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陸,73區,天崛科技。
“不帶淼過去嗎?”龍嵬靠在門邊上視線低垂,眼角餘光裏的房間昏暗如昔。似乎徐鱭的住所一直是這樣的,窗簾永遠緊閉,窗戶永遠不開。
“為什麼要帶她過去,你這裏不安全嗎?”徐鱭專心收拾著床上的衣物,額發陰霾下不知是什麼表情。
“頭發越來越長了,到裔華以後去剪剪。”龍嵬眉頭一挑,轉身準備離開。
“頭發啊——被‘長絲三千丈’的你這麼說我還真是為難。”撚住鬢角垂下的發絲,徐鱭搖頭淺笑,卻驀地抬頭,露出發絲間透亮的瞳孔,“我知道,你其實,並不像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麼……自信。對嗎?”
龍嵬駐足在門口,廊道裏的光為他剪出一個漆黑的影。他緩緩側過臉,眉宇唇齒的每根線條柔和卻不失鋒利。
“什麼意思?”
“如果你真的有自信的話,‘難不成你認為漁翁會輸給黃雀’就不會被斷成三截來說了。因為沒有自信,小心謹慎,每個詞都怕說錯,所以才會,把長句斷成幾截,慢慢考慮。”
“感同身受嗎?好吧,然後呢?”龍嵬反倒輕鬆地笑起來,轉身繼續靠在門邊上,洗耳恭聽。
“我也知道,雷緒很多時候在幫你圓場,你失敗也好成功也好,甚至……懦弱也好。一個領導者不需要太多負麵的形象,所以能規避的他都配合你掩藏得很好。”徐鱭說著說著漸漸低下了頭,“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問我,‘這戰場的傷,你有膽同我一杯飲下嗎?’那個時候我覺得你是散發光澤的神,即便領導全人類都不為過。”
“但是隨著相處,我也漸漸發現了……你也有懦弱、會哭泣。隻是你把淚水掩藏在雨水裏,借以天之名,佯裝一個神的形象。”
龍嵬的笑隨著對麵人的言語慢慢渙散開去,下沉的唇角掩飾不了眸子裏顫動的光。深不見底的瞳孔隻是一層偽裝,貼了巨幅黑洞照片的房屋,始終沒有那麼無垠的空間。
“但是你要記得,我們負債的是兩百多萬,甚至更多的生命。我把淼留在這裏,要是她有事的話,我不會饒你……聽懂了嗎?”
話落,徐鱭提上行李箱和龍嵬擦肩而過。須臾間,他聽見很小聲地“謝謝”。
四天後,天崛科技。
“一萬四千架截音迫近天崛科技!”
“九千架截音盤旋在克裏聯邦轄域上空!”
“一萬一千九百架截音齊射裔華轄域,不是陽離子炮,是實體彈!”
繁複的數據與情報在耳邊紛紛炸響,龍嵬抬手切斷收聽頻道裏的人聲,聽風聲簌簌和樹濤海浪。然後他合上眼輕撫身子底下的樹冠,和它交換呼吸,最後驀地睜開深邃的眸子——那仿佛承載了整個宇宙空間的黑洞。
手間輕彈,劃開熒幕,閃指如飛,一個個窗口倒映進他的瞳孔裏,漸漸彌散了蹤跡……
“雷緒,坐標741,835設伏;克裏聯邦轄域全兵力三十七架截音正麵誘敵,迂回撤退。”
“徐鱭,坐標599,470設伏;裔華轄域全兵力二十九架截音側麵詳攻,一沾既走。”
“特洛克、萊克誘敵成功後返回‘屏’範圍內盤旋,遠距離陽離子炮狙擊準備。”
“張仲和敵軍保持一公裏距離觀察,間斷性伏擊遊擊騷擾,全力索敵。”
“馬啟斯打開天頂巨炮,大規模掃射準備。”
“‘天’組織全域,螢火、納米釋放!”
龍嵬深吸一口氣,目光遠眺到視線盡頭的烏雲——如同烏雲一般的截音。
“各位,叄簿和雁已經不在了。這場戰的敵人,隻能靠我們自己的眼睛看清!全軍,出擊——”
樹濤還在身邊起伏,微風仿佛自己的唱誦,光線穿透了距離傳達思念到遠方……再度地睜開眼睛,龍嵬隻能看到烏雲降下的暴雨正在轟擊著天空——偽裝的蔚藍在暴雨的彈幕裏一分分崩裂,人類渴求藍天的夢想如此卑微。
……
裔華海域,島嶼以西。
少年在海麵上飛馳,踏波逐浪疊影如魅,指掌間海嘯千丈,呼喝中逆波萬裏。透亮的眸子在散亂的發絲下麵左右閃動,激射的虹光也好,飛灑的彈幕也罷,全部被他身邊的水花悉數擋下。
轟——
三個方向絞殺過來的虹光,封鎖了少年所有可以移動的角度。陰霾的額發被海風赫然吹開,少年明晃晃的眸子裏飛閃過億萬根反射弧調控的信息。
隆——
千萬丈高的水花被應聲濺起,少年的身影消弭在氤氳的水蒸氣裏。三架截音撫波低飛,仿佛在炫耀煌煌灼目的戰果。
轟隆——
溫柔的水麵頓時化作咆哮的巨獸,淩厲的爪牙騰空而起,把周圍低飛的截音統統扯得粉碎。四海平息,萬籟俱寂,少年重新靜立在海麵上,頭頂高高飛翔的截音再無一架敢靠近。
“果然是生物兵器沒錯。他剛剛抓住低飛截音的一瞬,已經驗證了指紋,的確是徐鱭。”瞳孔裏還閃爍著熒幕上飄散的飛灰,影側臉說道。(影,人名,司馬遽臂膀,無、幽、影。)
“真是大代價啊——把一百架截音的整個機體表麵都安裝上指紋檢測係統,隻為了得到這麼一個令人心驚的結果。”司馬遽在後麵嘖嘖出聲,熒幕的光隻打亮了他一半的麵孔。
“不是心驚才能讓你心安嗎?”藍白帽簷下的無,輕笑反問,“平平淡淡的生活本來已經足夠無趣,如果戰場還不能讓你心驚,那麼你要如何安心生活?”
