟。"
楊四姐跌足笑道:"原來是何四少爺,真是怠慢了。"說著叫過一個小大姐吩咐,"去隔壁請六小姐過來。"
沒過多久,就聽有人嬌聲笑道:"叫我過來做什麼,買了好料子送我麼?"人隨聲入,卻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當真是膚柔如水,聲美於鶯,穿件翠藍碎花袍子,見有外客在,便將嘴角一抿,站在一旁不說話。
楊四姐笑道:"阿寶,你不是說想見何四少爺麼,怎麼今天人來了,反而成了鋸嘴葫蘆。"
那名喚阿寶的少女一怔,目光便在思瀾身上打了個轉,神情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思瀾也算是脂粉堆裏經過的,倒少見這樣會用眼睛說話的女孩子。
卻聽思源笑問:"他們兩個又不認識,阿寶為什麼會想見他?"
楊四姐笑道:"那就要問她自己了。"
這時一個小大姐端了茶煙過來,阿寶便敬思瀾,思源伸手一攔,笑道:"答了我的話,再敬也不遲。"
阿寶淺淺一笑,"不認識,卻聞名。"
思源笑道:"原來這就是"贏得青樓薄幸名"了。必是聽別的姊妹行提起過。"
阿寶搖頭道:"三少爺正好說反了。"
曉鶯笑道:"是這樣的,那天酒席上,有客人說起四少爺的一些事,她便記住了,說300塊錢賞一日花,是瀟灑,為了女孩子給人下跪,是多情,像這樣瀟灑多情的男子,說什麼也要見上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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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金陵女子Ⅱ(14)
阿寶捂著臉背過身去,思源哎喲一聲,頓足笑道:"真想不到,你還有這樣一位風塵知已,真是羨煞人。"
思瀾暗想,頭一件事也罷了,第二件事,知道的人卻不多,便問道:"說我給人下跪的是哪一個,難道人家造我的謠,你們也信?"
楊四姐笑道:"魏七爺還會造四少爺的謠麼?"阿寶抬頭看了楊四姐一眼。
思瀾心道,這就是了,原來魏占峰是她的客人,往日裏開玩笑說割靴邊,總不成真去割他的靴邊,便笑道:"那不如請他來對對質。"
思源笑道:"他老兄人在上海呢,你的請客條子要遞到上海去嗎?"
大家都笑起來,又坐了一會兒,思瀾說有事要先走,思源按住他道,"曉鶯新學的"秋江",很有幾分鳳鳴玉的意思,你聽完再走不遲。"
楊四姐笑道:"正好叫阿寶給她配潘必正。"思瀾好奇心起,便又坐下了。
曉鶯端坐調弦,清清嗓子唱道:"秋江一望淚潸潸……"低回婉轉,足見深情。待唱到"五般宜"時,阿寶與她對唱,一個唱:"想著你初相見,心甜意甜。"
一個唱:"想著你乍別時,山前水前。"
一個唱:"我怎敢轉眼負盟言?"
一個唱:"我怎敢忘卻些兒燈邊枕邊?"曉鶯唱到這裏,與思源四目相投,思源微微一笑。
末一句齊唱一似西風泣斷猿,最是千回百轉,將其中的離別之恨渲染得分外纏綿刻骨。相比之下,阿寶則更勝一籌,且運腔吐字,很像經過名師指點的。
思瀾拊掌笑道:"果然是好。"
思源笑道:"沒哄你吧。我今天才聽出來,不隻曉鶯像鳳鳴玉,連阿寶的這幾句也很有柳雲生的味道呢。"
"柳雲生的本行當是武生,唱小生不及楊絮石。"
"說起楊絮石,我倒想起來,他送了兩個包廂給我,我也沒時間去看,阿寶,不如你陪曉鶯去吧。"
阿寶笑道:"好啊,我也好久沒看戲了。"又談片刻,思源見時候不早,便同思瀾一道走了。
路上思瀾問起他的打算,思源想了想道:"她們欠的債就有六七千,還完債,再賃房子置辦齊了,總得上萬塊。我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隻好委屈她再等個把月。"
思瀾奇道:"要賃房子,你不接曉鶯回家住嗎?"
思源歎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三嫂那個脾氣,我太平日子過膩了麼?"
"那也不能一輩子在外麵呀。"
"我已經想好了,等曉鶯有了喜,就跟父親母親提,那時候二位老人家看在孫子的麵上,就不會不讓她進門。上人點了頭,你三嫂也就沒有什麼話好講了。"
"這是照大哥的例辦。"
"不錯。等你以後有了外麵的,也是一樣。"
思瀾搖頭笑道:"我是用不著的。"
思源笑道:"現在說這話還早,且看著罷。"
思源既成了花雨樓的客人,有些花頭總是免不了的,冬至這天,照例要在曉鶯處擺酒,請了一眾朋友來。
施可久問道:"怎麼不見你們家老四?"
思源笑道:"還說呢,明知道他不能喝,還那麼起勁灌他。今天自然起不來了。"
魏占峰笑道:"我記得他也沒喝多少,紅綺還替他代了好幾杯呢。"
阿寶問道:"昨天何四少爺,是在二阿姐那裏做花頭嗎?"
施可久點頭笑道:"這句話可不是白問的。"
魏占峰拉著阿寶的手,笑道:"怪我昨天沒叫你的局麼,實在是你太紅,轉局轉得忙不開,我怕催你你又嫌煩。"
阿寶低頭不語,隻拿湯匙一下下敲著麵前的銀酒盅,思源冷眼旁觀,見阿寶對魏占峰也是淡淡的,倒似有意於思瀾,回去便對思瀾講,思瀾笑道:"你還挺愛管閑事的。"
思源笑道:"話不是這樣說,難得人家這樣看重你,倒不便辜負。"
思瀾笑道:"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亂,非得老魏揍我一頓,你才快意是不是?"思源聽他這樣說,知道是無心了,便笑笑不言。
天氣一天天冷起來,不僅思瀾懶得出門,連迎春也不怎麼愛動,秀貞是過來之人,默察這幾天的情形,心裏覺得有異,便悄悄跟何太太說了。何太太忙請了王大夫來,給迎春把脈。那王大夫在迎春手腕上按了一會兒,便笑向何太太說恭喜,何太太又驚又喜,忙問:"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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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金陵女子Ⅱ(15)
王大夫笑道:"錯不了,差不多有兩個月了。"
何太太笑歎道:"老四兩口子,簡直是一對傻子,怎麼都不知道呢。"
秀貞笑道:"這也難怪,我剛有她姊妹倆那會兒,自己也不知道呀。"
思瀾怔了半晌,搔頭笑道:"不是會惡心想吐麼,她也沒這樣啊。"
王大夫道:"個人體質不同,還有人要到三五個月後才有反應呢。"思瀾隻是低頭笑。
何太太見阿拂阿掃都是不懂事的年輕女孩子,便將自己身邊得力的陸媽撥過來照顧迎春,又吩咐人告訴三太太,說她早盼著呢。迎春坐在床上,望著腳下的半截薄棉被,心裏隻是惘惘的,這樣容易,一個小人兒就來了,跟她血肉相連的,也跟他,她抬頭看思瀾,何太太正囑咐他,他一徑點頭,偶爾回問幾句,兩手不停搓著,似乎很是緊張。
待眾人離開,思瀾坐到床邊,擁住她道:"咱們要當爸爸媽媽了,你歡不歡喜?"迎春輕輕嗯了一聲。
思瀾抬頭笑道:"我想好了,如果大姐生的是男孩,咱們生的是女孩,表兄妹正好親上加親。"
"怎麼想到那麼遠。"
"遠麼,我不覺得啊。其實表姐弟也好。不過大姐想要男孩,我更喜歡女孩子。"
"人家都喜歡男孩,你怎麼想要女孩?"
"女孩生來便清靈秀巧,惹人憐愛,男孩子呢,過剛就粗蠢,過柔就矯情,長大了趨名逐利,更覺可厭。生一個靈靈秀秀的小女兒有多好。別人重男輕女,我偏偏重女輕男。"
迎春搖頭笑道:"說你像賈寶玉,你倒越發拿他的話來說。"
思瀾一笑,跑到烏木玻璃書櫥裏拿了本字典來翻,隔日又上街買了《孕婦衛生常識》、《育兒一斑》等書,整天看著,時不時念給迎春聽,並將飲食禁忌長長列了一張單子,交給陸媽,陸媽呆了呆道:"我的少爺,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思瀾道:"沒關係,我一件一件告訴你,肯定記得住。"
迎春笑道:"陸媽難道不比你有經驗?"
思瀾笑道:"我這也是前人的經驗呀。"
陸媽隻是苦笑。
五
蘊芝的預產期在3月份,因此過了陰曆年,何太太就動身到北京去了。張家二老自是盼孫心切,何太太心裏也很希望蘊芝這一胎能生個男孩子,所做的催生衣帽一概都是男式的,月白緞繡花小書生衣,銀絲鑲緞的小書生帽,花團錦簇,件件鮮亮喜人。
蘊芝的精神卻不大好,雙腿浮腫得厲害,到了臨盆那日,折騰了無數次,孩子也不肯出來,醫生說是難產,直把張家上下都嚇壞了。眾人在產房門外,隻聽得蘊芝一聲聲淒厲的喊叫,叫得人心戰膽寒,何太太強自鎮靜,嘴裏反反複複地說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張文乾雙手抱頭,忽然間猛地一聳,衝上去拍打門板,張太太拉住他道:"好孩子,再等一會,再等一會就好了。"
張文乾掙開他母親,哭道:"你們沒聽到她在喊我嗎?讓我進去,我要守在她身邊。"屋裏沒人給他開門,他嘶聲喊著,"蘊芝,蘊芝,我在這裏,你別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響亮的一聲兒啼,眾人心下都是一鬆,然後門開了,醫生抱著孩子走出來道:"是個男孩。"
張太太大喜,搶上一步接在懷裏。
張文乾急忙衝了進去,隻見蘊芝臉色慘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驚惶地望向醫生,醫生低聲說了一句什麼,屋子裏立時響起一陣哭聲,接著他母親尖叫了一聲"親家太太",就見他嶽母暈了過去,這才反應過來醫生在說什麼,但他怎麼也不肯相信,於是坐在床邊,將妻子的頭抱到胸前,輕聲道:"蘊芝,你跟我說句話再睡好不好?"
