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爸死前,嚴重脫相,除了臉腫肚子大,其他地方皮包骨頭,體重一百斤。他的身高一米七八。那些日子,他腹水的肚子鼓突出來,烏亮烏亮,像半隻氣球。有時他疼,會發出呻吟,類似梟鳴,我們就輕揉那半隻氣球,仿佛怕傷及裏麵的胎兒,這樣他能好受一些。他好受時麵部鬆弛。到後來,有時不疼他也呻吟,呢呢喃喃,如同他本人就是嬰兒。都十天了,他下不了地,不和我們說話也不看我們,連眼皮都很少翻動。他的肝癌,是兩個多月前查出來的,一查出來就是晚期,我們請教了幾個專家,個個都是老劊子手,判他死刑眼都不眨,隻是一個月到五個月的緩刑期長短不同。被判刑前,我爸挺健康,有點輕度的小腦萎縮,沒什麼症狀。可隨著醫生幫他發掘出晚期肝癌,他傾訴的欲望突然強烈,絮絮叨叨,還瘋瘋癲癲,一個能把深沉玩得爐火純青的中等級別的官場中人,竟一下變成了職業醉漢。他酒量不大,很少喝酒,一般喝了也不會多,偶爾多了也不耍酒瘋。肝癌能激活人的語言中樞嗎?沒這說法。我們隻知道,大量喝酒易導致肝癌,而小腦萎縮,倒擅長為語言設置障礙。我爸的狀況,全擰巴著,讓人懷疑他這兩項毛病都係誤診。沒誤診。經驗總有不完備處。我爸是瘋癲一個月後,忽然沉默的。他最初瘋癲時,對那些前來探視的外人,我們這樣解釋:他糊塗了。一個人活到七十八歲,糊塗容易得到理解,即使偉人,七十八歲也該糊塗了。我用“瘋癲”描述我爸,不是僅僅指他話多,而是說,他胡言亂語的內容,愈益離譜且愈益荒唐。他思維亂了。晚期肝癌查出來後,他的身體迅速衰竭。我們沒告訴他得的啥病,這說明,不是過大的精神壓力擊垮他的。他已基本不認識人,很難一氣說完一個長點的句子,但他宣泄的欲望無以阻遏,隻要麵前有人,他就拚命說,沒人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在說什麼。說話時,他常張冠李戴,把希特勒說成克林頓,將巴以衝突和抗日戰爭混為一談,見到我媽,他喊郭蘭英或才旦卓瑪,握著我手,他要麼說政委來啦,要麼叫老張或者小王——不知他指的是哪個政委與哪個老張或者小王。他話題博雜,涉獵廣泛,從一隻不時偷襲他的蒼蠅,能說到中國該如何建立空中霸權,又能把懸在醫院對麵一座破敗小樓上的橫幅標語,與張鐵生黃帥連在一起——那標語是:“認清形勢,享受政策,抓住機遇,按期搬遷”;而張鐵生黃帥,都是文化革命時的“反潮流英雄”,前者是靠交白卷上大學的還鄉知青,後者是與老師唱對台戲的小學生。依慣例,他說得最多的,還是以前他感興趣的那些東西,由黨內曆次路線鬥爭,引發出對未來的判斷思考。按中央以前的說法,黨內的重大路線鬥爭隻有十次,後來連這十次也不提了,在十次之外,就更沒有了;可我爸堅持認為,黨內的路線鬥爭有十四次之多,在林彪之後又加了四次。他悄悄對他們單位的辦公室主任說:斯諾先生,你是中共的老朋友了,我可以把我們黨內這十四次路線鬥爭的內幕都告訴你,為你《西行漫記》的續篇提供素材……他對這十四撥人的名字如數家珍,對他們犯錯誤的順序和所犯錯誤的內容也表述準確,如果你乍一聽他娓娓道來,會以為他是個身經百戰的黨國元老,在談笑他令“胡虜灰飛煙滅”的往昔壯舉。隻有多聽一會,被他誇張的、扭曲的、神秘化的表情和用詞牽拉著走下去,你才會發現,這原來是個停留在舊時代裏不肯前行的譫妄者,躁狂人。