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憤世嫉俗,他們悲天憫人,他們始終在試圖、掙脫遠離塵囂。是以留下了很多可悲可歎、可說可樂的故事。在這偌大的土地上,他們營造了曲壇的千秋,也留下了一個時代真切存在的證據。
小劇中窺孝道玄機
“天地重孝孝當先,一個孝字全家安;孝順能生孝順子,孝順子弟必明賢;孝是人道第一步,孝子謝世即為仙。”《百孝經》的開篇便將“孝”擺在了人倫情感第一位,一個人如果是大孝子,死後即可以榮登仙籍。
孝順未必能令一個人超出生死的界限,但在中國人眼中具有絕非尋常的意味。它是中國儒家倫理思想的核心,自孔孟儒學成了中國知識分子恪守的生活信條之後,“慈孝”便與人們的生活如影隨形。元代是一個道德淪喪的時期,中原本身的文化被蒙古鐵蹄一腳踐踏至四分五裂之後,一些知識分子希望重樹眾生的道德觀,“母慈子孝”之類的曆史故事自然被屢次翻拍,寫成了一幕幕情感戲,在梨園裏上演,賺人歡喜賺人愁。
生在元代後期的秦簡夫是梨園中的悍將,生平傳世的劇本僅有五部,其中三部都是家庭倫理戲,他對主題是“孝順”的一類故事情有獨鍾,《宜秋山趙禮讓肥》便是體現他的慈孝觀最典型的劇目。
《宜秋山趙禮讓肥》的劇本以漢中王莽亂政時期為背景。當時兵戈四起,流民亂竄,四處趁火打劫的土匪比比皆是。老婦人趙李氏帶著兩個兒子趙孝和趙禮四處逃亡,來到宜秋山腳下暫居。由於家中無米又無田,趙禮將最後一點糙米熬粥給母親和哥哥吃完之後,便去山中采野菜充饑,哪知道被虎頭寨寨主馬武擒住。山賊們大多是流民組成,皆忍饑挨餓多日,見馬武提回一個白白嫩嫩的青年,口水大噴,大叫著要把趙禮宰了吃掉。
人吃人的事件,在中國古代史上不乏出現。遠古時期有食人部落之說,到了近代仍發生饑荒中吃人事件。相傳朱元璋未當明朝皇帝之前曾出家當了和尚,當時也做過吃人肉的勾當。曆史傳聞的真實性有待考證,可是不可否認有這樣的根源存在。試想王莽篡位期間,中原發生的綠林起義數以百計,百姓淪為草寇,盜賊橫生,很多人為了吃飽穿暖,偷不到便搶,搶不到時或者挨餓,或者過著人吃人的生活。
趙禮聽山賊們要把他宰了吃掉,不但沒有害怕,反而鎮定地對馬武說,讓他回家先跟母親和哥哥告別,再回來讓山賊們吃。馬武聞言大感好笑,這酸秀才擺明了耍他玩呢,現在放了他,豈不是讓到嘴的鴨子飛了!
趙禮一本正經地發誓絕不食言,並以自己“信”作為擔保。那個時代人們以“信”為最高品質,信義甚至高於生命。馬武思看趙禮誠懇異常,思來想去終於放了他。
回到家的趙禮與母親和哥哥趙孝抱頭痛哭,說了事情的原委:“我猛然拜罷那雙腳。哎呀!不提防腦背後番身吃一交。那殘病的身軀省懊惱,鼻痛心酸兩淚拋,腹熱腸慌亂刀絞。我想他毒害的強賊,我今日死不可逃。母親也,則您這生分的孩兒,我其實送不的你那老!”(《趙禮讓肥》第二折【隨煞尾】)
從上麵這段話看來,趙禮並不怕死,而是無法為母親養老送終,此乃大不孝行為。他乃是非常傳統的儒生,不孝是他承擔不起的“罪名”,可是為了“信”,他還必須要守承諾上山被吃。
心情收拾完畢,趙禮孑然一身地上了山,卻不知哥哥和母親尾隨而來。結果令馬武看了一處鬧劇。原來趙家三口人在他麵前比起誰胖誰瘦,趙孝說自己比弟弟肥,應該吃的是自己;而母親趙李氏說自己比兩個兒子胖,吃起來好吃,希望馬武放了孝、禮兩兄弟。馬武看得不耐煩,大吼一聲:“我不吃你們了,你們走吧!”他被三人你推我讓弄得心煩,另外也為他們的慈孝心腸所感動,思念起自己的兄弟和家人,感慨頗多。
趙家三口人臨去之前,馬武突然想起西漢民間有名士叫趙孝、趙禮,難不成是這兄弟兩個?他出言試探,竟真的是他二人,不禁大喜,連連賠冒犯之罪。趙氏兄弟看他為人講義氣,心腸也不差,武功又高,很適合輔佐漢室遺珠光複漢統,便勸他去幫高祖九世孫劉秀。此時劉秀已擊敗王莽軍隊而名聲大噪,正是用人之際,馬武一定會得到重用。馬武聽了趙氏兄弟的話改投劉氏手下,果然出人頭地,被封為大元帥,反過來向成為光武帝的劉秀舉薦趙氏兄弟。不久,趙氏兄弟即得到朝廷的重用,趙家亦光宗耀祖。