張太太見兒子似乎有些神誌不清,心裏不由害怕,想要勸幾句,又不知從何勸起,隻是哭道:"文乾,文乾,你別嚇唬媽。"
電報拍到南京,何家也是一片愁慘,紛紛打點北上。迎春悲痛之下,自是想跟著一同去,可她現在這種情況,三太太頭一個便不答應。
思瀾拿手帕給她拭淚,哽咽道:"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放心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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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金陵女子Ⅱ(16)
迎春恍恍惚惚地想,難道她當日把蘭花養死了,便是今日之讖,難道是她的不經心,害死了大小姐。這樣想著,心頭翻滾,早晨吃的東西,哇地一口全都吐了出來。
陸媽忙上前服侍,思瀾頓足道:"我不去了。"
迎春哭道:"不行。我去不成沒有辦法,你能去還不去嗎?"思瀾皺起眉頭來回踱步。
陸媽勸道:"四少爺,你放心,有我照顧少奶奶,你隻管去吧。"
迎春穩了穩情緒道:"大姐跟前,你替我多拜上幾拜,就說,就說……"喉頭哽住,已然泣不成聲。思瀾上前一步,抱住迎春肩頭,兩人一齊痛哭了起來。
蘊蘅那裏,亦在主婢對泣。而蘊蘅除了傷心以外,還有一種憤怒,她剛聽杜鵑說,原來早有醫生說過,蘊芝的身體,是不適宜再生孩子的,她不明白,張家怎麼可以把這句話漠視得這麼徹底。坐火車趕到北京,在張家內室裏,蘊蘅冷聲質問張文乾道,"那個醫生說的話,姐夫到底知不知道?"
何太太大聲喝斥:"蘊蘅!"
蘊蘅道:"媽,你別緊張。我隻是想問姐夫一句,他讓姐姐給他生兒子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醫生這句話?"這簡直是誅心之問,張文乾本已蒼白的臉上更加沒有血色了,一跤跌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發起抖來。
張文坤踏上一步,挑眉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沒看見大哥已經夠傷心了麼?況且這個孩子,是大嫂堅持要的。"張文坤年初訂婚,已不是當初那個跟在蘊蘅身後,一心討好她的年輕人了。
蘊蘅不理他,隻冷冷道:"姐夫,你還沒回答我呢。"
張文乾顫聲道:"我也想過不要這個孩子,可是……"
蘊蘅打斷他道:"可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張家怎麼能絕後呢?況且不一定有事,隻不過冒一點點風險,我說的對不對?"
文乾的一位堂嫂在旁邊插口道:"女人生孩子本來就是繞著開蓋的棺材走,哪能不冒風險呢。"
蘊蘅冷笑道:"隻不過今天這口棺材的蓋是她丈夫親手推開的。"一句話未了,臉上已熱辣辣挨了一掌。
何太太怒目瞪她,"你這孩子,太不懂事了。"
蘊蘅一頓足,轉身奔出,這屋子讓她窒息,外麵廳堂裏聚著各方來祭悼的賓客,衣履交錯,聲音噪雜,蘊蘅還是覺得透不過氣,一路跑了出去。天色灰黯黯的,風很大,刮得桃花大片大片落下來,這桃花的顏色同去年一樣鮮豔,可是蘊芝再也看不到了。
蘊蘅臉上還有些疼,母親這一巴掌著實不輕,其實她該比任何人都更傷心,但她卻不會責怪張家一句,因為她本不覺得這有什麼錯,隻會把一切歸之為命,可這是什麼命,千百年來女子苦樂由人的命麼?公婆慈和,丈夫體貼,命好如蘊芝到頭來也不過如此,命乖如她又會怎樣?沿著姐姐的路再走一遍,做一個錦衣玉食的玩偶,當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
蘊蘅在樹下站了半晌,被風吹得有些頭疼,便沿著街邊向西走,後麵有人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剛開始的時候,蘊蘅想著心事並沒有發覺,待覺有異,不由得加快腳步,其時天已漸黑,蘊蘅拐進一家西餐廳,隔著玻璃窗子,看見一個人匆匆追過來,高瘦清臒,穿一件深灰的陀絨袍子,卻是謝燦飛。
蘊蘅心中一跳,他怎麼會在這裏呢?這時有侍者過來請她點菜,她也覺得肚子餓了,便照著菜單叫了幾樣,忽聽有人道:"給我一份白汁羊排,再來一瓶葡萄酒。"蘊蘅抬頭看時,謝燦飛已坐到她對麵的座位上。沙拉和湯上得很快,牛尾湯冒著熱氣,蘊蘅一口接一口地喝著,眼前霧氣彌漫,看不清對麵那人的表情,他也不說話,隻靜靜坐在那裏。
記得一個人的不好,是不是就會忘記他曾經的好,那樣恣意冤人的一支筆,也曾寫過溫暖的情話,滄浪亭裏並肩畫荷,瘦竹林間炒豆佐酒,那個有著一雙幽森眼睛的倔傲少年,牛尾湯燙了舌頭,乘龍不虛,雀屏正選,她當他是知己,他卻到底不知她。熱氣氤氳著,眼淚一顆顆滾落,她猛地起身,用衣袖抹一把臉,掏出鈔票拋在桌上,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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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金陵女子Ⅱ(17)
蘊蘅雇了車子去遊藝園,上次到京,張文坤陪她來過,這個時候正在上演夜戲,她也不看戲,隻在外麵的花園裏來回走著,過了平橋,是一個古樸的小亭子,亭畔幾株花樹,幽幽送著清香,一彎冷月倒映在水裏,隨著風浮浮沉沉的。
蘊蘅靠在亭柱邊,望著水麵出神。不知不覺間便合上眼睡了過去。初春天氣,晚上頗為寒涼,蘊蘅瑟縮了一下,睜開眼,卻見身上已蓋上了一件長袍。謝燦飛就坐在旁邊的石凳上,衣衫單薄,在風中瑟瑟發抖。他竟然是一直跟在後麵!
蘊蘅把長袍遞還給他,"你穿上吧。"
謝燦飛道:"我不冷,還是你披著吧。"
蘊蘅將衣服向他懷裏一拋,低聲道:"你一直跟著我幹什麼?"
謝燦飛不語,半晌道:"我不放心。"蘊蘅眼眶一熱,別過頭去望天,謝燦飛也不說話,不知坐了多久,謝燦飛道:"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蘊蘅搖頭道:"我不回去。"
謝燦飛道:"不回張家,那我先送你到李先生那裏去,師母人很好的。"
蘊蘅怔了怔道:"你說的是李渭青先生?"
謝燦飛點頭道:"上個月李先生買了我一幅畫,然後找到學校,幫了我很多忙。這些事我都寫信告訴你了。"他又苦笑了一下,"你大概沒有看。"自從上次絕裂後,謝燦飛再寫信來,蘊蘅便不拆封地堆在抽屜裏。
謝燦飛抬頭看了蘊蘅一眼,又道:"我聽說你姐姐去世,今天便和李先生一起來了。不過你沒看到我。"蘊蘅當初也曾想過介紹他們認識,又怕謝燦飛介意,反而弄得不歡,想不到兜來轉去,他們自己竟認識了。
兩人出花園行至街麵,叫了洋車拉到李渭青的住處,李渭青開門見他們一起,倒是一怔,回想起謝燦飛急匆匆追出去的樣子,心知有異,隻是眼下也不便多問,便對蘊蘅道:"你跑到哪裏去了,你父母都急壞了。"
謝燦飛道:"先生,我就不進去了。"
李渭青道:"天太晚了,我這裏還有客房。"
謝燦飛不答,鞠了一躬,便轉身走了。李渭青怕何昂夫何太太惦念,便到書房給張家掛電話。
蘊蘅站在門口,看著那孤單的影子在黑暗中隱沒,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忽覺一隻溫熱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耳聽得李師母的聲音道:"快進來吧,看看,手都凍得冰涼。"
蘊蘅回到南京後,便把抽屜裏謝燦飛的信取出來看,隻見那一行寫著:梁鼎芬給繆荃孫的信說,寒天奉書,一室皆春氣矣。我想你知道,我收到你的信亦複如此。蘊蘅讀到這句,心裏不覺忽悠了一下。
蘊蘅熬夜看信,第二天早上隻覺頭腦昏沉,便又躺下補眠,朦朦朧朧間,聽見蘊萍喊道:"三姐,快起來,一起看戲去。"蘊蘅坐起來看了她兩眼,暗想古人說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竟成寬恕之語了,說是親戚亦已歌也不為過,大姐才去了多久,這些人該看戲看戲,該打牌打牌,一點都沒有耽誤。
蘊萍仿佛猜到她心裏想什麼,笑道:"你別罵我沒良心,是三嫂說的,母親一個人坐著,肯定要想大姐傷心,所以叫大家想辦法找節目,不讓母親有時間傷心。"
蘊蘅道:"這倒算是個理由,不過我困得很,不去了。反正有你們陪母親,也不少我一個。"說著倒下又睡。
蘊萍道:"是你自己不去的,可別說我沒叫你。今天有鳳鳴玉的新戲呢。"蘊蘅也不理她,蘊萍隻得走了,回到上房,與何太太她們一起坐車到戲院。
據說鳳鳴玉這出新戲的本子乃是前清一位貝勒所作,寫的就是他自己年輕時候的一段韻事,情節很是傷感淒美,又請了滬上兩位名角來配戲,報上評論日盛,票賣得極好,戲還沒開演,樓上樓下已滿是人。
玉茜早已訂好了包廂,小姐太太們陸續坐定,便有女茶房送上茶水糕點來,蘊萍一邊磕著瓜子,一邊向樓下閑看著,一眼在人群中瞥見思源,便咦了一聲,"怎麼三哥也來了。"
玉茜問道:"在哪裏?"
