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時分天還沒亮,殿中黑沉沉的。殿角深處一雙鶴頂蟠枝燭台,燭台上的通臂大燭燃了一夜,燭淚堆積,如絳脂珊瑚,垂垂累累,兀自緩緩凝結。上夜的太監聽得宸帝喚:“來人。”忙走至帳前,尚衣的宮女替宸帝換了薄絹中衣,方穿上赤色十二章紋的外袍,另一名宮女跪下來替他束好白玉版帶。捧著盥洗諸物的五名宮女悄然進來,宸帝見了,隻將臉略略一揚,領頭捧金盆的宮女連忙卻行而退,率著眾人退到外殿去恭候。
轉身便走,袖子卻叫人扯住了。回首正對上一對怯怯的眼眸:“你去哪裏?”燭火朦朧裏清水芙蓉似的臉龐,逶如遠山的黛眉微微蹙了起來,叫人隱約生起伸手去撫平的衝動。
他微微一笑:“朕要去上早朝。”
另一隻溫軟的手攀上來,扯住另一隻衣袖:“這裏好黑。”他的臉隱在帳帷的陰影裏,瞧不出端倪,聲音倒似有些漫不經心,隻喚人:“取燭火來,儀妃怕黑。”宮女立時移了兩架燭台來,殿中明亮如晝。她賭氣放了手,卻赤著足下床,長及腳踝的烏亮秀發如雲委地,垂在淺玉色銀漩紋的寢袍之上,如披披淋淋的墨色綢緞,也走至外殿來,嬤嬤連忙上前來:“娘娘。”將淺碧色的長袍替她披在肩上。
她見是不曾見過的人,不由問:“你是誰?”
嬤嬤道:“請娘娘先穿上鞋,以免受涼。奴婢姓王,是來侍候娘娘的。”她聽話的趿上宮女捧來的鞋子,問:“方嬤嬤呢?”王嬤嬤道:“方嬤嬤犯了規矩,不能侍候娘娘了。”她隻是似懂非懂的模樣,見宮女捧了盥洗水盆進來,王嬤嬤道:“娘娘盥洗梳妝之後,要去鳳藻宮向皇後問安。”
雙成有點怯意的問:“皇後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去見她?”
王嬤嬤道:“皇後乃六宮之主,娘娘身為妃嬪,禮應往中宮問安。”
宸帝聞言卻回過頭來:“你也累了,就歇著吧,不必一早過去鳳藻宮了。”雙成喜孜孜的仰起臉來:“那你也留下來陪我好不好?”他卻輕輕笑了一聲:“當然不成——今天端王的靈柩返京,朕要親自去迎奠。”
雙成眸光清亮,目不轉晴的望著他:“端王是誰?靈柩又是什麼?”
宸帝伸出手來,輕撚她垂密的如瀑長發,依舊是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端王梁颯,先皇第六子……容貌俊朗,風采卓異,幼聰穎,十歲能詩,精翰墨,曉繪畫,善騎射。”微笑著凝視她明亮如水的雙眸,唇中字字緩緩吐出:“先皇嚐雲,此子真吾子也。”
她綻開稚子般的笑顏:“啊,我知道了,這端王是你的弟弟,所以他回來了,你要去接他。”宸帝唇際的笑容越發若有似無:“不錯,六弟回來了,朕要去迎接他。”
巳時端王靈柩自承陽門入中京九城,宸帝禦駕出禁城親迎。天氣晴朗,黃土壅道淨水潑灑的天街,兩旁皆是銀山雪海一樣的喪幛祭棚。宸帝特命禦駕儀仗鹵簿從簡,但輦輅傘蓋仍舊掩映如赤雲絳霞。遠遠已見洞開的承陽門外,可供八車並驅的筆直青石長街,白汪汪披麻帶孝的九十八名伕子所抬的“大杠”
緩步而至。盂蘭關守備事出倉促,本隻以尋常柏木棺草率收殮,因著天氣漸熱,靈柩以驛站快馬馳車直返中京,至京外的江平境內方移入宸帝特賜的烏金柏檀棺,江平縣令就地征用民伕起杠,江平距中京不過十許裏路,緩緩行來,自卯正出江平,巳時方至承陽門。
然後奉入禁城之右的望聖宮,宸帝親詣靈前祭奠,百官才依敘往奠。宸帝的禦駕方離了望聖宮,遙遙隻見一騎快馬疾馳而來,除了賜禁城騎馬的王公大臣,便隻有軍報急足方許騎馬自安華門入禁城。便命停了禦輦,果不然那馬上的人老遠滾下鞍來,一路狂奔向禦駕前來,解下背上的密封竹筒,小黃門接了,連忙呈至禦前。宸帝略一頷首,餘大元便取了紫銅剔子開了竹筒,抽出卷軸來,宸帝心中猜度是關外黥民大舉興事,必是哪處關隘的報急,一看火漆印信,先自狐疑,待得打開來,居然是韓王梁竣懇詞上疏請求入京奔喪。“涼州地僻遠,恐疏折往來耽以時日,臣心如焚,妄以軍報急製驛遞,誠懇治臣欺君之罪,然翼聖心體恤……”後麵長篇累牘宸帝亦不耐看了,隻擲給小黃門,嗤笑一聲:“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