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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籠起的手,掩進敞開著的青布罩衣袖套裏,身子習慣地往椅背上靠去,腿伸直,兩條前椅腿隨著微微抬起,身子便成了一條斜線,偶爾椅身還輕輕地晃動著。這原不是一個很雅的動作,卻顯著一種特殊的藝術領導者的灑脫。

在日光燈光下,沙中金蒼白平板的臉頰上,微微地泛著紅。

徐容容一度也身靠椅背往後傾仰,此時,將椅背頂到身後的牆上去。“沙老師,怪你,把我們的鴨子趕散啦。”卜複咯咯地笑著。那笑容在她臉上顯得快,猶逾得也快,她抓起身前的一個飯盒,又拿著一雙筷子,在盒蓋上敲起來。

“來,再來”

象被敲盒蓋的聲音驅使著,趕鴨的歌聲重又熱熱鬧鬧地響起來。

歌聲感染得空氣豳暖的,、沙中金和徐容容在兩張對角的桌邊含點笑,望著這喧鬧的場景。敲著盒蓋的夏銀鳳站在熱鬧的中心,不時咯咯笑兩聲,倏然又無動於衷,仿佛潰然地帶點揶揄般地趕著一隊嘈嘈雜雜的鴨群,

三個超脫於歌聲之外約人,串成一條斜線,那條線仿佛被夏銀鳳髙高舉起著。

多少年以後,離開紫樓進了大城市的人,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想起紫樓上的“放鴨”。一場毫無意義的、平平常常的集唱。

正是那些毫無意義而又偶爾熱熱鬧鬧的生活場景串起了記憶的網絡

在歌聲之前的生活就留在窗外暮色中的天地裏了。

從宿舍到機關,十五分鍾表上緝了上班時間十分鍾。進大門的時候,她朝傳達老頭笑笑,傳達給她疊成一卷的報紙,裏麵夾著信。她拿著報紙往樓

上去。她知道,她沒有遲到。她習憒把表撥快十分

多_,不過她還是按實際時間行事。有時她也奇怪自己明知這樣,又何必把表撥快呢。

她是來得早的,處室裏的人來齊後,小黃攏

腦後的頭發說了一個擠車的笑話,兩個男人笑起來。她也笑笑。

轉眼鎊的小劉推推鏡架,翻過一張報紙,翻報紙的聲音象撕著什麼。

小黃瞥過一個白眼去。

“看那一位嚴肅樣,真不愧是我黨優秀黨員。”

“別汙蔑我黨形象。”她笑著說。

“又沒說你。”小黃也朝她笑笑。

“知道你不會說我,她望望笑著的兩個男人。他們不再笑了。

“你的這張嘴啊,應該倩到下麵曲藝團去。”她對小黃說。

兩個男人大聲笑起來。小黃嘟嘟嘴,扭過臉去,生氣的樣子象撒嬌。

“喲,你們看,又有車禍了呀……”沒多久小黃就叫起來。兩個男人伸過頭去看報紙。

小劉推推鏡架,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電話轉盤的聲音象在鋸著什麼。

快到下班時間,處長開對麵的門叫她。

,“你來一下。”

戴眼鏡的小劉扭過頭來看她。鏡片後的眼珠放大了,滾圓滾圓。

她走出門,在走廊上直直腰。走廊頭上有一塊發著藍亮的窗子,從窗子那邊走過來的人,黑綽綽地,一圈黑影的輪廓。

她對自己笑了笑。

處長是個大塊頭。她總覺得大半個窗亮被他微屈的背擋住了。他的辦公室裏就有些暗朦朦的。“你過來。”

處長扭轉身朝著她。他胖乎乎的臉上神色平和。很少見到處長笑,他臉上的表情變化不大。有時很難辨認他的臉色是嚴肅還是平和。

現在他的臉色是平和的。她走近他。

處長偶爾喜歡拍拍她的頭。肥厚的手掌在她梳得光滑的黑發上頓一頓。過去紫樓裏矮痩的館長也有同樣的喜好,館長細短的手掌和處長肥厚的手掌給她的感覺是同樣的。同樣的份量同樣親切地微微晃動一下、;有一次,戴眼鏡的小劉在她身邊推推鏡架,她就偏了一偏頭,處長那肥厚的手掌在半空晃了一晃,落到了辦公桌的白瓷茶杯上。後來有一段時間,她很容易辧認出處長臉上的嚴肅表情。

