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日的早晨(1 / 3)

一生日的早晨

單明明很久以後都在想,班主任文老師把杜小亞帶到班裏來的那一天,真的是一個很平常的日子啊,平常得就像一張白紙,一點點色彩鮮豔的墨跡都沒有,一點點能夠引人遐想、令人振奮的暗示都沒有。單明明之所以清清楚楚記得那天的事,原因也簡單,那天是他的生日。單明明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整整十二個年頭了,漫長得讓人有點起膩了,需要在生日這一天來上一點非同尋常的驚喜,讓他覺得活著仍然是一件挺有勁的事。奶奶沒有死的時候,單明明的生日從來沒有被家裏遺忘過。奶奶照例會燒一大盆香噴噴的醬排骨,讓單明明一次吃個夠。麵條也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不能煮掛麵,要煮手擀麵,手擀的麵條長,吃了會長壽。奶奶會從和麵開始,到醒麵,揉麵,擀,切,放上各種調料下鍋煮,忙乎整整一個下午,最後笑眯眯地看著單明明抱一隻大海碗把小肚兒撐得溜圓。去年單明明過生日,奶奶的精神大不如前。手抖,眼睛也看不清東西。她總說眼仁上有片膜衣擋著她的亮,叫單明明扒著她的眼皮幫她吹。哪兒能吹得掉呢?鄰居王阿姨說,這叫老年性白內障,是人身上的病,年紀大了都會有。奶奶當時還不高興地答:我的年紀哪裏就大到會生病啦?可是那一次奶奶擀出來的麵條真的不成個樣子了,長長短短粗粗細細,活像趴在案板上的一窩麵蟲蟲。下到鍋裏以後,奶奶又放了過多的鹽,因為她的味覺也有點失靈,嚐什麼都說淡。單明明吃完麵條之後,一氣喝了三大茶缸子水,到最後都不敢走路了,一走路肚子裏就哐當哐當響,有那麼點驚濤拍岸的意思,自已聽著很難為情。過完那個生日,沒出兩個月,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後的單明明成了一個不是孤兒的孤兒。他爸爸單立國開出租車,要麼一夜不歸,天亮回來倒頭就睡。要麼在大街上轉悠一整個白天,深夜單明明睡得人事不知的時候才僵著兩腿回家。單明明學會了自己給自己下麵條,煎雞蛋,勤快起來還能炒個土豆絲什麼的。照說開出租車很來錢,單明明家的日子應該過得還不錯,但是不,單立國莫名其妙學會了賭,染上了麻將癮,三天不上牌桌就喪魂落魄,辛苦賺來的錢又輕飄飄飛進了人家的口袋。單家的日子過得很狼狽,一天比一天更狼狽。單明明今年過生日,不指望吃到醬排骨了,他渴望得到一輛滑板車。街上的孩子們好多人都有,把手柄調節到齊胸高,兩手握緊,一隻腳踩上板麵,另一隻腳在地上用勁一點,鐵輪子嗤地一下就飛出去了,像蜻蜓低回,像小鷹翱翔,更像戰鬥機翹首展翅準備升空,騰雲駕霧一樣地爽。關鍵是男孩子們湊到一塊會比賽,滑得最快最溜的那個,左衝右撞消滅了所有對手、自己卻永遠昂著腦袋風馳電掣的那個,那就是大家心中的英雄啊!生日前三天,單明明開始為自己的禮物做謀劃。公平地說起來,他其實是一個滿有腦筋的人。他坐在單立國對麵,詳盡描繪了一個人蹬上滑板車之後的愉快感覺。他認為做父母的有義務讓孩子在生日那一天得到快樂。