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得能聽到銅漏的聲音,良久,一滴,將夜滴碎成永無止境的黑暗。綢衾滑若遊魚,他的唇他的手卻像是灼人的火,每一次碰觸似要挑起熊熊欲焚,纏綿的吻如能吞噬人的呼吸,她在窒息間掙紮,雙手抵擋著不能負荷。他果然一手將她的雙腕壓製於枕畔,她的手沒入枕間,喉中逸出一聲吟哦。這一聲直如千絲百迥密密織成的繭,令他困錮沉溺不能自拔,她慢慢摸索,手中終於觸到那一線冰涼,寒光一閃,他本能的將臉一別,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她的手腕,鋒利的釵尖劃過他頸中,到底讓他堪堪避過,險些刺入喉管奪他性命的釵尖,隻淺淺劃破了皮膚,血迅速的滲出來,一滴無聲的墜下,伴著銅漏隱約的滴嗒聲,在她雪白的寢衣上綻出一朵殷紅。
腕上迅速泛起巨痛,痛得像是腕骨竟似被捏碎,眼底卻隻有冷凝的毒恨,她傲然直麵他,痛意而絕然的看著他頸中細長的血痕。更多的血滲出來,她的眼前隻有海一樣的血紅,二百六十五條性命,他親手禦筆勾決滿門抄斬,庾家三代五房共二百六十六人,十六歲以上男丁計七十九人棄市,十六歲以下男丁及女眷計一百八十六人賜自縊。她本亦該領受一條三尺白綾,與闔族親人同赴幽泉,隻因了新晉相國厲明成那一句閑話:“庾承暇的**素有豔名,號稱天下第一美人。”
天下第一美人……上元夜,中京舊俗女兒家要登樓看燈,九華燈下上重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夜風吹起七寶珠簾,碧霞雲紋西番蓮帔裳,百褶垂花如意裙上繡金鷓鴣,海棠紈扇掩麵,象牙鏤花扇骨柄上係著流蘇,樓下的人遙遙窺見衣衫綽隱,已然是轟動九城。庾太傅的掌上明珠,天下第一美人。
據說,當時聽了厲明成如斯形容,他隻輕輕一笑:“既然如此,殺之可惜,留著充陳朕的後宮吧。”
生生將她從鬼門關前與家人拆散,她不發一語,死命抓住囚室的鐵柵,獄卒不敢硬去拉扯,她直直盯著前來宣旨的新任太常禮官杜左思。良久,啞然嘶聲:“杜左思,你是我父門下進士,廢黜太子時我父曾救你性命,假若你還顧念半分舊日情誼,來日便將庾家滿門慘遇稟明端王。”
杜左思凝望著她,追魂奪魄的美貌,散發素服亦是國色天香,幽暗的眸子死灰一樣沉寂,那抓住鐵柵的素手爆起細長青筋,腕上一隻九連玲瓏同心鐲,細若蝦須,九枚相連。他識得這鐲子,一年前欽天監挑定的良辰吉日,他隨時任太常禮官一同往太傅府宅,七十二台聘禮中便有這九連玲瓏同心鐲。駢四驪六的敕書,她出來領旨謝恩,而後隔著簾子他隨著堂官向她還禮。太常禮官恭敬一聲:“王妃請起。”文定之後她便是朝廷敕封的端王妃,隻待報期迎娶。卻不想,她竟永遠等不到那一日了。
囚室高牆上小小一孔方窗,陽光慘淡如同清夜月華,幽暗潮濕的方磚地上,投下她纖細的影,執拗傲然的弧線。杜左思輕輕籲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錠銀子,交到兩名獄卒手中:“兩位老哥去喝杯茶,我勸勸庾小姐,好叫她領旨。”獄卒眉花眼笑,接了銀子道:“怎麼好意思叫杜大人破費——隻是您有話快些講,不出這牢門,她就還是欽命要犯,我們的不便,還請杜大人體諒。”
杜左思微微頷首,待兩名獄卒去得遠了,他往前幾步,她緊緊抿著嘴盯著他的臉,他清晰而低沉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庾小姐,我顧念昔日太傅待我的舊誼,所以有幾句話,說與庾小姐得知。”她目光冷凝,唇角浮起譏諷的淺笑:“你若是癡心妄想勸我從賊,那就大可不必了。你竟奴顏卑膝於新帝,真真枉負我父當年上疏替你辯駁,救了你一條狗命,我不與你這般趨炎附勢的小人計較,你若是識趣,便任我一死。你若是逼人太甚,我亦無他法,但端王終有還京的一日,你難道連半分退路也不為自己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