她走近處長。走得近近的。

處長抬起手掌來,手掌又往下按兩按。

她依然站著,朝他輕輕一笑。

“是這樣的……你把手頭工作擱一下,臨時的……下麵各表演團體要整頓,局裏當然要成立一個班子,臨時的……人事處要處裏派一個人,臨時的…你緣好,容易相處,是不是。這就著中了。當然是臨時的我也是這個意思,小劉也能去的,是不是。我還是和你談。你的工作是一人分管的,抽出去了,回來還得你忙,那是臨時的嘛……還看你_木願去……”

臉餐嘴尖尖的人事處副處長,見她就嘻嘻哈哈地,她也嘻嘻哈哈的。她叫他“狐外婆他時她“小狐狸”。有時她叫他“外婆”他叫她“外孫女”。他見了“外孫女便拉著她要聽一段地方戲。

人事處暫沒處長,有人談到人事問題時,“狐外婆”總是一聲不響,嘴紫抿著。她覺得這時的他就象一條被追打而充處躲閃的狐。、

他嘻嘻哈哈地對她說“胖處長是個疙瘩婆婆,管外孫女太緊。”

她跟著就說:“要調我出來,我給外婆磕三個晌頭。

他立刻一聲不響了,嘴越發往前拱。

她回答胖處長說:“去整頓班子也是跑東跑西吧,是個麻煩的事……我再考慮考慮……”

她從走廊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去。長長的水泥走廊,象一條方方的管道,管道的四壁應著腳步聲。她踩著回聲走過去。她知道,在她身後的人,看她的背影是朦朧的,一團黑影的輪廓。

“有什麼好事?”

“我有什麼好事。”

“我聽到你在唱。我進屋的時候你正在唱。”“我根本沒有唱。”

“你瞞不了我。你是在唱。你的臉告訴我的。”“我並沒想瞞你,就因為我沒想瞞你……我的杯子在那裏,還是你自己倒茶喝。”

“……好啊,自是掙脫金鎖走跤龍了。”

“無聊,真是無聊。”

“怎麼又是無聊?當初,第一次在省城見你,你正為大學畢業進一個管藝術的機關奔忙。後來你進了。我問過你,你也說無聊。可到底是什麼無聊呢?”

“你知道,又何必問我。”

“我不知道。我沒你那種善感和穎悟。”

&去,去……你不也是從紫樓出來的麼!……真的,你有時會覺得無聊,並非在無聊的時候。你最好單獨一個人,可你又不得不和人在一起。這一句話,那一句話;這個人和那個人的關係,這個人和你,那個人和你的關係;毫無意思的話,毫無意思的關係。都混在一起。話也無聊,關係也無聊,混

你必須要聽那些話,你必須要

參與那些關係,你也必須要混在一起。你無法擺脫,

你也不能擺脫……到你能擺脫的時候,你就真正地感到那些無聊……我想你也一定感受到的。”

“我能聽懂你的禪機。你有時是個偉大的哲學家。比那些寫書的哲學家要深刻得多。”

“你少來玄我。”

和我在一起,你也有這種感受嗎?”

“我說嘛一樣。你說呢?”…

“你真狠到新的處境,照樣也有人,照樣

有混在一起的關係。多往下跑吧,讓人看來很勤快,又避免不少事後感到無聊的關係。人,就怕不動,隻要一動,就會連動。”

“你這樣斜靠著床架,也不覺得難受嗎?身後麵不有被子麼?”

“真舒服。喝著你用的杯子,靠著你蓋的被子,真是……這樣的殊榮,你給過幾個人?”

“多。這也稀罕,所有光臨我小屋的人,都一樣嘻嘻嘻”

陽光很好。一條打著閃亮的銀線的秋幹。跳上去,踏板多窄。那是坐的,你坐下來。偏站著,推吧。你還蹦哪,草繩會斷。摔不死的,推吧。高,再高。看得多遠,看到牛家村的那棵大樹了。樹上鳥飛起來,在青綠的田塊上盤動。一樣也在飛。你不怕頭暈麼?我在飛呢,飛到雲上去。

喔,是蛛絲。它在往上爬,它的腿多少,八條?