“啊呀,無。不要說得我好像是個戰犯,因為有了戰爭,所以才能生活。一定要記得,我們是為了生活而踏足戰場的,明白嗎?”司馬遽高亢的韻腳峰回路轉,開合的唇齒停留在輕柔的疑問調上。
“這就是所謂的大義嗎?”
“是的——古往的大義供將帥和兵卒信奉,今來的大義給王者和鬼才調笑。”司馬遽整個人躺進靠椅裏,指間的煙絲一如熒幕上的飛灰,氤氳繚繞,“差別在哪裏?隻在當今沒有將帥僅有王者、沒有兵卒僅有鬼才。大義微言誰都懂,欺世盜名誰都會,王者和鬼才的區別僅僅隻是機遇……否則啊無,我給你來當王者,我來當鬼才,又有何不可?”
身後的少年沉默久久沒有回語,司馬遽接著讚頌下去:“坐收人類殘殺盛宴的漁翁,在後螳螂徒張利爪的黃雀……徐鱭啊——你和我,‘天’和‘地’,到底誰是指引人類的主神呢?”
嘭——
波光破裂的聲音響徹了天空,水麵下竄起的銀蛇洞穿了少年的胸口,額發在破空的餘波裏飛散開來,原本陰霾下的瞳孔瞬間反射日光卻漸漸暗淡了。失去神采的眸子裏盛滿著疑惑——海潮水流於少年本來就形同臂膀,因此少年也有了不顧腳下的肆意,但如今自己的臂膀卻擲出了致命的刀刃。
“徐鱭!”虛立高空的少年把這一幕看在眼裏,手指滑動出神經弧反射的軌跡,兩架流線型的機體頓時隨之翩躚突進,撲向鮮紅暈染的海麵。
天空中彌漫的烏雲瞬間躁動了,無數的陽離子炮從不同角度齊射,織成一張細密的網,仿佛要收羅天海。但少年熱血燃燒下的神經弧反應異常,手指點畫間牽引出的航線成功穿過了虹光的羅網。並以犧牲一架截音為代價,成功駝出了鮮血淋漓的同伴。
“啊呀呀——關係戶,你說這倆家夥的操作員是誰啊?他真——的酷斃嘍!”天空烏雲的通訊頻道裏傳出小夥子癡狂的聲音。
“作為太子黨,你真敬業——指揮一千名操作員、近兩千架截音卻連兩架截音都不能完全打下來。”烏雲裏的聲音通訊得正起勁。
“閉嘴,袁季。司馬氏可是從來都沒有專製的念頭哦,所以別叫我‘太子黨’!”
“哦?那三國歸晉又是怎麼回事呢?”女聲似乎戲謔得很開心。
“別廢話了!快點追他們!老爸說徐鱭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放跑了我可擔擔不起。”話音在破空聲裏炸裂成鳴噪的碎片,兩千架截音脫離了烏雲的陣容狙殺出來,“一隊、二隊坐標590,471;三隊、四隊坐標589,470;袁季和我正麵追趕逼他們入網。”
伴隨著“是”的應答聲,海麵被低空飛行的無數流線體拉起一大片水霧。前方不遠的距離外,鮮紅的痕跡微微顫動了一下。
“徐鱭!徐鱭!”虛立高空的張仲看見下麵鮮血淋漓的身體動了一下,聲嘶力竭地朝著通訊頻道裏喊。
“彈頭直徑偏小、長度偏長,易於穿透。”徐鱭在通訊頻道裏呢喃得很小聲,“從子彈的顏色和散發出來的味道看,彈頭塗有劇毒,而且絕對有見血封喉的效果,中毒的人十分鍾之內必死無疑,不,也許還更快。彈頭能穿過我的水元素,並且仍然保有毒性,那麼毒素一定不溶於水。至於它的形狀嘛,是便於穿透海潮的流線體。”
“那你……”張仲的喉腔哽住了。徐鱭稍稍揚起慘白的臉,在身下截音掀起水花遮掉表情的瞬間突然笑了:“居然和龍嵬說的一模一樣。”
“哈?”張仲在虛空上腳下一滑,差點跌翻。
“和光動力相應的,截音的另一大優點是光學成像。因為光的速度是最快的,這樣可以第一時間把戰場信息傳遞到操作員的視網膜上,間接進入神經係統,之後就依賴於操作員的反應速度了。”
“但是……”平展的笑容微微上揚,徐鱭唇齒開合,“這也是最大的缺點,因為對戰場的感知省略了聽覺、嗅覺、味覺。張仲——如果你能聽見的話,就會發覺子彈洞穿我身體的時候聲音不對;如果你能聞到的話,就能發覺我看似紅兮兮的傷口其實沒有血腥味;如果你能嚐到的話,就可以用薯條來沾我的傷口了。”
“啊——也就是說……”張仲覺得喉腔有點幹澀,“剛才那些染紅海麵的,是番茄醬?”