蘊萍再看時,卻已沒了蹤影,笑了笑道:"大概是我看花了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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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金陵女子Ⅱ(18)
玉茜也沒在意,不想戲開演沒多久,竟真的在另一個包廂裏看見思源,他身邊坐了個豔裝女子,兩人倒也無甚親熱動作,不過是看戲中間對視一笑,或者低聲說兩句話而已,可玉茜看在眼中,卻覺得驚心動魄,心裏一陣火,一陣寒,思源也似覺得有人注視,回過頭來,一見玉茜她們,頓時變了臉色。
原來思源在曉鶯處,說起今天有鳳鳴玉的新戲,曉鶯便要思源陪她來看,思源隻肯出錢訂包廂,卻讓楊四姐陪她。
曉鶯冷笑道:"我看你也是小心過頭了,你大姐才過世,你們家的人要討太太的好,未必有心思看戲吧。"思源想想也是,便陪曉鶯一道來了,誰知冤家路窄,玉茜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竟然碰個正著。
這時玉茜已別過頭去,似是看戲的樣子,思源想好說辭,安排停當,便匆匆過到這邊包廂來,蘊萍笑道:"三哥,果然是你,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呢。"
何太太道:"你也來看戲呀。"
思源笑道:"是陸經理找我有點事,來的時候在路口遇見趙太太和她弟弟,就順便送他們過來。"
何太太點點頭,沒有說什麼。玉茜向那邊包廂一看,果然多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後生,心想他這個謊編得甚圓,若說隻趙太太一人,便犯些瓜田李下的嫌疑,況且萬一母親說句請她過來一起坐,難免拆穿西洋鏡,有這麼個年輕後生在,這裏全是女眷,自然不便請他們過來。
思源陪她們坐了一會兒,就借口去後台找陸經理談事走開了,戲還沒散場,那個包廂已經沒了人。玉茜心裏冷笑一聲,她遇到這種情況,是越惱怒越冷靜,晚上回房後也一句不提,全當沒這回事似的。
她不提,思源也不敢提,否則倒顯自己心虛,豈不成了欲蓋彌彰?隻是暗暗納悶,上次為了個戒指,便一陣窮追苦詰,怎麼今天見了人,倒寬宏起來,莫非是自己的謊話說的委實高妙,竟將夫人疑心打破。又或者她最近牌桌上手氣太好,人逢喜事,法外施恩?
雖是這麼想的,畢竟不敢妄為,接連幾天都沒再去曉鶯那裏,待他重進花雨樓時,楊四姐便一把拉住他道:"三少爺您可算來了,您如果再不來,我就要上府上去請了。"
思源嚇了一跳,"怎麼了?"
楊四姐道:"你們兩個的事,我哪裏知道怎麼了。隻是那天姑娘回來以後,就一直抹眼淚,問她也不說,我就想等三少爺來好問您,可偏偏您也不來了……"
思源不等她說完,便直奔曉鶯房間,曉鶯斜倚枕頭坐著,一見思源,便側身向裏。
思源坐在床邊輕聲勸慰:"我知道你心裏委屈,可你想想,讓她這時候鬧起來,於咱們又有什麼好處。況且那天母親也在,我是怕她認出你來,以後的話就不好說了。"曉鶯不理,思源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絨麵盒子,遞到曉鶯麵前,笑道,"這是我早上經過洋行買的,看看喜不喜歡?"
曉鶯一把拍掉,拿著手帕子拭淚道:"誰希罕你的虛情假意,什麼也不必說,反正我見不得人就是了。"
思源急起來,指天發誓道:"我要是存了一點這個心思,讓我出門就……"
曉鶯回過身來,握住他的手道:"何必呢。為我這樣的人賭咒,也值得嗎?"
思源歎了一口氣,攬著她的肩膀道:"你耐耐性子,最多再等一個月,那筆款子到手,咱們就可以有自己的家了。到時候我把戲班子請到家裏來,你想聽哪出戲就聽哪出戲。"
曉鶯撲哧一笑,"我沒那個福氣。"
思源笑道:"你沒有還誰有呢?"
曉鶯這才接過盒子,打開來看,是一副珍珠耳環。思源含笑道:"我替你戴上。"戴好後扶她到鏡前。
曉鶯左右顧盼了一下,問思源道:"好不好看?"
思源笑道:"你戴什麼都好看。"
楊四姐進門,看到這情景,便笑道:"總算好了,還是三少爺有本事,一勸就好,換了我隻有幹著急的份。"她瞥見曉鶯的新耳飾,又道:"你看三少爺多疼你,以後可別鬧小囡脾氣了。"思源因還有事情要辦,略坐片刻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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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金陵女子Ⅱ(19)
曉鶯一直送到樓下,思源握了握她手道:"我晚上再來。"
六
曉鶯回來時,見楊四姐坐在她房間椅上,正用手擺弄著那個絨麵盒子。曉鶯摘下耳飾,重又放回盒子裏。
楊四姐挑眉道:"怎麼,還舍不得戴呀。"
曉鶯道:"不是。還是那對翡翠墜子更配我身上這件衣服。"
楊四姐哼道:"張廳長送阿寶的那串珍珠鏈,一顆顆足有黃豆那麼大,值一千多塊錢,這個才值多少,堂堂何家三少爺,出手這麼小氣。"
曉鶯低聲道:"他再大方下去,拿什麼替你還那幾千塊的虧空呢?"
楊四姐狠狠啐了一口,"你還沒嫁呢,就會幫漢子說話了。什麼叫替我還,是這賃房子不花錢,還是你的衣裳頭麵不花錢?好啊,現在找到靠山了,不是哭著喊著求我帶你回來的時候了,別讓我替你寒磣了,正經的還不是何家姨少奶奶呢。"
曉鶯也不敢回嘴,隻低頭扭著手絹。楊四姐歎口氣又道:"我也不願意說你,可你看看人家阿寶什麼手段,像張廳長、黃少爺這樣的人物都被她擺得四平八穩。你倒好,反讓客人牽著鼻子走。我也不求你像阿寶那樣天天有花頭,可好歹也差不多。像他這樣幾天朝一麵,咱們都等著喝西北風嗎?"
曉鶯小聲道:"那我今晚就跟他說,讓他明天擺酒局。"
楊四姐上前拉著她的手道:"好孩子,對男人千萬要留個心眼,姆媽可是過來人,傻乎乎的掏心掏肺,將來有你哭的日子。我當初也是見你模樣不錯,阿錦又要嫁,方把你帶回來,這兩年沒少花心血在你身上,你可給我爭點氣罷。"拉拉雜雜說了許多,才算走了。曉鶯仔細想想,不免委屈,便伏在枕上抽抽咽咽哭了起來。
晚上思源來時,見曉鶯雙眼紅腫,自然要問,曉鶯也不肯說,早有娘姨小聲告訴了思源,思源皺眉道:"她也忒不知足了。去年年底那幾個月,酒局牌局流水似的,這是人人眼裏都看得見的。況且三頭五百,我平時應酬她的還少麼?也不知道哪來的七八千塊虧空,我看在你的麵上,不去拆穿她,她倒找起你麻煩來了。怪不得都說鴇母難纏,這老虔婆敲起竹杠來真是要敲到人骨頭裏去。"
曉鶯冷笑道:"我本不想說,是你非要問。這酒局擺不擺也罷了,何必有的沒的說上這麼一堆話。"
"要依我,真是想狠狠治她一下。不過你還在她這裏,我打老鼠總得顧著玉瓶兒,若是你受了她的氣,到頭來心疼的還不是我。"
"你不是說過幾天你們家有親戚要來麼,隨便在這裏擺兩席就是了。"
"小傻瓜,你知道來的是誰?是咱們家未來的三姑爺,我能把他往這裏領嗎?"
曉鶯一聽也笑了,嗔道:"那你上次不說清楚,我還以為是你哪個表哥表弟呢。"
孟家少爺這次來南京,自是為了商議婚事。他說現在社會日趨文明,很多年輕人都舉行新式婚禮,他自己也想這麼辦,不知何家的意思怎樣。何太太把這些話講給蘊蘅聽,又道:"這真是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做上人的也管不了那麼多。你說怎麼好就怎麼辦,總之盡量讓你們滿意就是了。"
蘊蘅心中苦笑,婚姻不自由,婚禮卻是自由的,這不是本末倒置麼?便道:"大姐屍骨未寒,我實在沒有心情想這些事。"
何太太歎了一口氣道:"話雖如此,可也沒有因為姐姐去了,妹妹不嫁人的道理。"
蘊蘅拉著何太太手臂搖撼道:"媽,大姐已經不在了,你難道不想多留我一年半載麼?"
何太太被她觸動心事,不免傷感,低聲道:"我這幾天晚上,一閉眼就想起你姐姐。想她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候她剛學刺繡,紮好了一朵花,就拿來給我看。你姐姐的手很巧,學東西也快,繡樣從來都是自己描。"
蘊蘅道:"現在我抽屜裏還有她繡的錢袋呢。"
何太太歎了口氣,問道:"給你二哥的信上,有沒有提這件事?"
蘊蘅沉吟道:"他回來也見不到人了,又何必告訴他讓他難過。"
何太太點了點頭道:"你們兄弟姐妹幾個,我總道你大姐福澤最厚,誰知她的命這麼苦,反而走在我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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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節:金陵女子Ⅱ(20)
蘊蘅道:"雖然姐喪沒有什麼講究,但馬上就披嫁衣,做妹妹的又於心何忍?說句不害臊的話,莫非真像書裏寫的那樣,昨日黃土壟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嗎?"
何太太不由心動,4個兒女,隻剩這一個在身邊,難道真的不想她多留些時日,何況她的話也並非沒有道理,回去跟何昂夫說起,何昂夫也自悵然,便寫信與孟會長商議,將婚期推遲至8月。
那孟少爺既來南京,少不得四處遊覽一番。這日思源陪他從明陵回來,中午在一家揚州館子吃飯,尋了樓上一間雅座,點了酒菜,孟叔卿笑道:"隻有我們兩個人,叫了這麼多菜,哪裏吃得完?"
思源也覺得二人對飲無味,便打電話邀了施可久、魏占峰來。
魏占峰是生意人,知道孟叔卿是商會會長的公子,自是熱心攀談。一旁施可久向思源道:"最近咱們"恒新"的生意不錯,已漲到百元一股了。"
思源頓時眉開眼笑,"太好了,我手頭正緊呢。"
魏占峰笑道:"早知道這麼好賺,我當初就該多入個十股八股。"
施可久笑道:"黃顯光這小子真是個鬼靈精,有一次明明是這邊的場務科拍錯板,硬讓他一張嘴把死的說成活的,隻那一天就賺了2000塊。"
孟叔卿笑問:"幾位是在說辦交易所的事麼?"