十二條?升了,停了,升了,停了,喲,又落下來了。

總是在升停循環,又何必爬。

那吐出來的絲,有沒有盡頭?就憑細絲在半空中懸,這就是生?

飛,用不著腿。

你想爬到哪兒去呢?

第一早

“你去哪兒?”

柔和女孩的聲音時隱時現。大團大團的霧氣湧動著,濃濃地,緩緩地擁抱過來。靜的四周淡白,

動的地方灰黑。轉而,又洇開去,無聲無息地添著一層層煙色。

“不關你事。”女孩清脆的聲音。

幹凍的高髙低低的黃土路,露著腳下朦朧的一段。伸展處若有若無地顯現出來。腳下歪歪扭扭地移動。薄薄的透明的冰片在低凹處輕輕地破碎著。拉幵無數條細白的裂紋。

記憶中鄉村的黃土路在霧的截圍中,似乎永遠踩著同樣的一塊地。

“銀鳳,銀鳳,阿娘回來要罵你的。”

/柔和女孩的聲音落遠了。濃濃的霧也甩落遠的柔和聲音透過來。

一個三棱角的瓦塊,在腳邊硌了一下,很快就落到旁邊霧色籠圍序去了。黃土路邊隱約中翻開褐色的土壟,有小蟲在土縫中低吟。:

“她是你的阿娘。姨媽是我的阿娘。”

聲音清清脆脆地向後傳去。淺白單薄的女孩的身影站停了。

霧團也就動得更緩慢了,微地拂搖著,遊移著。

“銀鳳,銀鳳。”

霧色一般的身影靠近到同一個視線裏,如一團柔和的霧湧過來。

村莊已完全隱在霧中,隱在一兩聲拉長著嘶啞的雞啼的地方。炊煙和霧融在一起,霧色越發濃重總是在記憶中親親近近、模模糊糊的村莊,

“我對你說你是阿姨的我是姨媽的!”清脆聲音的女孩身影回轉去,又飛快地遊移著。

一條小巷。一道水泥坡路向上升去。地區第二招待所就在坡頭上,裏麵很大一個場所。

地區改市是以後的事,中興市作為新興的中等城市也是以後的事。地區第二招待所那時就在一條小考裏,兩邊舊式的磚樓簷。登上很寬的高高的破裂了的水泥階梯,從大門進去,前是一排排平房,後有一幢半新的樓。

幾個縣的文藝宣傳隊集中在這個招待所裏,早時安安靜靜的場所,増添了許多的熱量,幾個年老的門衛也顯得精神多了。

彙演組織者安排姑娘上“閨樓所有的男人,不管是演員還是帶隊的老師都留在下麵的平房。在水泥結構的樓上起居,依然有在紫樓裏的感

覺。

沙中金給住在樓上的姑娘們安排了、一個召集人。召集人是引用彙癉組織者對各縣領隊的稱呼。

沙中金的眼光在女隊員臉上遊移時,銀鳳和身邊的曉華輕輕地說著什麼。

沙中金宣布了魯阿芳的名字。魯阿芳臉上浮起一層紅暈來。

銀鳳扭過頭來笑:“沙老師是大召集人,魯阿芳

是小召集人。”

沙中金的臉平板板地:“你們聽魯阿芳的。”

整個大會開幕式,坐在禮堂裏的沙中金的臉都是平板板地。

代表演員發言的是鄰縣的女隊員何秀秀。何秀秀一頭秀美的黑發,兩條修長的腿。三年來,她在彙演中的獨舞都是出類拔萃的。省裏的劇團曾借調她去過。她走上台時,場下老文藝炚員便晌起了一陣低低的讚羨的議論聲。

坐徐容容身邊的夏銀鳳彎了點腰去問隔座的曉華“何秀秀不知有對象了麼?”