但有趣的是,陳述舊事時,他又能熟練使用時尚新詞:“華山論劍”、“孤獨求敗”、“聯手”、“比拚”、“做秀”、“力挺”,這使他的連篇囈語別有妙處,在有些人聽來,比如我兒子刁阿鬥或我妹刁星的女兒李小璐,這十四次路線鬥爭中的二十來個頭目,活脫脫是些江湖殺手武林刺客:陳獨秀、瞿秋白、李立三、羅章隆、張國濤、王明、高崗饒漱石、彭德懷、劉少奇、林彪……提到他們,我爸總把聲音放低,好像擔心隔牆有耳。他膽小怕事的性格特點,在使命感和責任心的縫隙間忽隱忽現:堡壘容易從內部攻破;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過七八年再來一次……通過反複引用偉人語錄,他把一層層保護釉彩塗抹到身上。直到十天以前,他去廁所,忽然感到路途迢迢,無力舉步,主動向別人伸出了乞求之手,這才住嘴,戛然告別了他關注的任何事情。廁所就在病房裏,距床隻有五六步遠。我爸是淩晨死的。有些人死前有回光返照,他就有。那天輪到我妹刁星的丈夫李宇在醫院值班守他過夜。子時左右,李宇坐在硬板凳上,雙臂和頭搭著床沿,打起了瞌睡。忽然,他聽到我爸大聲說話,他被驚醒了,他又看到,我爸挺著烏亮的肚子,不知什麼時候坐了起來,那雙嵌在胖腫大臉上的小眼睛,精光四射地掃視左右。這是夏季裏一個無風無雨的悶熱夜晚,令人窒息,在一片昏黑的特護病房裏,我爸緘口數日後忽然出聲,還艱難地挺著肚子坐了起來,並眼放精光,這把李宇嚇了一跳。他本能地想退後幾步。他沒退。“老刁家人呢?”他聽清了我爸在說什麼。“老刁家人,都往前坐……”我爸的聲音威風凜凜,有些喑啞,但很清晰,語調不躁狂,用詞不譫妄,好像出自被小腦萎縮和晚期肝癌擊中之前的我爸之口。李宇木呆呆地有點發懵,既對我爸的清醒感到驚訝,更為不知在我爸看來他算不算老刁家人感到困惑。他不姓刁,姓李。他伸手摸索我爸肚子,說爸,爸,我是李宇,你疼嗎?喝水不?餓不?有尿沒……我爸不看他,把他手從自己肚子上使勁推開,說老嚴呀,咱們居然跨進這二十一世紀了,不易呀……又說你們倆都挺有出息的,在新世紀裏……顯然,我爸的“老刁家人”裏沒包括李宇,他的話,是說給“老嚴”和“你們倆”的。“老刁家人”肯定包括我和我妹刁星這個“你們倆”,這沒說的,“老嚴”雖然和李宇一樣,不姓刁,但她是我媽,是我爸的妻子,是創造“你們倆”這“老刁家人”的另一半功臣,也可以歸屬在“老刁家人”裏。李宇腦子稍一轉彎,就把這關係理順溜了,他立刻給我妹刁星打電話,我妹刁星又與我電話核計,我們一致認為,我爸這是回光返照。我們把電話打給我媽,接上她,去醫院。這時的我爸,不顯糊塗,見了我們三個“老刁家人”,有種孩子似的親近與興奮,他呼呼哧哧地給“老嚴”和“你們倆”做報告,“新世紀”是報告主題:“這樣的觀點嘛,我同意,新世紀就是……中國的世紀……”我低聲對我媽和我妹刁星說,看樣他不行了,叫我哥吧。我妹刁星也說,叫大哥吧。我媽最後說,叫刁北吧。我就出屋到走廊上,給我哥刁北打電話。這時是淩晨,東邊天際正微微泛青。我哥刁北往醫院趕時,我媽和我妹刁星一邊一個地抱我爸拍我爸哄我爸,揉撫他肚子,不論我爸說什麼,隻要插得上話,她倆就一替一句當然也是輕描淡寫地往我哥刁北身上扯:老刁你別光“你們倆”“你們倆”的,他們是三個,還有刁北嘛,應該“你們仨”才對——哦,也不對,還得包括晚晴和李宇呀,還有阿鬥和小璐……爸呀,你看你精神頭多足,這說明你身體好了,叫大哥來吧,大哥一來,“老刁家人”就齊了,等天亮了,咱一塊回家……她們說話時,大家都緊張,包括站在門口的我,也包括站在床腳,毫無意義地擺弄我爸被子的李宇和我妻子晚晴。