然後,他在作業本的反麵盡可能準確地畫出一輛滑板車的圖形,雖然是鉛筆勾描,但是能夠保證單立國走進商場之後不至於糊裏糊塗買成一輛兒童推車。最後呈上的是一張價格調查表,上麵開列著每個商場出售的滑板車的不同品牌,不同質地,以及不同價格的清單。他心裏早有準備,爸爸肯定會選擇價格最便宜的一種,那沒關係,再便宜也是滑板車,隻要技術到家,他單明明照樣可以蹬著它馳騁天下。社會課上不是講過,當年的紅軍戰士就是憑著小米加步槍打敗了對手的飛機加大炮嗎?單立國就著一瓶小康牛肉醬,津津有味地吃完兒子為拍他馬屁而專門做出來的“豬油蔥花蛋炒飯”,碗一推,手在油汪汪的嘴巴上一抹,就勢拍在了兒子的腦勺上,說一句:“上學吧。”起身出門了。單明明立在桌旁愣了半天,也沒想明白爸爸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生日前一天,沒見到單立國的任何動靜。單明明心中不慌:大人們總喜歡在最後時刻給孩子驚喜。為保險起見,他把那張滑板車價格調查表拿出來,用黑筆描得粗粗的,放在醒目處。先擱在單立國的枕頭邊,怕風吹了,用醬菜瓶壓在桌子上,又怕不留神忽視了它,最後拿漿糊粘在冰箱把手上。單明明心裏想,爸爸不管多晚回家,總要開冰箱拿吃的,那他肯定會看見這張紙,肯定會想起來有這麼一樁事。可是生日早晨起床以後,單明明徹底傷心了,因為單立國什麼也沒有買。桌上,櫃子裏,床底下,哪兒哪兒都找過了,家裏一樣多餘的東西都沒有。單立國四仰八岔地倒在床上睡覺,呼嚕打得震天動地,鼻息把茂密的胸毛吹得波浪一樣翻動,滿屋子彌漫著一股齷齪的汽油味,汗酸味,酒肉味。然後單明明在垃圾袋裏發現了那張重筆粗描的價格表,紙頭已經被油汙浸得透亮,上麵還粘著幾星鹵豬耳朵的碎屑,兩隻綠頭蒼蠅趴在碎屑上交頭接耳,興奮得直搓腳丫子。單明明穿著背心短褲,在垃圾袋前垂頭站了好久。然後,他什麼也沒有說,背上書包,出門上學去了。那天第一個倒黴的是巷子裏聾老太家的小狗發財。應該說發財是一條長相挺可愛的狗。黃白相間的長毛柔軟而且光亮,瀑布一樣順兩側肚皮逶迤下來,險些就演變成了拖地的抹布。烏溜溜的圓眼睛充滿驚訝,顯而易見地幼稚。耳朵總是支愣著,有點閑事婆的模樣,好像全世界的大事小事都在它的關心範圍內似的。聾老太靠出租兩套住房為生,可是她的房客很少能住滿三個月,原因是發財這條狗太濫情,太喜歡對人表示它的熱情和好客。它的表示方式又過份單調,不管人家對它的印象如何,一廂情願地就撲上去了,先用鼻子嗅,前前後後的,好像人家的衣服上沾著不潔之物,而後熱情洋溢地追著舔人家的手和腳,舔出唧呱唧呱的聲音來,舔得人家滿身口水腥臭。轟它,推它,踢它,它一點不生氣,以為你逗它玩,熱情更加倍。房客受不了,抱怨給聾老太聽,聾老太還不高興,嘴巴一撇說:“我們發財就是這脾氣。”意思是人家房客不識好歹,“檀香木蓋茅坑――香臭不分”。房客當然不幹啦,一生氣,退租!這樣,聾老太的房子一年有半年是空著的。單明明從巷子裏走過去的時候,發財聽到他的腳步聲,老遠就迎出來了,立起兩條後腿,前爪親熱地抱住了他的一隻手,粉紅的舌頭伸出來,準備履行老一套的歡迎儀式。要放在從前,單明明也並不特別反對,狗舌頭舔在手背上癢絲絲的,熱呼呼的,真的是挺好玩。可是單明明今天心裏窩著氣,對發財就沒有好臉色了。先是大聲地嗬斥,跺腳,呲牙瞪眼做出很凶的樣子。