魏占峰笑道:"孟先生地利人和,一定是內行了。"
孟叔卿笑道:"我算什麼內行,是家兄和朋友申請了個牌號,做做證券花紗的生意,我又沒有多少錢,不過是跟著入幾股玩玩罷了。"
魏占峰笑道:"要不說大家公子,氣概就是不同。老三當初也說是玩玩,卻比我這當正經事做的人入得還多呢。"思源隻笑不語。
其時正是上海交易所風聲水起的時候,這幾人既賺了錢,不免越喝興致越高,魏占峰便嚷道:"好久沒見老四了,去打電話把他也叫來吧。"
思源道:"人家在家陪太太呢,何必那麼不識趣。"
魏占峰笑道:"男女兩個對著,隻有結婚前才有味,都結了婚,再這麼大眼瞪小眼的成天膩在一起,早晚相看兩厭。"
施可久笑道:"老魏這是經驗之談。"
思源笑道:"要叫你自己去叫,我不管。"
魏占峰站起來笑道:"我去就我去。"說著便到樓下打電話。思瀾已吃過飯,自然不肯來。魏占峰道:"非來不可,要不一會兒我們到你屋子裏鬧去。"思瀾聽他說話,知他喝多了酒,真怕他到家裏來撒酒瘋,隻得答應了。
魏占峰放下電話,正待上樓,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轉頭看時,隻見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進來,披一件水紅色鬥蓬,微蜷的頭發梳成兩條辮子,身材窈窕,容色清麗,不正是自己所眷的那位六小姐阿寶?忙上前拍拍她的肩膀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阿寶卻不曾看見他,這時猛地一驚,不由嗔道:"是你呀,嚇了我一跳。"
魏占峰一時間腦子也不甚清楚,牽挽著阿寶上樓,笑嘻嘻道:"我還打算晚上去瞧你呢,想不到中午就碰見了。"
阿寶緩緩掙開他手道:"那就晚上再見麵吧。"
魏占峰一怔,卻見隔壁一間雅座門簾挑開,有人喊道:"阿寶,阿寶,是你來了麼?"魏占峰還不及說什麼,就見阿寶幾步走進那間屋子,然後簾子就放下了。
魏占峰仿佛被人兜頭打了一拳,呆呆回到座位上,回想這幾次在花雨樓的冷遇,不禁越想越怒,啪地一聲,酒杯在桌上重重一砸,思源忙問怎麼了。魏占峰也不答,叫過夥計,塞給他一塊錢,讓他打聽那間雅室的客人是誰,不一時夥計來回話,說是財政廳的張廳長請客,施可久一聽就明白了,笑道:"人家出回局你還不讓麼,這有什麼好醋的。"
魏占峰道:"你不明白。我在她身上也沒少花錢,她簡直把我當冤桶了。就說這姓張的,花頭也未必有我做得多,年紀也不比我小幾歲,不過臉子比我長得好看些,這小娘兒愛俏,就厚此薄彼到這般地步,這口氣讓我怎麼咽得下。"
思源笑道:"別讓人家孟先生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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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節:金陵女子Ⅱ(21)
魏占峰笑道:"雖說我和孟兄弟今天是頭一次見麵,但就是投緣,何況他是老三你的妹夫,還不跟我自己妹夫一樣,我也就不怕被笑話了。"
孟叔卿笑道:"不敢不敢,看來魏大哥是講愛情的人。"思源一口酒抿在嘴裏,聽了這句,幾乎沒笑噴出來。
魏占峰卻道:"說的好,來,幹杯幹杯。"
思瀾到時,魏占峰已喝得眼皮都紅了,一見思瀾便扯著他道:"好兄弟,你可得替哥哥出這口氣,我曉得那小娘兒看上你了。"
思源皺眉道:"早知道他這副德性,就不叫他來了。"
施可久笑道:"平時說起白相經來頭頭是道,這回也不知道怎麼了,偏要往牛角尖裏鑽。"
思源道:"他上海不是還有個相好麼?"
施可久笑道:"要不說人都是賤骨頭,那趕著他的,他也不過平常看待,那淡著訕著他的,他反而拚命上前去奉承。"
一時酒散,思源仍陪著孟叔卿去城中遊覽,思瀾和施可久兩個送魏占峰回家。魏占峰隻扶著車門不肯上,打酒嗝道:"老四,你去做她,我看她什麼嘴臉。"
思瀾推他道:"你再胡說八道,我就不管你了。"
魏占峰嘿嘿笑道:"聽說尊夫人有孕在身,你一個人獨宿也怪冷清的,難道就不作一飛衝天之想。"
思瀾漲紅了臉,呸了一口道:"越說越不像話了。"轉頭向施可久道,"你自己送他回去吧,我是不管了。"
施可久喊道:"喂喂,你別走啊,我一個人怎麼弄得動他。"思瀾也不理他,自顧自甩手走了。
思瀾回到家時,是下午兩點多鍾的光景,何家人有午睡的習慣,四下裏靜悄悄的,繞過回廊,見阿拂抱著一隻小叭兒狗靠在屋外的搖椅上,一大一小都閉著眼。輕輕走進內室,床上簾幃半垂著,對麵壁上新掛了一張水墨蘭花,下麵設了幾案,銅爐燃香,殘煙嫋嫋,算是迎春的私祭之所。死者已矣,說來也不過是盡生者的一點心意。然而朝暮撚香焚禮,心中又豈能無感。
思瀾撩開帳幃,見迎春果然沒睡,睜著眼睛不知想些什麼,臉上淚痕猶在,不由暗暗歎了一口氣。
迎春坐起身道:"你回來了。"
思瀾絞了把手巾,坐到床沿給她擦了臉,低頭將耳朵貼在她的腹上,笑道:"寶貝,是不是你不聽話,把媽媽氣哭了。"
迎春微笑道:"他這會兒倒挺老實的。你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快?"
思瀾笑道:"誰耐煩跟他們胡混。"他怕迎春憂思傷身,便撿些外麵的趣事說給她聽。
迎春忽然道:"咱們今天還沒去過娘那邊呢。"
思瀾道:"明天再去也沒什麼。"迎春說不好,便待起身,思瀾按住她的肩膀道:"還是我自己去吧,蘊萍這丫頭鬧起來沒個輕重,別再讓她碰了你。"
三太太這邊,蘊萍思澤下午沒有課,一個提著鳥籠子喂食,一個伏在桌上給三太太抄佛經。三太太見思瀾來了,便道:"我還以為不請你,你是過不來了呢。"
思瀾笑道:"這不是魏七哥找我出去了嘛。"
三太太又問道:"你媳婦這兩天怎麼樣?"
思瀾道:"挺好的,我看有點起風了,就沒讓她過來。"
三太太搖手道:"罷了罷了,你也不用解釋,我還挑這個麼?我這做娘的,隻求你們兩個好就知足了。"
思瀾沒坐多久,教思澤吹笛子的歐陽先生來了,思瀾陪著思澤一起到後院,跟歐陽先生閑談幾句,便折回自己的住處。進房見迎春正倚在枕頭上看小說,便道:"怎麼又看書,當心累著了。"
迎春道:"睡又睡不著,不看書做什麼。"
思瀾笑道:"這樣吧,你躺著,我來念給你聽。"將書拿在手裏一看,卻是《浮生六記》,翻開的那頁當中一行寫著:"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但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思瀾心想,果然形容得貼切,隻是情好意好,結局卻不好,讀來不免讓人傷心,就連前麵的笑謔溫馨也是徒增悵惘了。
迎春也道:"不要念這本。"伸手取了床頭上另一本書遞給思瀾,卻是早已讀濫的《再生緣》。
▲▲虹橋
第22節:金陵女子Ⅱ(22)
思瀾拿了枕頭過來,與迎春並頭靠著,笑道:"這一回就叫"葛迎春三品《再生緣》,何思瀾再評酈君玉。"
"誰用你評了,要念就趕快念吧。"
"從哪裏開始?"
"我好像放了書箋。"
思瀾翻開那頁念道:"德姐柔娘兩佳人,如此多情有我心。幾度留連真愛慕,十分關切果相親……這說的可不是我,是酈君玉。"迎春抿著嘴笑,也不理他,聽他繼續念下去,"李靖相逢紅拂女,越公不是五倫親,如今我是螟蛉子,怎敢欺天敗大倫。嗬嗬,她倒挺會找借口的。"
這樣且念且評,剛剛翻過兩頁,就聽阿拂在門外道:"四少爺,三少爺孟少爺他們回來了,老爺喊你去陪客人吃飯呢。"
思瀾放下書,不情不願地起身,皺眉道:"有三哥陪著還不夠,非得回回叫上我。"
迎春道:"吃頓飯而已,你就去吧。"
"你不知道,這孟叔卿也是個妙人,一肚子洋貨,在老爺子麵前賣弄不出,我坐在那裏都替他難受。"
"你行動快些吧,別讓人家等你。"思瀾也怕去晚了挨罵,匆匆換了件長袍,便趕去後湖畔荷風廳。
這荷風廳臨水而建,是何家宴客之所,此時雖不當季,卻也是翠蓋亭亭,綠意喜人。思瀾急奔幾步進廳,笑道:"我沒來晚吧。"
何昂夫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一時開席,作陪的除了他們兄弟,還有方經甫的侄子方自才。何昂夫向孟叔卿和藹地說道:"你來了這麼久,我因諸事冗雜,也沒陪你四處看看。這些日子在南京玩得怎麼樣?"
孟叔卿欠身笑道:"三哥十分照顧我,玩得很好。"
何昂夫點頭道:"南京雖不及上海繁華,但秦淮煙水,六朝遺跡,也是很值得一觀的。"孟叔卿笑著稱是。何昂夫又道,"蘊蘅這孩子太任性,為她姐姐的事,非要推遲婚期不可,我也拗不過她。叔卿,可委屈你了。"
孟叔卿斂手笑道:"伯父說哪裏話,三小姐重手足之情,我心裏隻有更敬佩。"
何昂夫嗬嗬一笑。整個席間多是他與方自才說話,思源偶爾插幾句,孟叔卿十分拘束,思瀾更是無話可說,隻悶頭吃菜而已。
七
何昂夫知道自己在這裏,年輕人不自在,因此吃過飯便早早離席。這時天色轉陰,隱有雨意,思瀾走到窗前向外望,隻見一隻小船從橋下劃過來,船頭影綽綽一條纖細的影子,另有一人在後麵扶槳,思瀾暗想,難道是蘊蘅,想來看一看她未來夫婿?