我們都擔心我爸發火。多少年了,我爸不能聽人提我哥刁北,別人提他他就發火,他常說,老刁家人裏沒這個畜生。但那時他更受理性主宰,發火的方式主要是不屑,隻偶爾開罵。後來小腦萎縮和晚期肝癌擊中了他,我們說什麼,他都一陣明白一陣糊塗,唯有涉及我哥刁北,他光明白不糊塗,開罵已經不知道節製。有一天,我哥刁北過來看他,他非說我哥刁北是赫魯曉夫派來的蘇修特務,是使用了易容術的克格勃,害完斯大林又害毛主席來了,他要把我哥刁北驅逐出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中國領土……可這回,我媽和我妹刁星的火力偵察,沒遇到還擊,在“刁北”和“大哥”這兩個詞反複灌入他耳朵時,他的演說漸漸停止了,好像在聽兩個女人的勸說,又好像在想什麼心事。與此同時,他的眼睛越睜越大,但很空洞,似乎黑眼仁一下漲滿了眼眶。“來,刁北,離我近點,”忽然,我爸把頭向我轉來,是向門口轉來,衝著我——衝著門口伸出了雙手,“我看不清你……”我急忙上前,把我爸的雙手握在手裏:“爸——”“新世紀了,你也該,振作了……”我爸的精神頭似乎又一下沒了,說出的話有氣無力。我連連點頭,聲聲答應,替我哥刁北點頭答應。“我知道,你說過,人和屁,一個樣……哈,爸這輩子,就是個,是個屁。可你不是,你天賦好,又趕上,新世紀了,你不是屁,不是……”話沒說完,我爸就死了,死去的瞬間,他盯住我,挺羞怯地笑了一下。他這是向我哥刁北發出的笑。敵對多年的一對父子,終於握手言和了,這讓他這個好麵子的父親有點不好意思。這時候,我哥刁北正走下出租車,正衝進醫院大門,正跑步上樓,正融入“老刁家人”都在的特護病房。他把我爸抱進懷裏。我爸已經不是活人,但肌膚柔軟,餘溫尚在,雖然眼睛閉上了,可活著時發出的羞怯的笑,還留在他胖腫的臉上。我哥刁北哭了。沒有聲息,珠玉成串。他淚水落在我爸的笑上。二〇〇一年元旦過後,五號早上,我哥刁北回到沈陽。他坐的是北京始發的五十三次直達特快。這是一種新型客車,車廂整潔,臥鋪舒服,很適宜睡眠。可我哥刁北睡得不好,整整一夜怪夢連連。他夢到個女孩,在空中飄飛,不斷膨脹像欲爆的氣球。她想落地,卻越飛越遠,就又哭又喊,求他救她。我哥刁北救不了她,隻能醒來。下了火車,走出站台,我哥刁北愣了一下,他發現,站前廣場鬼影幢幢,滿目都是骷髏與幹屍,要麼青麵獠牙,要麼骨架嶙峋。他懷疑他還在夢裏。他摘下眼鏡,揉揉眼睛。站前廣場寬闊雜亂,乍望過去還對不準焦距,但移動其間的是些什麼,不揉眼睛也看得清楚,看不清楚也猜得出來:沒有鬼影,都是人影。隻不過,欲雪的早晨濁氣籠罩,乍亮的天光陰晦幽暗,人在咫尺,看上去也五官模糊,也衣飾朦朧。有時候,某人與某人湊得很近,已分得清彼此眼睛的大小與鼻梁的高低,也辨得出對方羽絨服的顏色與皮大衣的長短;但寒冷的早上,人們出現在站前廣場,不是無事可幹來閑逛的,不是來欣賞別人或被人欣賞的。某人與某人,即便恰好撞到一起,也都情急切切,腳步匆匆,會迅即分開各奔東西,道句對不起或罵聲眼瞎啦的時間都沒有。他們視網膜上,假設曾留下過別人清晰的五官與確切的衣飾,也很快會再度模糊,重新朦朧,使每個人在每個人眼裏,都如同鬼影。也許別人不這麼認為,是我哥刁北心思詭異。我哥刁北彙入翩翩鬼影,躊躇片刻,走向廣場西南角的公共汽車始發站,登上由站前廣場開往天堂墓園的九路汽車。他沒什麼行李。