“說不清。聽說有好幾個追求的人。”

何秀秀發言後下台回前排座位來。夏銀鳳抬頭時與朝前望的徐容容的眼光相碰,她朝他笑了一

笑,深深的眼光中含著習慣的微微的揶揄。

徐容容也笑笑“……何秀秀的腿真長,是跳舞突生材料。”

夏銀又是一笑。她去著剛上台的發言者,隨便地鼓了幾下掌。

開幕式結束後,走出禮堂的人就在外麵的場上三三兩兩散落著。等開飯的鈴聲。

沙中金正與何秀秀說話。他平板的臉上泛著兩片紅,他們的身旁圍著魯河芳、夏金鳳、邵萍幾個隊員。

遲出禮堂的夏銀鳳和曉華看到他們。曉華隔著一段距離站停了,把身子倚在一根雙杠上。夏銀鳳

走過去。

似乎談得很有興味的沙中金隻是隨便地看了複銀鳳一眼,繼續和何秀秀說笑著。何秀秀雙腿微微撐開地站著,注意到曉華,朝她遠遠地投過一個招呼的眼神,眼光收回來時,在夏銀鳳的臉上停了停。

何秀秀和曉華在兩年前的彙演中就認識了。給

夏銀鳳的眼光則有初次相交的意味。

在小縣隊員的圍視中,雙腿修長的何秀秀更顯

得亭亭玉立。

也許因為有何秀秀主動招呼的眼光,含著習慣微笑走過去的夏銀鳳沒有開口。

“何秀秀真有風度。”小縣隊員走向飯廳時,邵萍大聲地說。

“他們縣每年靠她拿彙演獎呢。”魯阿芳嘖著

嘴說。

…夏金鳳睜大溫柔安靜的眼,望著說話的人。

“何秀秀人不錯的。”素有“林黛玉”之稱的曉華也這麼說#

“有這麼一個寶,縣裏也是幸運。可遇不可求啊。”沙中金依然帶著剛才說笑的神情。

夏銀鳳注意到沙中金的眼光又似隨便地朝她瞥來

“我很佩服這個何秀秀的。”

夏銀鳳突兀地笑了一下大聲說。,文藝宣傳隊員一個個本來就是夜猶子,聚攏一

起,麵臨一年一度的大彙演。大會,寒暄閑聊。_緊

緊張張,興興奮奮,自然每日晚上也是熱熱鬧鬧,

非到下半夜才會有輝燈的房間。

來發第二日白天電影票的小杳是地區文化局的工作人員,每年彙演他都擔任這一差使,和患滿出隊員們熟。把票送到姑娘的房間裏來,順便就在哪一

張床鑹上,渾身坐下嗥嘻哈啥雄悌笑一嬅

魯阿芳接過票和他談話的時候,夏銀鳳從姆手〃

>

疑拿了插在信封裏的票,略了一下。便笑嘻嘻地

走上幾步,插到他們中間。

々我們長隊會_上過_視,、她,婢“廣這兒的人都參加過表演,這事地遠文化焉知道吧。”

年秀馬摟串去進省地方劇團後成了小有名氣的青年演員金梅,回小縣來演出,輔導了紫摟

鵁琳腳,台節目,並賽係在省電視台演壟,鱗放過。

突然提到這事,小李有點發愣,注意地看了看,

夏銀鳳,嘻蹲地說“能上電姆台的縣趴不

務#興_似負聯係的,維區文化局譯舞了解的。”

〃篇趨縣在他姊痺坐來。魯阿芳便往攰靠了靠。夏銀鳳含笑看著他:

真以為地釋文化屙看不上我們認…,開會的票,我們分在別的縣後麵,看電影的票,我們又在

最前麵了。你看,麵對_兩排房柯我們又分在北麵,還靠著廁所,

—“銀鳳……”魯阿芳輕輕地叫了。聲,臉紅紅

地望著小李。

或許是多年彙演中分配不勻而產生意見的事常有發生,小李並沒吃驚。、

“分配的事,也是隨便分的……大家有意見,可以通過召集人反映到彙演辦公室……”

“你不是彙演辦公室的嗎?我們的召集人也就

在這裏呀。其實見到你說說就是了,真正一本正經一層層反映上去,倒顯得你們文化局真的是以演好演壞來分各縣的層次了……”

“銀鳳……”魯阿芳又輕聲叫著。

”夏銀、鳳頭一下子扭過去,眸子亮亮地盯著魯阿芳。

“老拉我幹什麼?是不是提醒我,意見應該由你召集人來提?”