思源笑道:"黃梅天氣,這雨說下就下,有什麼好看的?"說著也走到窗邊,隨即呀了一聲。
他這一聲呀,引得餘下幾人都往窗外看,烏雲漸濃,漸漸飄下雨點來,那少女撐起一把傘,依舊站在船頭,臉向這邊望著,孟叔卿心中一跳,知是何家女眷,卻不知是哪一位。耳邊聽思瀾喊道:"快上來,當心淋濕了著涼。"那小船終於駛近,兩個女孩子跳上岸來,瞧模樣是主婢二人,那小姐滿臉稚氣,不過十四五歲,孟叔卿心頭一緊一鬆,暗想,我道是她,卻原來不是。
思瀾跑下石級把女孩子拉進廳來,埋怨道:"想劃船什麼時候不能劃,非要挑下雨的時候。"
那少女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麼會算到這會兒下雨。"說話間眼光便向孟叔卿臉上掃去,笑道:"這位一定是我未來姐夫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孟叔卿笑道:"我猜你一定是他們嘴裏常提的那位又聰明又可愛的蘊萍妹妹。"
蘊萍笑道:"原來你這個人很會講話,怪不得能寫那麼長的詩。"
"你看過我寫的詩?"
"豈止看過,我還能背下來呢。春風吹不斷淚的相思,細雨綴染著花的憂鬱,伊人啊,你總在夢裏依稀,依稀,讓我難尋難覓。伊人啊……"一邊背一邊笑,思瀾幾人也忍俊不禁。孟叔卿雖說對自己寫的詩頗為自信,這時也不免有些臉紅了。
散席後思源回房,將這事講給玉茜聽,又道:"這孟叔卿脾氣還算不錯,蘊萍這麼鬧,他也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玉茜不答,坐在梳妝台前,拿著一瓶香水閑噴。思源走過去道,"你最近怎麼了,不愛說話,做什麼事都懶懶的。"忽然一喜,"是不是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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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節:金陵女子Ⅱ(23)
玉茜冷冷道:"你發什麼昏?"
思源頓時心涼,哼道:"我想當爸爸,也是人之常情,怎麼叫發昏。唉,倒叫老四搶在我前麵了。"玉茜將香水向地上啪地一扔,思源嚇了一跳,"你幹什麼?"
玉茜站起身,寒著臉道:"不幹什麼,失手打了。"說著喊阿盈進來收拾,思源見她麵冷如霜,便不敢再說。
送走了孟叔卿,思源自然要踐前諾,這天晚上在花雨樓擺酒,其他人叫的局都陸續到了,曉鶯還沒回來,思源將楊四姐叫到一旁,急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明知道我今晚請客,你還叫她出局。"
楊四姐哎喲一聲道:"她自己要出去,誰能綁著她的腿?我還以為她跟你出去了呢。"
思源怒道:"胡說八道,我這一下午都在錢莊,哪有時間出來。"
正在纏雜不清時,有人喊道:"五小姐回來了。"
思源急忙上前拉住曉鶯:"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曉鶯望著思源的眼睛,怔怔不語。思源也無暇細究,隻道,"先入席再說吧。"
魏占峰一見他們過來,便敲著碟子道:"太不像話了,把客人丟在一邊,主人翁兩口兒悄悄說體貼話去了。"說得眾人哄笑起來。
篩過一巡酒,又唱過兩支曲,正聽魏占峰口沫飛濺地講笑話,一個小大姐進來說道:"有人找三少爺。"
思源抬頭道:"誰呀?"卻見一個少年緩緩從屏風後踱出,向眾人團團一揖,含笑道:"小弟冒昧,要做個不速之客了。"
思源頓時怔住了,魏占峰見他神情有異,不由轉身打量那少年,見他不過十八九歲年紀,穿件湖水藍印度綢長夾袍,戴一頂闊邊呢帽,膚色白膩,樣貌清秀,倒有一兩分麵熟,隻是想不出哪裏見過,碰了碰思源胳膊道:"你不認識他麼?"
思源臉上忽青忽白,說不出的難看,那少年瞧也不瞧他一眼,笑向魏占峰道:"魏七哥,金玉成是我堂兄,常聽他提起你,想不到今天才有機會見麵。"
魏占峰忙起身笑道:"哎呀,原來你是玉成的堂弟,什麼時候到南京的,怎麼不去你姐夫家裏?快過來一起坐。"說著便去挽他手臂。
思源這時像被電打了似的,猛地跳起來,一把將那少年拉開,低聲喝道:"你來這裏幹什麼,快回家去。"
那少年用力掙開,走過去在思源的座位坐下,便有小大姐來接帽子,思源喝道:"去去去。"
那少年笑著打量曉鶯兩眼,"這位就是雲枝姑娘麼,姐夫果然好眼力。"
思源低聲央求道:"我跟你一起回家,有什麼話咱們回去再說。"
施可久笑道:"雖說這地方不適宜小孩子來,但偶爾一兩次打什麼緊,老三你又何必這樣蠍蠍蟄蟄的。"又問能喝酒麼。
那少年尚未答言,思源已急道:"喝不得。"眾人都見緊張得過分,不免詫異,思源自知失態,訕訕笑道,"我,我內弟若出了事,回去跟他姐姐不好交代。"
曉鶯臉上微微變色,站起身來強笑道:"這杯子不好,我去拿雞缸杯來。"說罷便離了座位,若在平常,思源早已跟過去哄她,這時看那少年似笑非笑的樣子,邁出兩步卻又停了下來。
忽聽得外麵一陣喧嚷,接著衝進來一個邋遢漢子,直奔曉鶯,上去就是一巴掌,嘴裏罵罵咧咧道:"死不了的小娼婦,在這裏做婊子做得好快活,跟你要點錢推三阻四的,他媽的,老子的綠帽子白戴了麼?"
幾個外場相幫上前七手八腳扣住那漢子,他嘴裏仍千娼婦萬娼婦地亂罵,身上重重吃了幾下拳腳,才算老實下來。待相幫將那瘋漢扔出去,曉鶯早哭得淚人兒似的,又氣又羞,掩麵跑上樓去了。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間好不尷尬。
楊四姐罵外場道:"你們都是死人啊,瘋子也放進來。"
那少年睨了思源一眼,低聲笑道:"這出戲好不好看?"
思源霍地跳起來,拉住那少年便往外扯,眾人見他臉色蒼白,額上青筋突突地跳,實是氣得不輕,施可久起身勸道:"老三,有話慢慢說,這是幹什麼?"
思源厲喝一聲:"別跟過來。"一路將那少年扯出來,便往自己車子裏塞。那少年不肯上車,掙紮間帽子落地,露出一頭烏黑的長發,正是他妻子玉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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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節:金陵女子Ⅱ(24)
思源咬牙道:"你一個女人跑到這種地方來,還要不要臉?"
玉茜呸了一口,"我不要臉還是你不要臉?我告訴你,金家人沒那麼好欺負,今天不過是一個小教訓,以後你在這裏擺一回酒局,我就擺一回,遍請你的知交好友,再叫上那位綠雲罩頂的老兄,讓你跟著那嬌滴滴的相好一起紅透金陵城。"
思源氣得直發抖,怒道:"我休了你。"
玉茜冷笑道:"好啊,然後我看著你八抬大轎抬那婊子進門。"說罷轉身便走,思源氣恨之下,也不理她,自己上了車急馳而去。
玉茜隻道思源仍會追上來逼自己上車,誰料他竟自顧自走了。一時間心如亂麻,恍恍惚惚也不擇路,驀地一個黑影從巷子裏竄出來,玉茜嚇了一跳,定神看去,原來是自己費神找來的那女子前夫。
那人哎喲兩聲咧著嘴道:"三少奶奶,我這幾下可挨得不輕,你上次給的那點錢還夠我買藥的呢。"
玉茜皺眉道:"說好一次清帳,你還想勒索不成?"
那漢子喝道:"老子就勒索你了怎麼樣?"說著一把鉗住玉茜手腕,便要擄她鐲子,不想玉茜為扮男裝,事先已把那些羅嗦東西都卸了,那漢子擄了個空,又向玉茜懷裏摸去,玉茜甩手一個耳光,那漢子大怒,惡狠狠道:"媽的,你男人玩我老婆,大爺今天也要玩他老婆。"說著伸手去撕玉茜衣服。
玉茜大聲呼救,那漢子一手捂她嘴,一手劈頭蓋臉打過來,玉茜頓時頭暈目旋,掙紮間忽覺身上一鬆,人就靠牆滑了下去,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手臂,頭腦暫得清明,隻見那漢子倒在地上痛叫不止,另有一人站在旁邊,正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月光下眉目清疏,隱有倦色,風細細的,拂著他的衣角翻了幾下,恍如舊日台上。玉茜想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會在這樣狠狽的時候遇見他。
她真是狠狽呀,身上穿著男人衣服,長發卻淩亂披散,甚至連馬褂扣子都被扯掉,可她畢竟是金玉茜,隻怔了一會兒,便回過神來,輕咳了一聲道:"謝謝你,柳老板。"
柳雲生微笑道:"我還以為金小姐不認識我了呢。"
玉茜不語,看著那漢子手足並用,一骨碌爬起來跑了,心想這麻煩隻怕是才開始呢。耳聽柳雲生問道:"慧小姐還好嗎?"
玉茜淡淡一笑,"我也以為柳老板不記得她了呢。"
柳雲生的聲音很平靜,"怎麼會不記得,那時候兩位金小姐沒少捧我的場。"
玉茜道:"她嫁了。"柳雲生輕輕哦了一聲,玉茜揚眉道:"你不問她嫁了誰?"
柳雲生微微笑道:"嫁誰?總不會是嫁唱戲的。"
玉茜心中忽想,我跟他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從前就與我無關,以後跟誰都無關,於是說了句告辭便往前走。柳雲生跟上兩步,摘下自己的帽子遞過去,玉茜也知自己這副樣子走在街上太惹人注目,略一猶豫便接過,低聲道了謝。
轉到大街上,車聲轟轟,燈影燁燁,好像又是一個世界,到家時思源還沒回來,玉茜洗過澡躺在床上,身上骨頭散了架似的疼,細想剛才的事不免後怕,既恨自己無謀,又恨思源負心,看外間燈還亮著,便喊:"阿盈,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覺?"