他由沈陽去北京或由北京回沈陽,就像由東單去西單或由省圖書館回北陵小區一樣,輕裝簡從。破舊的公交車走走停停,蝸足龜爪。我哥刁北不以為忤,縮在車廂後邊的硬塑椅上,比其他乘客顯得安詳,或者叫麻木。他腿上架著牛仔包,手上托本不厚的書。他上車早,有條件選擇靠前的座位。他去了後邊。在後邊讀書不惹人注意。書是屏障,我哥刁北一讀上書,車內的人,車外的景,就全被他隔離開了,留在隔離帶裏側的,隻有他和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是瑞士人,哲學家,成年後,物質生活一直簡樸,甚至寒酸;但他並非天生的窮人,沒優裕生活可過。他爸是歐洲工業巨頭,死後留有大筆遺產。可維特根斯坦像處理幾雙多餘的襪子那樣,把巨額遺產送了別人。這不足怪,富人向外撒金散銀,是曆朝曆代都有的善舉。維特根斯坦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的錢沒送給窮人,沒送給社會慈善組織,沒送給某一研究機構或某一研究項目;除了個別窮朋友,比如詩人裏爾克,他的錢,都給了比他更富有的哥哥姐姐。讀到這裏,我哥刁北沉思起來,眼睛裏邊沒有了文字,但閱讀的姿勢一如此前。緊接著,在心裏,他偷偷笑了,是會心之笑。他是窮人,卻會心於一個富人。他讀的書,是《維特根斯坦傳》。他雙腳凍成了兩塊冰坨。維特根斯坦一生低調,六十二歲時死於癌症,死前曾受多種疾病糾纏折磨,特別是間歇性的精神危機,經常讓他感到絕望。他留給這個世界的臨終遺言,費人猜想,因為那更像羅素或薩特那種哲學家發的感慨:“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精彩的一生!”車廂內的跺腳聲雜遝零亂,伴隨著它們,我哥刁北度過了五十分鍾的精彩閱讀:九路終點到了。我哥刁北下車,快速步行五分鍾後,鑽進設在天堂墓園門口的保安室。保安之一認識我哥刁北,招呼我哥刁北取暖喝水時特別熱情,但卻靦腆。他總為稱呼我哥刁北大哥還是叔叔感到為難。這個唇上尚未長出絨毛的孩子,考上過大學,因家裏太窮沒去報到。他和我哥刁北討論過三本不同人寫的《蘇東坡傳》。我哥刁北沒落座的意思,捧著熱乎乎的紙杯說明了來意。小保安鬆弛下來,在墓園示意圖上略一搜索,麻利地指出我哥刁北要去的位置。“喏,這呢,遇毓的墓。”我哥刁北也看到了,示意圖上,一個紅數碼邊上標倆黑字:遇毓。我哥刁北頗感意外。他沒想到,兩個疊音字的前一個居然是“遇”。幾年前,這名字在他耳邊最初出現時,他腦子裏沒有“遇”的概念,他還以為,那“YuYu”爸媽和墓園有關人員所稱呼的,是死者乳名:“玉玉”或“鬱鬱”或“昱昱”或“豫豫”。她居然姓遇。這個姓,比刁還少見。我哥刁北應了一句:“唔,是遇毓。”天堂墓園在棋盤山南麓,地勢甚高,這時已先於市內飄起雪花。零星細雪中,胳膊粗的鬆樹和青灰色的石碑橫平豎直,規規矩矩,像識趣的死者家屬列隊等候領導接見。那些墓碑上,按統一格式,正麵鑲有死者照片並鐫著死者的名字及生卒日期,背麵則刻有字數不等的臨終遺言。正麵的東西貨真價實,沒人在親人墓碑上為別人廣告;但背麵文字,就多有折扣了,它們很少是死者真正的遺言,大部分創意,屬於我哥刁北。比如,一個打架被人捅死的小痞子,臨終遺言是“給我報仇!”但按死者家屬意思,我哥刁北得把小痞子的境界拔高一截,讓原本站在市內柏油路麵上橫行霸道的他,一躍成為矗立於郊外棋盤山頂的寬厚聖人:“原諒一切!”