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到了新的一年春天,紫樓裏的人在傳說,紫樓要拆了。也有人提出要向上反映,紫樓算是文物了,應該把它留下來。我卻還是獨自呆在辦公室裏,我的一篇作品寫到了最後了,我覺得應該寫出一種淡淡的悲哀,但卻寫成了一種悲愴的情緒。在我年輕的內心中,自然偏向了激烈的感覺。

四周特別的安靜。那一天,我一下子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鐵敏的,還有一封是應玫的。應玫的信還是習慣的短短的。她告訴我,她現在在南方的一個鄉鎮。我知道那個地方,我飄遊時曾走到過附近的城市,聽說過這個靠近一座名山的鄉鎮。應玫說,她很快就要遠去外國了,是陶成的一個朋友安排的,她一起去,準備在那裏作永久定居的打算了。

接到了信,我就立刻動身出發,在長途汽車上,我重又拿出應玫的信來看了一遍,隨後拿出鐵敏的信拆開,鐵敏的字寫得龍飛鳳舞的,每一筆尾都帶著勾。

“今天我陪一個人上街了。其實應該是說人家陪我。最後我買了一些衣物,一套很怪很新潮的服裝,剛時新的秋裝;一方紗巾;還有一雙長長的冬天穿的黑色的皮靴子。我平常不怎麼喜歡逛街的,但我還是逛了個夠,買了個夠。我覺得我突然想逛突然想買。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人家陪著我。

“我有時對自己也很奇怪的,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覺得自我的角度很明顯。我總是覺得有一個我存在著,從小開始,那個我完全合著我一起長大,我看什麼都有這個“我”的角度,有時就會感到痛苦。我很想把“我”交出去。就因為那個強烈的“我”,於是什麼都像是在我的外麵,所有的一切都在我外麵。我熟悉好多的人,我和他們關係都不錯,就像這個陪我逛街走在我身邊的人,但我還是無法和他們交流,我不想交流,我就沒有交流的努力。隻有你是例外的。你身上有著的那個“我”,與我的“我”相像。那個“我”是獨立的,卻又渴望著沒有那個“我”,讓那個“我”消失掉。形成了“我”的感覺,有著了一種透視世界理解世界的能力,不管這個世界是如何的混沌,也不管這個世界是如何的繁雜,而我卻變得孤獨與寂寞。

“我想著把“我”交出去,沒有了“我”,也許會幸福。我明知道很難做到,但我還是渴望著。我希望有一個固定化了的對方,不變的對方,能走進“我”,這個自我強烈的“我”。我想象“我”是沒有人能走進的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沒有門,也沒有窗,裏麵卻有著淡淡柔柔的光,有著溫和的、美麗的、孤獨的、也是悲哀的色彩。一切隻能輕輕自然地觸摸。我能感覺到,你的“我”的那個房間有一個人走進去了,朦朧的影子般地走動著,添著了無數的美感。我卻是一直在期望著,但我覺得失望了。我有著一種四周人走空了的感覺,沒有人能走進“我”的房間去。需要的是一個緣,每個人隻有的一個緣。有時我便會想,我爽性讓“我”的那個房間打破了,不管裏麵會是什麼樣子,而我隻是倚在房間山牆的破洞口上,隻要能夠對上眼而不討厭的就讓進去。

“然後,我再把牆封起來,從此再沒有了朦朧的影子,也沒有了那些感覺,我把整個的“我”打碎了,我把“我”給交出去了,“我”就不存在了。我就不是單純的一個我了。女人永遠希望是一個單純的我,但又不可能永遠這樣的。”

我把這封信看來看去,那些字都在我的眼中,那些句子都在我的眼中,但我一時弄不清那些句子的完整意義。我隻有把它重新放回到我的小背包裏去。

在火車上坐了一天一夜。在小城的幾年中,我幾乎一直沒有乘火車,而以前火車是飄遊中習慣了的交通工具。下了火車,乘上長途汽車,車在山中轉行,眼見到了一個縣城,這是一處近水的山城,車停下來,一頓飯後,車重新往山裏開,我望著車窗外的山景,山道窄窄,車邊便是山壁,山壁上長滿綠草,南方的山與北方的山不一樣,北方的山壁上很少是綠的。

車又行了一晚上,第二天的清晨到了小鎮。我下了車,小鎮還沒有開發,隻有一條街,車站在小鎮路口,像被圍在了一個山穀裏,滿眼是青綠色,空氣裏滋潤潤的。我的心裏安定下來,我以前飄遊中,曾常在山鎮歇下來,找一點木工活幹。

按當地人的指點,我穿過小鎮的街,那條算長也不算長的鎮街,街麵上商店開著門,裏麵多擺著農家器具,也有著大城市進來的鮮豔的塑料日用品,但很少購物者。走出鎮,路往坡上去,繞著山圍,翻過一個山坡,再往下,轉到另一個山坡裏去,空氣十分新鮮,我走得很有勁。

流著一條清泉,沿著這條泉走過去,靜靜中,聽著細微而清脆的泉水聲。我朝南走著,走進深山裏,空氣都帶著一點濕潤。

逆著泉水往上走,泉水在一片石壁間消失了,轉過一片林子,便又見那片泉水,形成了一灣泉塘。就在泉塘的上麵,立著毗鄰的兩間朝陽的鄉村瓦房。

我朝房子走去。應玫正好從北邊的一間房走出門來。她似乎是一下了出現在門口的,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她的臉。在我的感覺中,她的身子顯得苗條了,陽光映在她的臉上,她的皮膚還是那麼的白晰,白得發亮。