阿盈道:"姑爺還沒回來呢,先留著燈吧。"
玉茜冷聲道:"睡你的覺去,他死在外麵了,不用管他。"
阿盈聽這話音不對,哪裏還敢多事,忙熄燈睡了。
思源跟玉茜大吵一架後,開著車四處亂轉,好容易氣消了些,又折回花雨樓,他那些朋友早散了,楊四姐苦著臉道:"這叫怎麼一回事,三少爺,你可讓我死個明白罷,咱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思源也不理她,徑自上樓,曉鶯的門卻在裏麵鎖死了,思源啪啪拍門,喊道:"曉鶯,你讓我進去。"
曉鶯低聲道:"三少爺,你饒了我吧。"
思源聽她語氣消沉,真好似心灰意冷了,不由心中一痛,說道:"我知道你心裏怎麼想的,你想那人不過是她堂弟,我便慌成這樣,可見心裏不以你為重。可是你不知道這其中有內情,我簡直羞於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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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節:金陵女子Ⅱ(25)
曉鶯不答,思源又說了許多話,裏麵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楊四姐道:"這丫頭拗個什麼勁兒,我叫人把門撞開。"
思源道:"不必了。"頓了頓又道:"曉鶯,我走了。那個無賴是要錢不要命的,你出入當心些。"
思源走出花雨樓,想想這一天發生的事,隻覺煩悶之極,當下也不回家,將車直開到鳳鳴玉處。鳳鳴玉唱完夜場,推掉諸多應酬,到了家正打算休息,就聽見有人敲門,開門見是思源,不免詫異,問道:"今天你來了麼,怎麼沒去後台找我?"
思源道:"鳴玉,你這裏有什麼酒,一喝就醉的,快拿出來。"
鳳鳴玉見他雙眉緊鎖,臉色十分難看,便問道:"你這是怎麼了?"說著將思源拉了進來,扶他在沙發上坐好,自己到廚房,取了一把琺琅酒壺並兩個杯子放在幾上,給他倒了半盞,笑道:"這酒後勁不小,你自己斟酌些。"
思源持杯在手,仰頭一飲而盡,歎道:"酒色酒色,酒似毒藥,色比鋼刀,偏生這兩樣,一樣也扔不下。"
鳳鳴玉笑道:"你是在哪兒遭了冤屈,這般感慨起來。"思源滿腹抑鬱,酒入愁腸一攪,便東拉西扯地將事情大概說了,鳳鳴玉奇道:"竟有這樣的事。"
思源憤憤道:"難為她做得出來,分明是想逼死我。那無賴跑到外地去了,她也有本事把人找到,一不知道害怕,二不知道丟人,你說我怎麼娶了這麼一個老婆呢。"
鳳鳴玉笑道:"你記不記得《聊齋》上有一篇,就是妻子女扮男裝,跟丈夫到青樓的。花枝樣的人物,卻悍得狠,似乎還有什麼針刺棒打之刑。尊夫人對你,已是好太多了。"
思源想了想道:"你說的是江城吧,人家再悍,到後來卻替丈夫將那人兒贖回家裏,我呢,做夢也不敢想這種事。怪不得異史氏說,床頭的夜叉婆,都是前世的冤孽。大概我前世的孽做得深了,今生才遭這罪。哪裏有神僧,也替我噴她一臉水呢。"
鳳鳴玉笑不可抑,道:"要享齊人之福,這點罪也遭得過了。"
思源皺眉道:"我不避家醜,把心事都告訴你,你不出主意倒罷了,還說風涼話。"
鳳鳴玉笑道:"我能出什麼主意,聽你講來,尊夫人性情很烈,隻怕容不得你那位心上人。你又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左右不過這樣拖著罷了。"
思源歎口氣道:"我到現在才真佩服我們家老爺子,難為他四五房怎麼擺得平,我隻這兩個人,已經雞飛狗跳了。"說著又往嘴裏倒酒。
鳳鳴玉攔他道:"你也差不多了。喝得爛醉,怎麼開車回家?"
思源搖頭道:"我不回家,鳴玉,讓我在你這裏躺一晚吧。"
鳳鳴玉見他臉色泛紅,醉態可掬,也怕他開車出事,便道:"在這睡可以,隻是你不能再喝了,一會兒吐我一床,讓我怎麼收拾呢?"
思源笑道:"小氣鬼,三少爺送你套新的就是了。"
當晚思源在鳳鳴玉這裏胡亂睡了一宿,第二天睜眼,果然頭疼,拿出懷表一看,竟已是十點多了,忙穿衣起身,走至廳外,但聽有人說道:"你怎麼讓他睡這裏?"原來是鳳鳴玉那個姓柳的師哥來了。思源腳下一軟,便不好進去。
鳳鳴玉道:"他喝醉了走不了,在這裏睡一晚,也是平常的事。"
柳雲生道:"事情本是平常,不過放在有些人嘴裏,就不知說出什麼齷齪話來。"
"師哥,你以為還是在北京麼,南方不興這個的。"
"反正你自己留心就是。"
鳳鳴玉見他左手上新戴了個綠玉扳指,春水似的清透,便扳過來瞧,咦了一聲道,"好翠呀。"
柳雲生脫下扳指道:"我也不愛戴這些東西,給你吧。"
鳳鳴玉笑道:"算了,我知道是誰送你的,不敢要。"柳雲生也笑了一下,接著兩人又轉到別的話題,思源這才出來,與柳雲生打了招呼,柳雲生仍是淡淡的,思源洗漱完畢,便先走了。
八
思源從鳳鳴玉家中出來,一路尋思,覺得自己這樣作低伏小,費盡心力,尚不能討得兩方喜歡,實在無謂。恰好最近有一件事情需到常州辦交涉,本想委托別人去,現在看來,不如親自走一趟,也躲開這煩人的情場,覓一個清清涼涼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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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金陵女子Ⅱ(26)
回到家中,也不進內室,隻在月亮門處向裏麵探著,看見阿盈出來舀水,便招手將她叫到一邊,問道:"你們小姐在家麼?"
阿盈道:"剛才和鍾太太一起出去了。"
思源心下暗喜,進了臥房開始收拾衣物。
阿盈看著他拎著衣箱出來,忙問:"姑爺,你做什麼?"
思源道:"回頭告訴你家小姐,我要去常州幾天。"
到上房與何太太道別,又去工廠交代一番,買了晚上的車票便走了,原本以為很簡單的事,誰知走得匆忙,有些細節沒問清楚,牽牽延延竟在常州耽誤了半月有餘,最初幾日自是耳根清靜,待時間一長,不免煩悶起來,既擔心玉茜盛怒之下,在父母麵前告狀,又怕曉鶯這許久不見他麵要多思多想,手上公事一畢,便匆匆趕了回來。
通知家裏某日回來,暗裏卻提前了一天,到了花雨樓,楊四姐滿麵含笑,領他到曉鶯房中。曉鶯一見他眼圈便紅了,把手上牙牌翻來翻去,隻是不理思源,思源早想好勸慰之法,上前打散了牙牌,握住她手道:"跟我走,帶你去個地方。"
曉鶯一怔,"去哪裏?"
思源笑道:"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曉鶯嗔道:"你這人,怎麼說風就是雨的。"對鏡整好衣襟,又抿了抿鬢發,方同思源下樓。
車行的車子早等在外麵,一路穿街繞巷,最後停在一處。思源挽著曉鶯下車,兩扇紅漆門就在眼前。思源推門進去,裏麵迎出個年老聽差,彎著腰道:"先生您來了。"
思源擺擺手,叫他不必隨侍,自引著曉鶯往裏走,院內花木扶疏,半掩著一座西式二層小樓,裏麵的家具都是紅木雕花的,床櫃桌椅,件件鋪陳精致,思源陪曉鶯一間間看過,笑道:"你哪處不喜歡,咱們再改再換。"
曉鶯問道:"你賃這房子要多少錢?"
"隻要房子好,貴一點有什麼關係,你隻說喜歡不喜歡就是了。"想了想又道:"其實我前些時候就看好了這戶房子,本想把所有問題都解決後,再給你個驚喜的,誰知道會出那天的事,我若再不帶你來看,你就要疑我不誠心了。"
"你若是誠心,有什麼怕人疑的。"
思源笑笑,掏出一個折子交到曉鶯手裏,道:"這裏有5000塊,你先給她,餘下的這兩個月也就齊了。你找個日子先搬過來吧,也省得那些人煩你。"
曉鶯哼一聲道:"你就不怕太太打上門來。"
"這裏隻有你知我知,她有順風耳麼?"
曉鶯向外一指:"什麼你知我知,不是還有一個人麼?"
思源笑道:"那是我在外麵找的聽差,很老成的,不認識那邊的人。"
曉鶯抿嘴笑道:"所謂千年做賊,也就是你這種樣子了,自己做不算,還帶累別人。"
思源道:"且委屈一時,總有出頭之日,隻看你肚子爭不爭氣了。"
曉鶯啐了一口,"你的意思是,如果沒生兒子,這個人就要不得了。"
思源抱住她笑道:"說什麼呢,我要兒子,更要兒子他娘啊。"見曉鶯臉色和緩,方道:"隻是有了兒子,上人麵前好說話。"
曉鶯道:"好不好說話,也與我不相幹,我還是認命在這裏住一輩子罷。"思源知她心中有怨,也就不再往下說。
思源在花雨樓的時候還不覺得怎樣,第二天清早回家卻感到嗓子有些發緊,想是那晚在火車上受了涼,到上房見父母時,已是噴嚏連連,何太太便道:"這麼大人了,出門在外,也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便叫玉茜陪他回房休息。
玉茜雖聽了何太太吩咐跟他出來,卻不同他講話,思源見走廊無人,低聲道:"還生我氣呢?"玉茜不理,隻加快步子急走。
思源氣悶,再加上身體不舒服,也沒心腸哄她,回房便往床上一躺,連日疲乏,很快就睡著了。這一睡睡到下午才醒,叫人送了飯菜來,沒吃幾口又放下,隻覺得頭腦昏沉,說不出的難過,到了晚上病情轉重,燒得渾身滾燙,恍惚間有人扶著他喂他吃藥,接著額上一陣清涼,他叫了聲玉茜,聽不到對方回答,便又糊裏糊塗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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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節:金陵女子Ⅱ(27)
再睜眼時,覺得身上沒那麼燙了,腦子也清醒些,側頭見玉茜伏在床邊,長發遮住半邊臉龐,不見平日的犀利,反添了幾分柔和,思源輕輕撩起她的發絲,喚她道:"起來,這麼睡不舒服,到床上來睡。"玉茜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看他。思源又道:"到床上來睡。"
玉茜掙開道:"我怕傳染。"
思源笑道:"你怕傳染還照顧我一宿?"玉茜也不說話,隻定定瞪著他,思源笑道,"怎麼了?"