趙禮因孝而得名得利,是秦簡夫立誌要詮釋的道理。他認為,越是在亂世當中,人們越不能扔掉古德,否則就等於失去了人生的準則,淪喪於時代。在講述趙禮的遭遇同時,秦簡夫似乎也在說著自己的願望:社會失去了“仁、義、禮、智、信”等道德,隻有通過劇目公開表演,方能廣泛宣傳儒家理論。
然而,單純地恪守禮教來表現人的道德一麵,事實上是不人性的。曆史上的名孝子王祥飽受繼母的虐待卻不反抗,冬天為了給繼母弄魚吃不惜臥冰解凍河麵,這種自殘性的孝並不是真正的孝,而是屈服在暴力之下的愚昧行為。慈孝是人們發乎內心的情感,父母愛子女是因為血緣和親情,反之亦然。趙氏一家讓肥是情之所至,理之所然,實屬尋常,不過他們一家的行為的確受人尊敬。但是,這個故事如若被拿來教育芸芸眾生則不可。孝本有道,但隻有前輩、後輩真心相待,才能真正做到長慈幼孝,否則強加於雙方的身上,就會是一種令人身心俱疲的枷鎖。
青天可鑒竇娥誠
淮安地區的曆史上出過兩大名案,一為元代的竇娥案,一為清代官員李毓昌被害案。據說兩案皆驚動全國,成為當時的新聞焦點。李毓昌的案子有詳細的史實可查,並沒有爭議;然而竇娥案就並非如此了。據說當時淮安的確有一個女子被冤毒害婆婆,枉死刑場,詳細情節不為世人所知。而此事被關漢卿所關注,湊巧他又想到《烈女傳》中“東海孝婦”的故事,深感“東海孝婦”與淮安女子的遭遇相同,不禁大為感慨,遂埋頭寫下了《感天動地竇娥冤》一劇。
漢卿對這個故事投注了很大的個人情緒,就像莎士比亞傾情寫下《威尼斯商人》一樣。在評判和爭論中,正義和真理不一定永遠能得到公平的裁判,所以漢卿選擇了用舞台展示的方法,憑借公論和人們智慧的沉澱為冤屈的女子鳴不平——真理是永遠蒙蔽不了的。
《竇娥冤》故事的背景當然是元代的淮安。來自山陰的書生竇天章因為無力償還蔡婆的高利貸,隻好把七歲的女兒竇娥抵給蔡婆當童養媳,自己則赴京求取功名,希望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竇娥長大後成了蔡婆的兒媳,怎知道丈夫不到兩年就死了,剩下她和蔡婆相依為命。不久,蔡婆向當地的賽盧醫要債,賽盧醫心生歹念,把蔡婆騙到郊外打算謀害。就在這時,流氓張驢兒父子撞見這個情景,嚇得賽盧醫慌忙逃跑。
張驢兒父子本就不是正經人,知曉蔡婆有錢,竇娥又漂亮,便起了貪欲,要求蔡婆還他們的救命之恩,迫她和竇娥招他們父子倆入贅。蔡婆自知被侮辱了,但卻不敢做聲,反倒是竇娥聞訊堅決反抗。所謂好女不侍二夫,更何況對方還是個流氓,竇娥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婚事。
可是,張驢兒賊心不死,趁著蔡婆有病,送上混著毒藥的羊肚兒湯給她喝,打算毒死她,就此搶占竇娥。哪知道他的夢做得美,卻不料蔡婆聞湯後感到惡心,給了張驢兒的爹喝,結果一碗“索命湯”要了張驢兒老子的命。
世人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張驢兒害人不淺,反而害了自己的爹,本應該吸取教訓,但他反而調轉過來誣陷竇娥毒死自己的爹。官府的大老爺不明事理,不分青紅皂白地堆竇娥嚴刑逼供,竇娥終於耐不住屈打成招,遂被判了死刑。竇娥在被押赴刑場時,不知有多少圍觀的人為她鳴冤。
【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隻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蹠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隻落得兩淚漣漣。
——《感天動地竇娥冤》第三折
竇娥的這兩段流傳數百年的經典曲目,實把“天公不作美”的民間俗語說得真切,令人憶起周星馳的經典電影《九品芝麻官》。清鹹豐年間,提督之子常威垂涎戚秦氏的美色,將其迷奸,事敗後殺了其夫家十三口,又收買證人誣告戚秦氏與家丁私通,戚秦氏屈打成招被判死刑。候補知縣包龍星發現其中的蹊蹺,欲為戚秦氏翻案,反而被誣陷丟了官職。他無奈之下,隻得上京告禦狀,中途幾經波折,終於得到皇帝的協助,他救下來了。包龍星苦練口技,終於在公審堂上舌戰群臣,得以為戚秦氏洗冤。
