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潛龍在淵(1 / 3)

天下已無共主,此歲不知如何紀年。

十四年前,西周天子失位;八年前,東周一夜飛灰。

八百年國祚斷送之前,曾有一絲回光返照。

末代周天子作為天下最窮的王,窮到最後一點尊嚴都隻能靠借錢強撐。

周赧王號召諸侯合縱伐秦,除了留下“債台高築”一詞之外,還送掉了百歲老命。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幸而這一頭伸出去再也縮不回來,於是欠下的巨債也就再不用還。

天子,沒了。

天下人這些年明白一個道理:天沒了兒子,並不會塌;人沒了天子,也照樣活。

男人還是得打仗掙錢養家,女人依舊要洗衣做飯生娃。

天下沒了天子,世上卻還有七王,誰看誰都是王八羔子,誰看自己都是天之驕雄。

若問七國之君,誰最賢?

耕農織女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們沒見過王,隻見過王八。

與其琢磨別國的王賢不賢,還不如說說自家女人燉的王八湯鹹不鹹。

鄉人雖不問城中王侯事,天下卻盡知東海魯仲連。

齊魯蓬萊一釣叟,等閑之時釣泥鰍,不等閑之時,釣諸侯。

避世翁之所以聲震諸侯名揚四海,不過是年輕時幹過幾件風雲事,可見成名還須趁早。

一箭書退燕十萬兵,逼殺聊城主將;三寸舌戰魏反間客,懾退虎狼之秦。

不尋常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尋常的毛病。

平原君贈千金,不要;孟嚐君賜官爵,不受;齊襄王封王侯;不屑。

“吾與富貴而詘於人,寧貧賤而輕世肆誌焉。”

窮人自由,卻又最不自由,更何況窮得響叮當的魯仲連還有個最大的毛病。

他總是忍不住鋤強扶弱,每扶一次弱就會得罪一次強盜。

仇家越來越多,多到數不清楚。

喜歡誰,誰就倒黴,所以沒人敢嫁,他也從不敢娶,直至一曲越人歌入耳,浣紗女一笑泯千愁。

鬼穀門人麼,五馬分屍叫死得正常,留個全屍能算善終。

他怕耽誤姑娘一輩子就逃了,結果姑娘就真被他耽誤了一輩子。

十年後故地重遊,玉人已成白骨青墳,好在,給他留了個兒子。

開始養兒子之前,魯仲連在妻子墳前回憶了自己的前半生。

一個“慘”字不足以形容,而慘的根源大約在入過鬼穀之門,於是兒子被送到了蘭陵。

蘭陵荀子,當世大儒,傳授治世之道,而非亂世之學。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誌大心高的兒子還是被拐進了鬼穀。

拐走兒子的是魯仲連的師兄,龐煖。

魯仲連以為這個老不死的早老死了,誰知道他八十歲還能出來覆地翻天。

隱跡雲夢幾十年並沒有磨掉這把老骨頭,白發翁反而越老越勇,勇而彌堅。

重出人間第一件事,攻燕,解除趙國北境之患;第二件事,合縱,號令天下諸侯伐秦。

白眉老將親自披掛,指揮五國聯軍打進秦國腹地,攻蕞地,取壽陵,差點搗了鹹陽。

秦國向來有恩不一定償,但有仇必定要報。

國難來時全民皆兵,敵前大戰,敵後反間,不僅瓦解五國聯軍,還順手把衛國給收了。

秦國最終沒有滅衛,挑了一個衛國公子出來立為衛角君,把衛國王室遷到野王。

秦王留了兩樣東西在秦宮:衛角君的一雙孿生女兒,琬和琰。

此後天下就有了兩個衛君:衛元君親魏,衛角君親秦。

龐煖自殺前給師弟的絕筆信,大意如下:此戰之敗,非我之罪,乃在五國國君寡斷少謀……

洋洋灑灑近千字廢話看得魯仲連幾乎摔竹簡,要緊的隻有最後一句。

“兄無能,俟仲歿於濮陽。”