那小痞子,挨著遇毓。我哥刁北大步越過一盔盔墓穴,沒東瞧西瞅。對他的傑作或不傑之作,他都沒興趣把玩。他徑直來到遇毓碑前,止步細看:“噓——睡眠真好,它讓我安靜!”我哥刁北端詳著它,無法安靜。他呼呼直喘。山上風大,他想閉嚴嘴巴少吃點風,卻做不到。他看她照片。就像頭一次知道她姓遇一樣,他也頭一次見到她長啥樣。她是一塊美人坯子。他半蹲下身子,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可往下一蹲,肚子一受擠壓,一路上吸進腸胃裏的空氣活躍起來:噗!一個響屁溜出他肛門。“遇毓,我能幫你寫條更精彩的臨終遺言,”他貼近遇毓,一臉神秘,仿佛和她說悄悄話,“‘告訴他們,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我哥刁北在生命後期,常把這話掛在嘴邊。這不難理解。好多年裏,我哥刁北為死神服務,有充裕的時間琢磨生死。觸景難免生情,有感自然要發,用句自以為精當的妙語表情達意,也不算拿起雞毛就當令箭。不能說我哥刁北是膚淺之人,但他的愛好,的確稍微小兒科些。他這一生,始終喜歡格言警句,多半還都歧義叢生——前期的偏於花哨,後來的趨於質樸。至於這句話,“告訴他們,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如同他掌握的其他格言警句一樣,屬於他的發明原創呢,還是引自別人的奧論玄學,我不得而知。它的前半截“告訴他們”,顯然來之於維特根斯坦,但這半句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作為“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的引導句,包括作為“我度過了精彩的一生”的引導句,“告訴他們”可有可無,沒特殊意義,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而且,我哥刁北也知道,“告訴他們”這種語氣,源頭也不是維特根斯坦,它來自《聖經》,來自上帝。與多數人一樣,我哥刁北經常放屁。他喜歡吃炒黃豆、紅燒肉、大蒜、蘿卜蘸醬。但對屁,像對人體固有的其他生理現象一樣,諸如咳嗽、打嗝、打哈欠、陰莖勃起、月經來潮、笑時眯眼睛哭時淌眼淚,等等,他都既不欣賞也不歧視。這表明,他的“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是中性判斷,並無貶義。至於有人認為他的譬喻不雅不敬,不恭不恕,那是“有人”自己的毛病:瞧不起屁。同樣,我哥刁北也很清楚,任何譬喻都是蹩腳的。有一天,麵對我和我妹刁星,我哥刁北突然推翻前言,鄭重宣布,他要否定“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這一說法。那天是在他家,他羞答答地過五十歲生日。“為什麼呀?”我和我妹刁星齊齊發問。這兩年多裏,“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這一論斷,已成為我倆在生活中應對某些問題的堅固盾牌。我們喜歡它的譏誚與灑脫。我哥刁北的思想、觀點、說法,絕大部分,肯定超過五分之四,我和我妹刁星都奉為圭臬,全盤吸收並廣為傳播。