竇娥與戚秦氏的命運遭遇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是戚秦氏有心存仁念的包龍興相助,而竇娥卻被沒有王法的官府一門心思地冤枉到底。於是竇娥感到莫大的委屈,怨氣衝天,遂指著青天白日,怪老天不分黑白,在人間種下了罪惡的種子。在“滾繡球”一段,竇娥借盜蹠和顏淵二人的命運,責罵上天無德。
盜蹠是春秋時期和孔子同一時代的民間起義領袖,被統治者認定為殘暴、凶狠的化身,後來民間亦把其視做惡勢力。當時的盜蹠橫行幾國,屠城劫掠,最後卻得善終。而顏淵是孔子最賢能的弟子,宅心仁厚,學識淵博,幾乎達到了聖人的境界,可卻英年早逝。兩人惡得善終、善得惡果,實在不公。竇娥借此二人之事說流氓張驢兒逍遙法外,而自己則受盡苦難還要枉死。這一段控訴韻腳分明,入耳消融,直撼人心,亦顯現了關漢卿的大家手筆。
一些學者認為,促成竇娥冤情的是元代社會背景,由於官僚機構的腐敗,貴族、地主、富豪無不奢華成風,地痞流氓隨處可見,這些都導致大量冤假錯案的產生。竇娥被打打得“一道血,一層皮”,“才蘇醒,又昏迷”,從中可以看出汙吏的殘忍和愚蠢,當時人心的邪惡和叵測。也許這種說法是正確,而事實上,整個古代封建社會的本質都是如此。那個時代的女人過著屈膝的生活,不是犧牲品就是玩物,早在竇娥被父親抵押出去的時候,就已經鎖定了她命運的航向。竇娥並不是沒有掙紮,但她沒有武曌的膽識、沒有風塵俠女的自保能力,也沒有王昭君那般的美貌能玩轉江山。她隻是一介婦人,換做任何一個時代,都可能遭遇摧殘而凋零,隻恨她錯生於元代,元代錯生了她。
劇中的竇娥深知通過官吏公正判決來為自己平冤已是泡影,她唯有心死,舉頭發下重誓,如果她是被冤枉的,頭顱被砍下之後,鮮血必然一滴不剩地濺在飄飛的八尺素練上,六月飛雪將掩埋她的屍身,淮安一帶必幹旱三年。竇娥的詛咒果然一一應驗,百姓們皆知竇娥確實是被冤枉。
竇娥的慘死之後,人間終遭報應,但關漢卿並沒有就此煞筆。他不但要通過上天為竇娥鳴冤,還要再人世當中還竇娥一個清白。竇娥的魂魄找到在京城裏當上官員的父親竇天章訴冤,竇天章遂千裏迢迢回鄉為女查案,終於把張驢兒千刀萬剮,以命抵命。然而,此時的竇娥已經死了,一切都無法挽回。
關漢卿與竇娥在魂靈上是有交集的,漢卿借竇娥的身世控訴當下這個必將毀滅的世界,而竇娥的精神正是關漢卿的寫照。竇娥雖然不是個才女,不會用詩詞歌賦來抨擊時代,但她卻有種折不彎的風骨;而漢卿也不是個重華麗辭章的文人,他僅僅保持著自己的個性和寫作手法,來暴露現實生活的不公。
元時代的文人,大多寫著四平八穩的文章,視野卻越發變得狹隘,社會也變得萎靡不振。世態之頹氣,並不是漢卿能一掃而罷的,他自己很清楚,但他仍要用竇娥的魂靈,來驚動愚昧的現實世界,以掃世態的頹氣。
閑是天許,忙是自取
在一片吟風弄月、離愁別恨的文學氣氛中,曲人劉時中殘忍地打破了眾多元文人的美夢。他從來都不打算令身邊那些沉迷於酒色生活的朋友感到舒坦,這在前文已經略有涉及。並不是他不能這樣做,而是不可以。不過他的儒雅性情,使得他並不是冷酷的人;他也並不自命是百姓的代言人,呼籲人權社會,隻希望把“人間煩惱,一洗無餘”(《折桂令》)。
總是去幹涉別人的生活、批評社會現狀,令劉時中感到非常疲累,但是他的曲子仍舊被稱為元代的“史詩”,他一唱一吟,都是當時的貧苦者在死亡線上掙紮的血淚,在那時絕無僅有,後世也罕見。
【叨叨令】有錢的販米穀、置田莊、添生放,無錢的少過活、分骨肉、無承望;有錢的納龐妾、買人口、偏興旺,無錢的受饑餒、填溝壑、遭災障。小民好苦也麼哥,小民好苦也麼歌,便秋收鬻妻賣子家私喪。——《端正好·上官臨司·叨叨令》劉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