玉茜用力捶他道:"你還有臉問?"
思源邊躲邊道:"好了好了我不問。唉喲,別打這麼重。"說著扣住玉茜手腕,拉她拉上床來,歎道,"都累了一夜了,還不困麼?"
玉茜長指甲在思源臂上重重一戳,痛得思源直抽氣,夜半三更的,也不敢大聲叫。
第二日倒是不發燒了,偏又咳個不停,四五天後才漸漸好轉。
這幾天玉茜雖是細心照顧他,卻還有些餘怒未消的樣子,總是板著臉,思源笑道:"我錯也認了,禮也賠了,你還想怎麼樣呢?"
玉茜淡淡道:"不怎麼樣,就是想問句實話。"
思源笑道:"我哪句話不實了?"
玉茜哼了一聲問:"你和她是什麼時候好上的?"
思源心中一跳,她知道多少?說還是不說呢,細忖玉茜的性情,是絕對不肯相容的,即便她什麼都知道了,也不能承認。於是故作輕鬆道:"什麼好不好的,不過是朋友間應酬,逢場作戲罷了。你不高興,我以後少去就是了。"
玉茜雖不相信,卻又何必去點穿他,沉吟道:"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饒過你。"
思源笑問:"什麼事?"心想該是要他以後不許再見曉鶯,口上答應也沒什麼,難不成她還能天天跟在後麵麼,隻這一半個月內小心就是了。
卻聽玉茜道:"我媽下個月生日,你陪我一起回去罷。"
思源笑道:"嶽母生日,回去是應該的。"
玉茜抬眉道:"不是呆幾天,我要你陪我住一兩個月,等過幾天你大好了咱們就走。"
思源一怔,立刻明白玉茜的用意,是要他離開南京,就此斬斷和曉鶯的聯係,也算是釜底抽薪之計,駁是不能駁的,隻笑道:"我倒是真想去蘇州玩一玩,可是工廠裏一大堆事,怎麼走得開呢。"
玉茜冷笑道:"你若是真心想走,沒個走不開的道理。就是父親那邊,我也可以替你去說。就怕你心裏麵有什麼人放不下,那就難辦了。"
思源笑道,"我有什麼人放不下,你就是明天走我也奉陪。"話雖這麼說,臨走之前還是偷偷去安撫了曉鶯一回,又叮囑施魏二人代為照看,諸事安排妥貼,方才啟程。
玉茜回到娘家,自然處處愜意,思源卻難免有些不隨便,拜完壽便想回南京,玉茜豈肯答應,好容易挨過一月,金家二老又殷勤留客,玉茜便順勢住下去,思源拗不過她,隻有暗暗叫苦,於是又住了半月多,眼看蘊蘅的婚期一天天近了,做兄嫂的總要回去幫忙,玉茜再不情願,也不可能留思源在蘇州娘家住一輩子。
何家上下都在張羅為蘊蘅添妝的事,綢莊銀樓的人在家中川流不息,可蘊蘅的態度卻十分冷淡,仿佛這些事與她無關似的,何家人都知道她不願輟學結婚,有這種態度也算正常,因此上並不曾多想,結果竟真出了事。
原是頭一天晚上,蘊蘅對何太太說趙曼妮和其他幾個女同學約她去玩,算是餞別。誰知何家派車去接時,趙曼妮卻說根本沒有這回事,何太太心知不妙,隻是還不敢想蘊蘅會有那麼大膽子,直到在她房間裏找到留書,才知道蘊蘅真沒什麼不敢做的。何昂夫看信後一言不發,玉茜輕聲念給何太太聽,何太太邊聽邊罵,邊罵邊哭。那信上寫的是:
父母親大人尊前,敬稟者:
遣嫁之期在即,思及栗栗難安。捫心自問,困於鬥室,侍人箕帚,豈稱平素所願?蓋男女天生雖異,向學之心一也。兒雖愚魯,幼慕碧城之高誌。今有學子遠赴重洋,兒隨彼同行,但為增智廣聞,縱俗世以兒女淫奔視之,亦無慚無畏也。唯十數載劬養之恩,未報萬一,反貽父母之羞,愧痛何言。望大人善自珍攝,勿以不孝為念。臨別淒惶,不知所雲。肅叩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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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節:金陵女子Ⅱ(28)
兒蘊蘅百拜。
何太太哭道:"她還知道父母養她不容易,怎麼就能做出這麼混帳的事來。"轉向何昂夫道:"她到底跟誰走了?你還不快點派人去找。"
思源道:"我帶人去車站碼頭看看。"但眾人都知道為時已晚,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思涯、思瀾那兩次婚事波折,何昂夫都暴跳如雷,可現在竟連發怒的力氣都沒有了。隻長歎一口氣,向何太太道:"書琴,你隻當這個女兒死了罷。"
何太太哭道,"我已經沒了一個女兒了,為什麼這個活著的,還要當她死了。蘊芝啊蘊芝,你妹妹怎麼就不能像你一樣懂事呢。"
她這一哭蘊芝,何昂夫心中更是難過,向玉茜道:"扶你母親回房去。"
何太太卻不肯走,急道:"你去跟孟家退婚,蘊蘅說不定就肯回來了。"
何昂夫皺眉道:"糊塗,什麼理由退婚,滿世界說你女兒跑了麼?"
何太太怒道:"你以為瞞得住麼?"
何昂夫沉聲道:"瞞不住也得瞞,這個女兒真的死了。"
何太太略一轉念,也就明白何昂夫的心意,不由得呆住,眼淚撲簌簌滾落,低聲道:"你這樣做,她就是以後想回來也不能了。若是那男人騙了她……"
何昂夫打斷道:"那也是命該如此,怪不得旁人。分明是兒女淫奔,還說什麼增智廣聞,她能無愧無畏,做父母的可不能陪著她無愧無畏。"
對外可說蘊蘅急病去世,對孟家卻不能欺心說假話,何昂夫親往上海請罪,那孟老先生顧念多年交情,自也不會深究。回南京後,少不了一番做作。那不知情的三親六友,隻道是青春少女,婚前暴亡,薄命好比葉小鸞,不免傷嗟感歎。何孟兩家人是知道真相的,尷尷尬尬地走著過場,心中卻別是一番滋味了。
思瀾看著那花圈挽聯直皺眉頭,也懶得與人周旋,回到房中,隻是坐在椅上發怔,迎春問道:"你怎麼了?"
思瀾將椅子挪近,歎道:"我自覺跟三姐無話不說,想不到這麼大的事情,她竟一點口風都不露,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男的究竟是什麼人。從前聽書看戲,有那暗約私奔的情節,她總說是無聊文人寫來意淫的,現在不成了自打嘴巴麼?"
迎春手指繞著帳幔的流蘇,緩緩道:"三姐是聰明人,既這麼做,總有她的道理在。"
思瀾挑眉道:"什麼道理?像她這樣的嬌小姐,飯也不會做,衣服也不會洗,能受得了出門在外的辛苦?貧賤夫妻百事哀,那男的就算現在對她好,又能好多久呢。到時候有家歸不得,隻得咬牙死撐下去,她如果真是聰明人,就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了。"見迎春隻是搖頭,便笑,"你好像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迎春道:"那留書上分明寫著,幼慕碧城之高誌,可見三姐離家,誌在求學,也不能說單單隻為了那個人。"
思瀾想了想問道:"你跟三姐一起的時候,見過那個人麼?"
迎春一怔,想起蘇州城裏,蘊蘅隨謝燦飛走掉,她和思涯頂著烈日四處尋人,想起雨夜街頭她倉惶跌倒,那把傘穩穩地擎在頭頂,想起旅舍的走廊裏,她為他關上滿是湖風的窗子,他卻輕嘲著說我不如你。想起北海溜冰場的牽手,想起李家小船中的對坐,想起除夕夜的笛聲,甚至想起菜園裏他溫柔地給她講蘭花的故事。明明什麼都沒有,可她卻一樁一件記得這樣清楚,仿如前生宿孽,刹那間兜上了朦朧業眼,紛亂的流蘇指間滑落,梅花帳簷,她一針針繡成,卻是誰畫的第一筆,誰畫的末一筆?
思瀾見她神情不對,憂心道:"是不是又抽筋了?我給你揉揉。"
走上前去撫她的小腿,迎春本能地一縮,搖頭道:"沒事。"抬頭對上他關切的雙眸,暗暗慚愧。
思瀾笑道:"嚇了我一跳。"
迎春勉強一笑,想了想又問:"杜鵑怎麼樣?"
"那傻丫頭剛才還拽著我哭,說她當日看見蘊蘅收拾衣服還多嘴問過一句,蘊蘅說要做新的,舊的拿去送人,她就給騙過了。現在想想那件蘋果綠袍子才做沒多久,哪會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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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節:金陵女子Ⅱ(29)
"那她以後怎麼辦?"
"你放心吧,母親再氣再恨,也不會胡亂遷怒的。臥雪眠雲都嫁了,蘊蓉身邊還缺個人,杜鵑去正合適。"
正如思瀾所言,沒過多久,杜鵑就到何太太那邊服侍蘊蓉了。迎春兩個月後便要生產,三太太便催他們夫妻搬到自己這邊來住,說是為了就近照顧,迎春心裏雖有些不情願,又怎能拂逆長輩的好意,思瀾倒覺得沒什麼,隻說生完小孩以後,再搬回來就是了。
三太太那邊早就把屋子騰好了,因這段時間,思瀾一直是另宿別室的,陸媽她們就先收拾這裏的東西,不想阿拂才將床褥一掀,就有一疊東西掉在地上,阿拂撿起來一看,竟是些搔首弄姿的女人畫片,不由得漲紅了臉呆在當場,偏偏阿掃還湊過來,瞪著眼睛問:"這是什麼人呀,怎麼衣服穿得這麼少?"