一口鮮血噴薄而出,染紅黑白子縱橫的棋盤。

相對跪坐的白衣少年膝行到師父身邊,遞帕斟水。

白衣少年來自大梁,家族累世出任魏國國尉,掌管魏國兵馬大權,族人便以尉為氏。

盛衰無常,到尉繚這一代,將門之後已淪為布衣遊子。

親眷早已作古,少年公子浪跡四海遊學拜師,慕名叩倒在仲連先生門外。

無論老先生如何怪癖又如何刁難,少年不卑不亢以師禮侍奉三年,陪他出海打漁,入山行獵,漁樵耕讀日夜盡心。

從此,東海孤舟多了一個伴。

沒有師徒之名先有了師徒之實,最後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師徒。

不成想,為此父子反目。

“寧傳外人也不傳我縱橫之術?你眼裏,終究沒有我也沒有母親!”

俟仲留下這句話就走了,跟著龐煖去人間做一番男兒事。

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在國則國重,去國則國輕。

以一人之力席卷四海狂瀾,這是俟仲的誌向,卻也成了他的墳場。

這是魯仲連極力想避免卻終究未能避免的結局。

尉繚給仲連先生奉上一盞溫水潤喉:“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還有我。”

仲連悲苦一笑:“你既入我門中,你既有謫仙之智,也當知道,俟仲的今日或許就是你的明日,隻在時間早晚。”

“不獨俟仲,也不獨我,人皆有這一日。若在這一日前,能得平生夙願,徒兒萬死無憾。”

“你願如何?”

“萬世長安。”

“你知不知道,你當真狂妄至極?!”

“天河傾落五百年,徒兒願以身補天。”

魯仲連沉默許久,長歎一聲:“但願世間名利酒色,不會髒了你這幹幹淨淨的一顆心。”

車馬粼粼停在籬牆之外,十餘黑甲武士翻身下馬,為首是一英挺軒昂的黑衣少年。

白綾翻飛,送葬歸來的不速客正是秦王暗使蒙恬。

蒙恬躬身一禮,遞上秦王手書一卷:“我王,請先生鹹陽一敘。”

魯仲連展卷而覽,漸漸唇顫手抖,最後摔簡拍案,一聲怒喝:“禽獸!”

此時秦國的王是趙政,即位六年。

秦王過得很不愜意,前朝有相邦呂不韋,半點沒有放權的意思;後宮有生母趙太後、王祖母華陽太後與親祖母夏太後。

前朝說話不算數,後宮也處處掣肘。

留個女人都要請示三宮太後,更不用說三個女人都在盤算著要把母國公主塞給他當王後。

更有甚者,案前一卷書。

上書人剛從趙太後寡居的雍城歸來,書曰:嫪毐事太後,生二子,自詡王上假父,與太後謀“王即薨,以子為後”。

年少氣盛的秦王把那卷書摔碎在地,頹然跌坐,恥憤難耐之際,仲連先生到。

鶴發玉貌的老先生與英武軒昂的少年王一言不發地對視了小半個時辰,連晚膳都耽擱了,急壞了一旁侍立的蒙恬。

“王上,先生!你們倒是說句話呀!”

兩人不約而同地瞪了蒙恬一眼,又不約而同地開口。

“寡人有一事想請教先生!”

“秦王腹背之疾非我所能醫也!”

秦王驚詫:“先生,知寡人腹背有疾?”

魯仲連並不答話,三分憎惡七分冰冷地瞪著這位年輕的王。

秦王問了一句廢話,魯仲連若是連秦國朝堂都看不透,也就不值得他用非常手段相請。

“宮中略備薄酒,為先生洗塵。”

魯仲連來的正是時候,琬公主臨盆。

琰公主惶惑不安地守在姐姐床前,秦王則在不遠的臨水高閣設宴款待魯仲連。

宮中忽然來了一位布衣先生,華陽太後譴人來問,秦王回嫡祖母說琰姬母家來客而已。

飯菜還未動,夏太後命侍女來問安,秦王不得不把方才的話再回稟一遍親祖母。

琬公主腹中骨肉正是魯俟仲的遺腹子,這場“家宴”也並不算胡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