她手裏端著一個盆,一點沒有覺得突然似的,朝我微微一笑,眼低了一低,輕聲說:“你來了。”

她把盆裏的水倒了出去,回轉身進房間,我跟著她。房子顯得高,但從陽光中進房間來,還是顯得陰陰的。堂屋裏完全是鄉村的擺設,放著一張舊的八仙桌,正中的壁上貼著的卻是一張彩繪的現代畫,那幅畫是點虱式的,一片一片的色彩,讓人覺得很怪異,卻又有一種熟悉感。

應玫看著我把背包放在桌上,便遞過一塊毛巾來,又倒了一杯水。她做這些事的時候,一種柔和的感覺進我心來。她放下茶杯後,朝我看了一看,進裏屋去了。過一會出來的時候,她的手裏端著一個藤製的盤子,上麵托著一碗稀飯和一張幹餅,還有一碟家醃的茳豆幹,一碟家醃雪裏蕻。

她已經吃過了,就坐在那裏看著我把早飯吃了。我是餓了,一路上都是吃的幹點心,這一頓吃得很舒服,又喝了一碗粥,這才飽了。

“你好吧。”放下碗我問。

她嗯了一聲:“你好像瘦了點,但精神了。走這麼長路來。”

我也覺得自己精神很好的,幾天的跋涉,一旦見著應玫,就覺得沒有一點倦意了。我看了看房間:“他呢?這裏也有治病的吧。”

應玫沒有應聲,隻是默默地看著我,靜靜的。她的眼光凝定了柔柔的光,我與她對視著,宛如凝定了長長的時光,上次也是在一個山坡的農家房子裏,陽光也是這麼照進來。

“你能找到這兒,真能找到這兒。”

“我飄遊過,多遠的地方我都能找到。”我說。

“我想到你會找到的。”她笑看著我,溫和的眼光帶著自然的信任。她總是自然地信任著我,也信任著所有的人。

她起身來洗碗,大門邊有著一缸清水,上麵浮著一個小盆,她用小盆舀出水來。她做事的時候,微微地彎著腰,顯著滾圓的臀部,她整個的身子都帶著一種自然的柔圓,浮著那種溫和的柔和的熟悉感。

“還在寫文章麼?”

“都是沒有什麼意思的東西。我最近在寫一個想象的。”

“想象的?以前的不是想象的嗎?”

“這是純粹的想象,寫一個人變成了鳥,他時而是鳥,時而是人,但是人的時候,他老想著是鳥,是鳥的時候,卻總生著人的思想。”

她轉過身來望著我,一時間我有了一點她看陶成的感覺。我上次見過她看他時的眼光,他是很喜歡說那些想象的話,也許我的構思正是受了他的影響。

她把碗放到碗櫥裏,用抹布擦了桌子。她做得很仔細,一邊還和我說著話。她說到紫樓天井裏的那口井,從裏看進去,井圈長著潮濕的青苔。那年天旱,但井水還是平時那麼高的水位,小城裏自來水短缺,好多的人到井裏來打水用。

我對她說到了曹藝術與梁若星。她笑聽著。“曹藝術是沒有遇到他愛過的人,現在他找到真正他所愛的了。”

“經過了那麼多的女人,他還會有真正的愛麼?”

“愛隻有一個,許多的人是不能算的。當然也許都有愛,但真正的愛是不一樣的吧。就是這個樣子的。”

她做事總是有條不紊的,仔細地把房間收拾了。我微微有點心痛,想著她一天天在陶成的身邊做著瑣碎的事,心甘情願地做著。

她起身到裏屋去,這裏隻有一間裏屋。出來的時候,她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提包,還有一盤餅子。她把那盤玉米餅子卷起來,用紙包了,放進我的背包裏。而後對我說:“走吧。”

我跟著她走出屋去,她回頭看了一下屋裏,把門關上了,一切動作都是習慣的。她引著我走著一段用石了鋪著的坡路。我不知她要往哪裏去,隻是跟著她。

她打扮得很整齊。她穿著一件格子外衣,領口露著碎花點的絨衣領。在寬一點的山路上,她走在我的身邊,我感到又回到了以前在小城往湖邊走的時候。

“累不累?”她說。

我搖搖頭。她顯得高興的樣子,帶笑看著我。“真的很想我嗎?”

“是的。”我努力地說出話來:“我想到你的時候,你的背景就是這樣的,都是山都是樹都是草。”

“已經多少時間了,有半年多了吧。本來想著要在這裏永遠生活下去的。”

“那還想著到外國去?”

“這裏真的很好嗎?”她說,朝我轉過身來。我看著她白晰的臉,還有她彎彎的眼睛,眼中流著的那層很清澈的光,光之上靜靜地浮著綠影。我心中有著一種想擁她的念頭,靜靜地擁著的念頭。眼前一片大山,一座座的山峰,山道邊長著各種各樣的樹,就在下坡處,有一棵矮矮的小葉樹,長著紅得很鮮豔的小果子,乍一看去,還以為是開著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