魯阿芳偏開眼,委屈地去看著小李。

“真厲害”小李笑起來:“你姓夏,是嗎?”“名冊上寫著的,夏銀鳳。怎麼?”

“夏家姐妹。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我猜,那邊眼大大的就是夏金鳳了。”

夏金鳳正睜大眼,望著妹姝和地區文化局的人對話,見說到她,臉色顯得越發地蒼白。

“真是一對……實在不敢小看哪。”小李說笑著站起來。

一直到熄燈前一會兒,房間裏都是靜靜的。邵萍不小心腳踏潑了瓷盆裏的洗腳水。她自個兒笑了幾聲

坐在一邊的夏金鳳眼裏半明半霧地亮著。

“你又傷什麼心?”曉華低聲問她。

“要是傳到沙老師那兒去,他會……”

夏銀鳳笑嘻嘻地用眼掃過房裏的姑娘。

“我是為我們縣隊提意見,誰會去傳?要麼,召集人碰頭的時候會彙報……不過,阿芳也不是這樣的人,是肥?”

魯阿芳紅著臉默默地望著夏銀鳳。

第二天,沙中金通知開了一個會。會前,姑娘們都暗暗地注意沙中金平板的膦,心中想著夏銀鳳沒通過沙老師直接向地區文化局提意見,多少是損害了沙老師的威信。再說,其他的隊,就是待遇再差,也不會不客氣地爭的。

會上靜場了好幾分鍾,沙中金沒有象往常說一兩句帶點幽默的批評話。不知哪個忍不住,輕輕地咳暾了兩聲,象呼應似地,好幾個隊員也輕輕咳漱著。

“這裏不是我們小縣,說話做事都要注意點影響,要想人家看得起,就得舞台上站得住。要不,你就是扯嗓子拍胸脯,人家也隻會當馬戲看。”

姑娘們都隱約理會沙中金說的意思,沒想到沙中金隻是一般的提醒。他沒再說下去。

覺得剛開始的話題就突然收住了似地,姑娘們依然懸著心。

雙手插褲袋坐後麵的徐容容,尋著了夏銀鳳的眼光,朝她悄悄地笑。

走進劇團大門,就有人拉住她說話。後麵騎車進來的人,和她招呼,說話的人就停下來,等人過去。有時女演員會把她拉到樓角邊去。那裏卷著涼涼的牆角風。

幾個劇團裏的人都認識她了。

他們總有那麼多話和她說。

她眼微眯,嘴角掛著微微的笑意。她是上級機關派出的人。

歌舞團統排歌舞《晚霞》。她去看。副團長坐在她身邊。排演廳灰朦朦的。她想,肯定是天氣的緣故。

兩排邊窗戶下,幾個演員按著扶手杆壓腿。

一排模擬提燈宮女的演員在廳裏散開動作時,寬大的排演廳就顯窄了。

上身穿舞女戲袍,下身依然裹緊身便褲的女主角,甩開長袍袖時,給人一種怪誕的感覺。

沒有舞台的間隔,女主角就在麵前演“鯉魚打滾”。可以看到打蠟地板上,女主角身子翻過的一圈圈印跡。

女主角曾得過全國青年演員表演獎。沒有化妝的額上汗水粘住了散亂的頭發。

身後的樂聲很響。

“你上大學前在劇團呆過?……科班出身,大

學深造……真正是行家……”

她微笑,搖頭。

“局裏關心歌舞團太少……雜技團經常出國……一碗水端不平,演員的心會散……

她微笑,點頭,輕輕歎了口長氣。

女主角在廳中單腿打旋,身影明明暗暗。

“團裏有借調演員麼?”她突然問。

副團長的手指骨節“劈劈噗噗”地跳晌。“借調是不應該占編製的。正式潢員的演出場次現在也少下麵有想來學習的,也就稀裏胡塗應了。誰有意見都不行。用的是借調名義。嘮,那邊一個管遒具的就是,