“正解。”身下的截音漸漸離開水麵,遮掉表情的浪花墜落下去,徐鱭把臉重新埋下去,“呃——準確地說,主要材料是番茄醬,但是為了在顏色和形態上完全騙過光學成像,還加了點其他東西。”
“該死的光學成像!”張仲笑罵,揉了揉太陽穴,“雖然我現在人是在幾十公裏外的黑房子裏,不過感覺就像真的站在天上看你拚命,一樣。你剛才可把嚇死了。等等,既然截音的戰場傳訊係統裏隻有視覺,那為什麼我現在能聽得到海風的聲音?”
“那是為了讓黑房子裏的操作員有身臨其境的實感,所以根據圖像模擬的效果音。”
“原來如此。”張仲滿意地點點頭,瞥了眼後麵越來越近的狙殺部隊,“那你準備下麵怎麼演?這場戲。哦!還有!你剛剛是被哪裏發射的子彈擊中的?聲呐檢測,水下沒有潛艇啊。”
“但是聲呐檢測到水下有不明凸起物,龍嵬、雷緒他們那邊的地上邊境線附近也有。剛剛那一出,就是為了驗證龍嵬的猜測——那東西是狙擊口,而且是專門對付我們這種‘人’的。”徐鱭故作勉強地支撐著身體站起來,垂死之人的模樣演得惟妙惟肖,“這場戲,就拿這兩千架截音,作為出場費吧。”
吡呲——
腦海的咆哮正要拔高千丈,徐鱭耳邊忽地響起一陣雜訊,耳麥裏傳來熟稔的厚重聲音:“好久不見徐鱭,作為上司來問候下你的近況,恐怖活動的遊戲好玩嗎?”
“啊——真是意想不到的收獲啊司馬遽。有何指教嗎?”
“不敢。沒有指教,就不能拿公用通訊頻道,和老友道個別嗎?”司馬遽的聲音裏有笑。
“好像看我這樣子你很開心啊——為老不尊的家夥。”
“有嗎?算啦,不說這個了。你難道就沒什麼想問的嗎?”
“當然有,而且很多。”徐鱭咬了咬發紫的下唇,“比如,你是怎麼讓這麼多截音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的?為防這種情況,我還特地動用了足夠數量的納米蟲網……可是依然沒能發現你是怎麼來到近海的……和偷襲我的海下凸起物有關嗎?”
公用通訊頻道裏響起了單調而響亮的掌聲,司馬遽笑得意猶未盡:“厲害厲害,這麼快就反應過來了。其實不用我說,你也差不多應該猜到了吧——數量如此之多的截音,就是從那裏出來的——它的名字叫……”司馬遽的聲音結出了冷硬的冰:“根”。
徐鱭的瞳孔驀地緊縮起來,腦海裏浮現出一棵枯死的老樹,它腐朽的根莖包裹了整顆星球,不留一點縫隙。
“沒錯,如你所想,一個龐大得就像根係的地下建築正在保護著我們賴以生存的星球。這樣你還有理由相信自己可笑的信念嗎——反人類嗎?肅清嗎?再造嗎?你認為自己是神嗎?”
“人類從來都是為求生存而迫不得已的動物,改造環境也好,改變自然也罷。這究竟錯在哪裏?這為什麼要換來被你肅清和再造的結果?”
“把鳥兒關在籠子裏讓它忘掉自己會飛翔,也能叫做保護?”徐鱭的笑容冷得忘掉了自己是垂死的人,“還取個這麼貼近自然的名字,為什麼不叫‘牢’或者‘獄’啊?多有人類文明的氣息。”
“嗬按照你的論點,把嬰兒丟在荒野讓他們自生自滅就是放之‘飛翔’啦?”
“真夠可笑——‘自然’什麼時候成了嬰兒,你又什麼時候成了‘父母’?”徐鱭抬起頭,露出發絲間透亮的瞳孔,看著不知名方向上的人,“還是說,你在代表人類?”
“看來啊——我無力改變你,你也沒法說服我。那麼,就看看最後,‘道理’由我們誰來寫!先頭部隊——陽離子炮,齊射準備!”
“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