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生,怕死。
蓬頭垢麵最顯牙白,樊於期大笑起來,猶如熟透的黑石榴爆開一個口子。
“你就不怕死嗎?”
“怕。”
“那為什麼要去送死?”
“諾。”
樊於期不能理解劍客,他投軍是為建功立業封妻蔭子,叛逃是為了自保一條性命。
可荊軻,好像什麼都不在乎,唯一在乎的是名。
“我隻是叛逃,就被株連全族,一族老幼全部伏誅。先生是否想過,你的妻兒?”
“想過,所以隻能成不能敗。若非如此,我怎會來借將軍人頭一用?”
“我怕死,為了活命連自己妻兒老小都不顧,你的妻兒更不值得我舍下這顆頭。”
樊於期拂袖告辭,劍取喉,袖纏鋒,袍角撕裂,長劍沾血回鞘。
劍鋒避開致命處,血絲在項上串成珠線,此人身手無招可破。
樊於期隻好回座繼續喝酒,這一宴注定有來無還,多喝幾口才夠劃算。
酒入喉,如水,無色無香亦無味,如今什麼酒到他口中都不夠烈,不能忘憂更不能消愁。
“你逃是因為秦王要殺你,秦王為什麼要殺你?”
“因為……”樊於期苦笑:“我,怕,死!”
那一夜邯鄲城外,女人和孩子都拿起了屠刀。
柔弱的女子讓樊於期想起溫柔的妻,幼小的孩子讓樊於期想起繈褓的兒。
將軍不忍下屠刀,中軍第一道防線被衝破。主將楊端和殞命,罪在樊於期失守。
“我殺了十一個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沒有辦法再殺下去了,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將軍仁心。”
“仁?”
樊於期醉了,神思恍惚得不認識這個字了,他記起國尉上任時頒示全軍的訓令。
一兵退則自潰一伍,一將退則自潰千軍,千軍潰後焉能保全一兵一卒?憐敵如同殺己,全軍之仇也!大仁不仁,此軍中第一大義。
“我仁,仁那一時,仁到全軍潰散,仁到家破人亡!嗬——仁義至極嗬!”
“秦王不仁,秦法不仁,非你之過。行屍走肉了此殘生,不如殺身成仁。”
樊於期苦笑,向荊軻敬最後一回酒:“我今歸去,賀你功成,記得帶他的頭給我看一眼。”
拔劍刎頸,鮮血潑進荊軻的酒碗,血星子像是梅花暈染,花朵徐徐綻開,怒放一片殷紅。
血酒盡數入喉,一滴不曾落下。
至此,唯一能推遲死期的,是白鴿傳書承諾赴約卻遲遲還未到的一位故人。
燕王喜也已召見過使臣,那雙暮年蒼鷹的眼睛發出了無可奈何的悲哀光芒。
燕丹問父王:“我燕國如今,除了求和,還能有哪一條生路?”
沒有。千萬條路,都是蚍蜉撼大樹。
朝議的結果是割地求和,用屈辱換幾年和平,但願這幾年裏燕國能起死回生。
“敢問有誰願意替燕國出使秦國,簽訂割地喪權之約?”
沒有。立約之人必定被舉國唾棄,永世不能抬頭。
“既無人能擔此任,兒臣舉薦上卿荊軻。”
荊軻跪受使者印綬,抱著這一匣催命符回家。
高漸離向來清冷的目光也顫抖了,他負琴離家去往無人之處一抒胸中萬千悲憤。
水兒在跟琴姬說笑閑話,荊軻怕擾了她們好心情,就抱印坐在窗下靜聽。
“竽?我隻聽良哥哥講過濫竽充數,可是不知道怎麼吹,吹牛倒是會!我到齊宣王跟前啊,就是那個濫竽!”
“噗!你家裏人不教你這些嗎?”
“爺爺隻會講故事,從來不教歌和樂。琴姐姐你會這麼多樂器,是哪裏學的?”
“我呀……我們那裏的女孩子剛會說話就開始學了。”
琴姬出生在燕趙交界的中山國故地,地薄人眾,男人沒有多少土地可種,女人也沒有那麼多蠶桑可養。
沒地沒田的人要活,隻能媚權。
男子或盜墓或為匠人,女子則鳴琴鼓瑟,遊媚貴族富豪,遍布諸侯後宮。
抱琴入邯鄲,待價青雲樓,青雲樓那三位成為三國太後的傳奇女子是她們的榜樣。
她在青雲樓呆了半年,終於有一位叫姚賈的商人看中了她,將她帶到了秦國。
女孩本以為就此便能平步青雲,卻不曾想從此後便成了無根的浮萍。
秦宮佳人風情萬種,天真如王後,溫婉如鄭姬,明豔如胡姬,清絕如苕華之主。
她隻能龜縮在樂府做一個默默無聞的琴女,偶爾夢一夢野雉變成了鳳凰。
終於有一日,秦王宴請燕國太子,樂府令差她去陪侍。
秦王英武魁美,女孩曾刹那心喜,盼那一雙威嚴的目光能落在自己身上。
一曲琴挑動兩人心,曲罷,秦王與燕國太子都投來驚鴻一瞥。
秦王先收住眸光,轉向身魂分家的燕國太子:“你喜歡,歸你了。”
就這雲淡風輕的六個字,她便從秦國樂府的琴女變成了燕國太子的妾侍。
燕國太子好歹也是太子,以後會成為燕王,女孩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幸運,恰恰是不幸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