身材苗條的借調演員應著招呼繞場到前麵來,站停下來,垂手露著笑。

笑意分明有一種寄讀生般的拘謹。

望她時眼更是怯生生的。

她看不到披著大衣的借調演員的腿。她想,她的腿應該是修長的。

大概注意到她臉上失望的表情,借調演員有些惶恐起來。她微微一笑,朝副團長點點頭。副團長抬抬手,借調獱員小心地退下去,走遠了再回頭朝

她望。

沒聽清副團長說了句什麼,她“嗯”了一聲以後,才意識到副團長在問她的對象。_

“哪兒的?”副團長頗有興趣地斜過身來“剛旅。”她大大方方地。

“終身大事是要慎重。多選擇選擇。需要的話我可以介紹。當然,不是團裏的。團裏的演員許多隻徒有外表……”

副團長的寬大的手指殷勤迆動著。

到幾個劇團裏去,都會有年輕的男演員用眼直

望她。眼光象兩隻粘乎乎的烏粉團子。也有辦公室裏的人和她談介紹對象的事。

介紹對象的話題,副團長一直談到辦公樓走廊—〇

迎麵走來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

“你們把我當球嗎?……今天非得說個明白。加工資的杠杠是怎麼定的?…憑資格?憑才?

還是憑拍馬屁、憑”

男人扯高音一般地嚷。回聲從樓道上傳]去,

,、:

?

副團長的手指關節又“劈劈噗噗”地響,象應

著高音的韻律。

_#

“告訴過你,工資的事不是我隻體負責……正好局裏的同誌在,有問題也可以找她反映。”

副團長的頭向她靠近:“工資是吳付團長管的,他明”

“找她有鬼用!局裏的人的耳朵是貼在你們團長們嘴上的……我隻認識你們團長,認不得什麼局

裏人。”

她笑笑嘻嘻地:“我可認識你呀,男高音歌唱演員我也當過演員。”

~“你是女演員,當然囉……”高音繞了幾個拐

彎,“你不明白?這可以問問副團長。我們的女演員都有天生的優勢。調資、分房、轉業安排工作,哪一個被虧待了?哪一個敢虧待了?低一等的找團裏局裏,高一等的就找部裏省裏,再高一等,給上頭來的大人物伴舞,還不是一句話……”

副團長的手指痙攣般地彈起來“說話要注意政洽影晌卜”

“怎麼?準幹還不準說?”她嘻嘻嘻地笑起來。

“你們男人的優勢,就是你這樣麼?……”笑客可掬的神情中似乎含著一層譏誚與揶揄#恍惚間,她對愣愣的男高音又是微微含笑了

你工資的事,我代向吳副團長反映吧。”

她剛才嘻嘻的笑,叫人疑是幻覺。

她總是留半小時到整頓辦公室。帶點匆忙和穩重走進去,坐下來和其他人一樣,靜靜地翻看剛送來的報紙:

一份份公文掛在她身後的牆上。她臨時的辦公桌對著辦公室的門。

每過兩天,局裏負責人來聽彙報。小耜老是帶著激動說著劇團的一件件新鮮事;老彭老是提著劇團的一樁樁意見:她望著局領導胖胖的臉,認真地彙報劇團完成局裏下達任務的一個個具體數字,

有財她爾開筆圮本,核對著記熟了的情況,彙報的聲音並不中斷,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抄材料,純藍墨水的字體都排在稿紙的格中間,任何濺上了墨水汙跡的紙,她

都一條一條地撕了,撕得很有耐心,旁邊的人看過去,會以為她從嗤嗤撕紙條聲音中享受到動人的樂感和莫大的趣味。

“還記得鄰縣文藝宣傳隊那個跳舞的姑娘嗎?……腿修長的,嘻,你們都很崇拜她的。”

“是誰?”

“何秀秀……你別跟我裝。彙演時的明星,那樣有風度,那樣有魅力,那樣溫良謙和,又那樣被眾星捧著月似地,那時你看她時的眼珠,都快爆出來了……怎麼,又嫌我說得俗?”

“再俗的話,用你的聲音,神情說出來,也變得……你有時會覺得某個人是那麼高大,覺得她確實是從高處走下來的,你覺得無法和她齊肩,你覺

得必須仰起頭來看她”

“我從來就不相信你會有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