偏偏發財是條臉皮很厚的狗,一點也不計較單明明的態度,討好和獻媚如故。單明明就惡作劇地掏出一瓶風油精,用勁晃動著往手心裏倒。發財不知是什麼好東西,歪著頭,支愣著耳朵,兩眼傻呆呆地盯著看。單明明倒滿一手心淡綠色的液體,突然揚手往發財的嘴巴上一抹。發財的舌頭下意識地伸出來一舔,片刻時間身子往後退縮,腦袋猛地後仰,眼皮顫抖著,顯出萬分驚愕的樣子。然後它嗷地一聲哀嚎,淚汪汪地看了單明明一眼,痛苦不堪地回頭走了,一路上都在小聲嗚咽,留下了一長條粘稠稠散發出薄荷辣味的口水。接下來倒黴的是跟聾老太家同住一院的胖女人筱桂花。筱桂花在整條巷子裏都是人人討厭的人,原因是她過份到極點的自私。比如夏天吧,巷子裏很多人家都把竹榻涼椅搬出來乘涼,人多,巷子窄,那就得互相謙讓點兒,盡量別讓自家的物件占了公用地盤。筱桂花不管,她搬出來的竹塌是全巷子裏最寬最長的,比人家英國女王的睡床還要大,恨不能全家老小都攤手攤腳地睡上去。本來不寬的巷子被她的竹塌堵得隻剩一條羊腸道,胖人要側過身子才能勉強通過。單明明奶奶在世的時候,眼神不濟,兩腿總被筱家的竹塌撞得青一塊紫一塊,筱桂花還罵人,說奶奶瞎七搭八,又說奶奶笨得像豬,是廢物點心,什麼什麼的。要不是奶奶息事寧人拉著攔著,單明明早就一泡尿水撒到她的涼榻上去了。現在筱桂花剛從早點攤上買了豆漿回來。她端著盛豆漿的汙糟糟的扁底鋼精鍋,兩隻胳膊肘螃蟹一樣地支愣開來,一搖一晃地走,還不住地扭回頭,高聲大嗓地跟路邊小販說話鬥嘴,巨大的身體占了小街幾乎一半的道。迎著陽光,單明明都能看見她的口水飛瀑一樣地從嘴巴裏噴出來,唰啦啦地落進豆漿鍋中。單明明惡心得直想吐。他悄悄把手伸進書包裏,摸出一圈牛皮筋,又摸索著從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三疊兩疊,窩成極小的一團,而後他閃身到一棵香樟樹後,牛皮筋套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間,右手捏緊紙團,側身吊眼,擺出蒙古英雄彎弓射大雕的架勢,皮筋繃開,啪地一聲脆響,紙團有力地彈出去,不偏不倚落在了筱桂花的豆漿鍋裏。單明明打彈弓是個什麼樣的準頭啊!不客氣地說,如果市裏的少兒運動會上增設一項打彈弓比賽,單明明絕對是冠軍無疑。你就看筱桂花濺一臉豆漿手足無措的樣子吧,白花花的漿汁順她的圓胖臉一個勁地往下淌,她不知道是燙著了還是癢著了,眼睛直眨巴,臉頰直抽抽,像哭又像笑的,差點兒沒把隱身在樹後的單明明樂得背過氣!後來單明明還想捉弄一個沾小便宜的老太太,那老太太顛著一雙腳去追路邊滾動著的一個可樂罐,單明明剛上前兩步,老太太忽然回頭,眉眼神情竟像極了單明明的奶奶!單明明心中悚然一凜,臉和脖子驀地紅了,裝作看見了別的什麼東西,急急忙忙轉身走開。就這樣,在這個暗淡無趣的十二歲生日的早晨,單明明穿一件色彩斑駁的廉價背心,肥大的長褲掛在胯骨間,腳上趿著斷了一根帶子的涼鞋,書包不是端端正正背在背後,而是滑落到屁股下麵,在尾骨處蔫蔫地拍打著,像一隻想要離開主人又不能夠的垂頭喪氣的狗。幸好還沒有遲到。但是打扮得像個洋娃娃一樣的數學老師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