陸媽聞聲走近,看了一眼,笑斥道:"去去去,小丫頭,沒你的事。"將畫片就手一攏,連著枕頭下的幾本書,便打算放在紙箱中收起,轉念一想,小孩子嘴快,不要去告訴了少奶奶,等她來向自己要,可就沒意思了。於是轉身出房,將書和畫片一齊交給了迎春。
迎春見了這些東西,先是一怔,把書翻開來看,見裏麵盡是些豔情文字,描寫露骨,插畫更是不堪,陸媽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怕她和思瀾鬧起來,忙笑道:"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少奶奶現在身子不方便,四少爺看看這個,總比去那些髒地方要好,說起來,還有不少人家拿這東西放在箱子底辟邪呢。"
思瀾回來時,見迎春神氣與平常不同,跟她說話也懶懶的,還以為她身體不舒服,誰知陸媽出去後,迎春便將他枕下所藏之物推到麵前來,思瀾有些不好意思,呀了一聲,赧然笑道:"怎麼翻出來了。"
迎春看了他一眼,道:"你說呢。"
思瀾笑道:"生氣了,你不喜歡我看,我以後不看就是了。"
迎春皺眉道:"誰管你看不看了,隻是你也藏好些,阿拂阿掃都是年輕輕的小姑娘,這些東西怎麼能經她們的眼。"
思瀾忙道:"是我大意了。"拿起畫片三兩下撕了,又道,"書還用撕麼?她們倒是看不懂,要不——"又看看迎春臉色,"要不也撕了吧。"
九
思瀾夫妻自搬到三太太處,中午便在一起吃飯,三太太盡將鯽魚往迎春碗裏夾,迎春笑道:"媽,我自己來就好。"
蘊萍笑道:"四嫂,你還是讓她夾吧,這殷勤不獻給她未來孫子,她渾身都要不舒服的。"
三太太罵道:"這丫頭,吃東西也堵不住你的嘴。"
思瀾看著蘊萍,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蘊萍問道:"怎麼了?"
思瀾歎道:"看你剛才說話的樣子,我忽然想起三小姐來了。"
思澤點頭道:"我也覺得像。"
蘊萍道:"這話我不能承認。比如三小姐這次離家,不論她是為了愛情,還是為了學業,我都是不讚成的。"
思澤問道:"是因為連累父母麼?"
蘊萍道:"連累父母是一層,就於她自己來說,想用生活上的痛苦來換精神上的愉悅,也未免太天真了些。"
思澤笑道:"世故者不說自己世故,反去嘲笑別人的天真。"
三太太皺眉道:"都過去的事了,還沒完沒了地說來幹什麼,好光彩麼?"思瀾卻頗有驚異之感,心想以後倒不能拿他們當小孩子看待了。
飯後,思瀾陪迎春到園中散步,走累了,便在廊外搖椅上坐著休息,思瀾道:"我平時最喜歡坐在這裏曬太陽,可惜今天是陰天。"
迎春看天上烏雲隱隱,道:"好像要下雨了,咱們也回去吧。"
"你這幾個月總悶在屋子裏,大夫都說,應該適當出來走一走。"
"這不是出來了麼?"
"我知道你是怕人看,其實又有什麼呢。"
迎春不答,向上平伸著手掌,便有兩滴雨在她手心涼涼暈開,於是起身道:"真下雨了,快走吧。"
兩人回到屋內,眼見天色慢慢地變成夜晚一樣黑,不多時電光一閃,雷聲轟鳴,雨水就嘩嘩直瀉下來,迎春掀起窗紗向外看,思瀾攬著她的肩膀笑道:"你倒不害怕。"
※※
第30節:金陵女子Ⅱ(30)
迎春道:"我小時候,大雨天還要跑出去收東西呢,有什麼好怕的。"
兩人站在窗前聊了一會兒,迎春覺得困倦,便上床睡了,思瀾到思澤房裏,看他和蘊萍下棋,外麵還是陰雨連綿,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隔天雨勢更甚,一連數日狂風暴雨,淮沂兩水,同時上漲,眼見運河長堤危險,江蘇的士紳們休戚相關,多有隨著韓國鈞張謇一行勘察堤岸的,何昂夫也在其中。
這些日子因外麵的雨水太深,蘊萍思澤都沒有上學,隻在家裏玩,三太太被他們吵得煩起來,便罵:"不孝的東西,你父親出去這麼久,也不知道擔心,還隻顧著玩。"
蘊萍道:"你倒是知道擔心,可是除了每天給菩薩磕頭,還能做什麼?"三太太伸手過去打她,蘊萍一閃身便往裏麵跑。
最裏麵是迎春的屋子,他們夫妻也在議論這件事,思瀾將打聽到的消息說給迎春聽:"高岫寶應這兩個縣,受災最重,連開了新壩南關壩,還要再開昭關壩泄水,現在父親一行在高岫,已經被這群人圍住了。"
迎春皺眉道:"開了昭關壩,下遊這幾個縣排水不及,豈不也要變成一片汪洋。"
"就是因為這樣,東台興化這幾縣都極力反對,聽說上千人在壩上守著,誰要開壩就跟誰拚命。韓紫公張四先生他們也是左右為難,不敢冒然下決定。"
"兩害擇其輕,在上者總要通盤考慮的,一但開壩,上遊留不住水,明年水枯可就後悔不及了。"
思瀾歎道:"正是如此,隻希望這雨能早一點停了。"
窗外的雨時疏時密,稀稀沙沙打在枝葉上,迎春望著迷蒙雨霧,緩緩道:"也不知道我家裏那邊現在怎麼樣。"
"不如我叫老王開車去一趟,順便把嶽母接過來,反正你也要生了。"
"應該沒這麼快,還是省點事吧。"
"你這人也太小心了,從前這樣就罷了,現在做了少奶奶還是這樣,說不得這回要照我說的辦。"說著便往外走,迎春伸手去扯他衣袖,忽然就彎下腰去,一手捂著腹部不動,思瀾見她臉色灰白,不由大駭,扶住她道,"你怎麼了,是不是要生了?"又高聲喚陸媽。
陸媽過來一看,說道:"瞧這模樣是了,四少爺,去請產婆來預備著吧。"
思瀾傻子似的哦了一聲,雨衣也不穿,就急匆匆往外奔,三太太這時趕過來,兩人迎頭撞在一處,三太太皺眉道:"你穩著些,來得及。"然後拉住他,"叫老王去接就是了。"
思瀾不答,一掙便出了門。三太太到床邊問了迎春幾句,又吩咐阿拂給思瀾送雨衣,阿拂追了出去,卻哪裏還有思瀾的影子。
這時思瀾已濕淋淋地坐在汽車裏,街上的水足有兩尺多深,車子開動,水花亂濺,一路向前急馳。思瀾接了產婆猶自不放心,又去接了一位婦科大夫,回來時迎春尚未怎麼樣,他自己先哆嗦個不停。何太太和秀貞、玉茜也都趕過來,進去看了迎春一回,現在外麵屋子裏坐著,看見大夫,又一齊擁了進去,大夫說沒什麼大礙,隻耐心等待便是。
迎春忍痛向思瀾道:"我沒事,你快去洗個澡吧。"
思瀾握著她的手道:"我一會兒就來看你。"迎春點點頭,思瀾這才去了,待他換了幹爽衣服出來,再要進房時,卻被三太太攔了回來。
何太太也道:"有大夫和產婆在裏麵,你進去反而礙事。"
思瀾無法,隻好在外麵等,隻是心裏不寧貼,便前後左右地來回踱步,玉茜抿著嘴一笑。
何太太道:"你別笑他,差不多第一回當爹的都是這副樣子。"
天將傍晚的時候,開始聽見迎春的喊叫聲,思瀾猛地站定,臉色極是難看,何太太拍拍他肩頭道:"你放心吧,大夫說了,不是難產。"
三太太道:"第一胎總要吃力些,你要是怕聽,就先出去轉兩圈。"
思瀾搖頭道:"我不走。"
何太太道:"作丈夫的聽一聽也好,該讓他們知道一下,女人生孩子有多不容易。"說著這話不由想起蘊芝,千裏迢迢上京,卻落得白發人送黑發人,怎不叫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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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節:金陵女子Ⅱ(31)
屋內迎春痛得更加厲害,最初陣痛時一力忍著,不肯喊出聲,到後來雙手用力扳住床杆,咬破嘴唇也忍不住,一聲出口,就一聲連一聲痛叫起來,周圍的人在跟自己說什麼也聽不清楚,卻聽得見那雨水從房簷溜下來,打在花盆上,滴滴嗒嗒的聲音無窮無盡,好像這身上的痛一樣漫漫延延無盡無窮,心裏不停地想,是快死了吧,大小姐要帶我去了。
也不知折騰了多久,終於聽見小孩子的哭聲,接著兒啼聲,雨打聲,腳步聲,交談聲鬧鬧嚷嚷交織在一處。隨後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迎春勉強睜眼,看見思瀾紅著眼圈坐在床邊,她動了動唇想要說話,思瀾微笑道:"是女兒。"又叫人抱孩子過來給迎春看。
何太太道:"你別鬧她,讓她先睡一會兒。"
思瀾忙道:"是是,看我糊塗的。"
於是眾人移到三太太屋裏來坐,留下陸媽阿拂幾個在外屋照看著。三太太因是女孩,不免有些失望,何太太已有了孫子,便不甚在意,抱著孩子笑道:"你們看看,這孩子鼻子眼睛多像思瀾。"
玉茜坐在何太太旁邊,一眼看過去,隻覺得剛出生的小孩子皺皺的小猴子似的,哪裏看得出像誰不像誰,口中卻笑道:"人家都說,女兒像父親。"
蘊萍笑道:"四哥,你給沒給她取名字呢?"
思瀾笑道:"我早就想好了,就叫何瓔,瓔珞之瓔,老二不論男女,都叫何珞。"
蘊萍笑道:"了不得,連老二的名字都準備下了。"
思瀾走到何太太近前,笑著央求道:"媽,讓我抱抱她吧。"
何太太道:"不行,你不會抱,別再把她弄哭了。"
思瀾笑道:"就抱一下,求求您老人家了。"
何太太笑歎道:"自己都是個毛孩子,就當爹了。"說著緩緩將孩子交到思瀾懷裏,思瀾戰戰兢兢接過,望著那皺皺的小臉,有種很奇異的感覺一瞬間湧遍全身,他輕輕喚了兩聲瓔兒,那小東西嘴巴一咧,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思瀾嚇了一跳,連忙交回給何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