“這句話,不太對,不太好,我收回,我再不會這麼說了。它吧——倒也不光是矯情蹩腳,似是而非,怎麼說呢?它,太草率了,太輕浮了。愛默生說,人是喪失地位的神;叔本華說,人是地球上的魔鬼;尼采說,人是動物與超人之間一條繃緊的繩子;帕斯卡爾說,人是會思想的葦草。這些,都很經典,可我覺得,好像也都失之草率輕浮。人嘛,就是人,人太變化多端五花八門了,不可形容,沒法譬喻,拿什麼打比方都是盲人摸象……”我哥刁北打著手勢,想盡量把他關於人的結論說清楚些,說準確些。我和我妹刁星聽得雲裏霧裏,覺得他的解釋言不及義。我們沒再往下追問。我們怎能追問我哥刁北呢?追問就是懷疑,就是不信任。至少表麵上,我們習慣於對他迷信。在我眼裏,尤其我幾歲十幾歲二十幾歲甚至三十歲時,我是孩子或年輕人,我哥刁北則始終是大人,是與眾不同的大人,和爸媽那種大人判若雲泥。他的一切言行,都強烈地吸引著我。早年的他,曾兩度被政府視為敵人,勞教一次坐監一次,卻不是因為殺人放火強搶強奸,而因為政治。在中國,政治向來神乎其神,高不可攀,它的蠱惑性大於一切,大於恐龍再生和外星人造訪,在我幾歲十幾歲二十幾歲甚至三十歲的意識裏,政治與信仰、理想、叛逆、鬥爭、良知、公正、道義、革命、解放、大同……這樣一些莊嚴的字眼息息相通;認識到它隻是利益的奴婢,是後來的事。在我往昔的想象之中,我哥刁北是失敗的英雄,舞動著一柄以卵擊石的反抗的長茅,豪氣凜然,義無反顧,將一股異端的力量傳遞給我。異端的力量強大詭譎,是我思想的養分精神的支柱。那些年,我哥刁北是我心中的聖人,我對他充滿崇拜景仰。我估計,我妹刁星也是如此。聖人有資格翻雲覆雨。我哥刁北和我妹刁星說起了別的。“新,就是將陳腐庸俗的東西做新鮮化處理,聞,就是讓瞞騙視聽的謊言風聞於公眾。”我哥刁北給我妹刁星當新聞專業老師。我妹刁星這個昔日的新聞本科生,現在是《北方都市報》新聞部總監。我思維沒被他們牽走,低頭想我的。我哥刁北眼觀六路,與我妹刁星說話間隙,也能看透我想什麼。“別亂想了刁鬥,”他轉頭關照我,“變異並不都有顯在理由,理由也不一定都具備可闡釋性,真正的邏輯是地下的潛流,起主導作用的規律,總在事物內部……”“哈,啊?明白明白……”我不明白,我哥刁北沒說服我。但也隻能如此。我努力把我認為有價值的背景酵母,揉進聯想這團麵裏,以蒸出我哥刁北的心理動因這鍋饅頭。二〇〇三年的我哥刁北,經曆了生命中的幾件大事,至少我這麼認為。我很想效仿我妹刁星那個行當裏的人慣常的做法,替他歸納個什麼“十大”,強製清理記憶的門戶:十大國際熱點問題;十大腐敗案;十大烏龍球;十大明星緋聞;十大感動中國的普通百姓……可惜我使出吃奶的勁,也湊不齊“十大”,我隻能替我哥刁北羅列出“六大”:冬天,他見到了由日本回國探親的女兒刁嬋,他們闊別十六年了;春天,他找到了他的第一任戀人紀學青——三十年過去了,這時她叫紀安妮;還是春天,作為SARS疑似病人,他在北京火車頭醫院留院觀察二十一天;夏天,我爸死了;還是夏天,他的第四任戀人周鐵燕因丈夫被“雙規”患失憶症,不認識他了;秋天,即此時此刻,他過起了生日,五十歲生日。對最後這點,我得多說幾句。過生日其實算不上大事,不光對我哥刁北,對任何人,對那些講究過生日的人來說,比如刁阿鬥或李小璐,也不算大事,時間那種周而複始的輪回更迭,能說明什麼呢?說明這人活著?可你掐這人一下這人喊疼,也能說明這人沒死。活著算好事不算大事,算的話,也不必非通過過生日的形式加以證明。我哥刁北就是這樣的想法,從他記事至四十九歲,沒過過生日,別人給他過他也拒絕。可這回,五十歲,他破天荒地找來我和我妹刁星,像模像樣地宣布了他的年齡,顯然,第五十次翻動生命記分牌這碼事,被他當大事了。不知他賦予了它怎樣的意義。既然他認為它非比尋常,我這當弟弟的衝他揮解剖刀時,也看重一回他的五十歲就不算毛病。我沒想到的是,他賦予他五十壽誕的意義是死亡:他過生日,為交待後事。“五十歲了,可以死了,也應該死了。”我哥刁北嚴肅地說。“那——大哥呀,你死時,碑上打算寫點啥呀?”我妹刁星想解構他的嚴肅。我哥刁北也媚生日之俗,這讓我和我妹刁星沒心理準備。可我們又知道,他一提生日,我們就來句“祝你生日快樂”,也不會是他的本意。我們有點為難。好在他沒讓我們為難太久,緊接著,他就把死亡並置在了生日旁邊。他的俗,媚出了點不俗的味道。我和我妹刁星都好辦了。一般來講,我倆不主動與我哥刁北亂開玩笑。除非他先開了,我們跟上。在這點上我倆被動。這回我妹刁星主動了一回,我便隨我妹刁星當了把主動的B角。“嗨,這幾年哥的經典語錄是啥?‘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嘛!他要死了,咱就給他寫上這個。”“不不,不,”我哥刁北沒以玩笑應對我和我妹刁星的玩笑,繼續一本正經,“我宣布收回這個說法,收回。‘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不能成立。”他表情尷尬,但態度認真,好像他墓碑上,馬上要被我們刻上字了,刻上“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了。日常生活裏,在口語中,“屁”有很高的使用頻率,包括以“屁”為詞根的“放屁”一詞。但人們把它掛在嘴邊,多取引申義:或相當於激烈的罵人話,或等同於輕慢的否定詞,或類似於撒嬌的嗔怪語。巧的是,這三種比較典型的情形進入我哥刁北大腦溝回,是在同一天,又發生在同一家人身上;同樣巧的是,與他共同目睹那三幕的,亦是同一個人。自那之後,我哥刁北這個文雅之人,最高級別的粗話可以與“屁”有關——與女人做愛時除外。做愛時的放肆表達不算粗話。在兩性之愛的範疇之內,表達沒有文野之分。那時的我哥刁北,童蒙已過,慧心初開。那是個中午。秋天了,大街上騷動的人群比天氣熱。倪可強從人群中揪出我哥刁北,像手裏的熱水杯終於有了置放的地方,他粗魯地一推,就把倪可心塞進我哥刁北懷裏。倪可心是倪可強的妹妹,但那時,我哥刁北恍然覺得,倒是他,天然地對倪可心負有責任。後來的事實證明,倪可強這麼幹,的確先期預告了我哥刁北與倪可心間的責任關係——應該說,是種反向的責任關係。當時倪可強甩掉倪可心這隻熱水杯後,還真搓搓手,與人們挨完燙後的反應一樣。他用嚴厲的目光最後看一眼自己的妹妹和自己的同學,縱身一躍,跳上他同伴之一的自行車貨架子,嘴裏大喊“丫的反了”。我哥刁北敢怒不敢言,受人之托,亦是受人之迫,隻能拉著倪可心,吞咽著倪可強他們自行車軲轆卷起的塵土,往明星電影院方向走。他邊走邊回頭回腦,心思還放在身後工藝美術服務部的台階上,對手邊嬴弱瘦小如同貓崽的倪可心毫無感覺。他扭向後邊的視線,受到許多人背影的重重阻隔,映入他眼簾的一幅幅圖像,全是腦勺肩背屁股腳後跟,沒臉。我哥刁北拉著倪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