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愛別離(1 / 3)

卷一 愛別離

親愛之人,乖違離散,不得共處,是名愛別離

我把製作冰晶糕所需要的材料放到灶台上之後,就識趣地退出灶房。在父親工作的時候,那裏是我的禁區。父親一邊咳嗽著一邊慢慢走進灶房,“砰”的一聲,灶房那扇老舊的鐵門被父親重重地關上,隨後傳來他在裏麵拉上插銷的聲音。我和父親就這樣被隔絕在兩個世界,十幾年了,這樣的場景每天要上演一次。我早已習以為常,心裏卻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悵然。

我是同順祥未來的繼承人,又不是一個時刻準備偷師的小學徒,為什麼就不能親眼看一次冰晶糕完整的製作流程呢?

這是多年來我心裏一直都有的疑問,父親從沒給過我滿意的答複。不過,換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我又釋然了。我是父親唯一的兒子,他早晚都會把該傳的都傳給我的,我又何必著急呢!

在臨溪鎮這條最繁華的商業街,同順祥已經存在了一百六十多年。店門正梁上的那塊匾額早已斑駁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但用行書寫就的三個繁體字“同順祥”依然散發著特有的魅力。臨溪鎮有很多賣冰晶糕的店鋪,同順祥的名氣最大,曆史最悠久。準確地說,其他冰晶糕店都是同順祥的仿版。父親柳庭深是同順祥的第七代傳人,由於總愛咳嗽,人送外號柳咳嗽。我叫柳見三,是同順祥的第八代傳人。

我四歲喪母,父親對我格外疼愛。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扮演著慈父的角色。從小到大,對於我的要求,父親幾乎有求必應。唯獨在關上灶房那扇鐵門的時候,他才會變得不近人情。我曾經有過幾次耍脾氣賴在灶房不肯走,每次父親都像變了個人似的,虎著臉把我使勁推到門外。印象中,我們為數不多的幾次爭執,也都是因為這件事,我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因。他口口聲聲說冰晶糕的製作方法已經全部授予我,可為什麼還要這樣呢?祖傳秘方再神秘也是對外人說的,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他似乎都沒有理由這樣對我。

算了,別去計較了。小說裏、電視劇裏的那些名師傳人哪個不是曆經九九八十一難外加歲月的充分磨煉。我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打記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同順祥的第八代傳人。十五歲時,沒熬到初中畢業,我就主動退學到店裏幫忙。對此父親隻是淡淡地說了句:“我不勉強你。”可能他也知道,無論我讀多少書,最後的歸宿還是同順祥這一畝三分地吧。

我不是一個天資聰穎的人,卻並不缺乏勤奮。跟父親學手藝的日子是快樂的,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至少從表麵上看,父親對我是傾囊相授的。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就能自己獨立製作出冰晶糕。兩年後,除了味道有欠缺外,從外形上看,我做的冰晶糕和父親做的沒有什麼兩樣。我自以為隻要再往前邁一步就能達到父親的水平,萬萬沒想到的是,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這一步卻始終沒能邁出去。

同順祥冰晶糕說白了也是一種年糕,但它又不僅僅是年糕。冰晶糕的名字裏有冰字,是因為冰晶糕吃起來是涼的,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它其實還扮演著冷飲的角色。晶字則因為冰晶糕通體晶瑩剔透,猶如美玉。一塊同順祥冰晶糕,四厘米見方大小,正麵印有“不見三”三個紅字,從外觀上看幾乎透明,從背麵反看“不見三”三個字同樣紋理清晰可見,手感光滑如鏡,口感冰爽怡神,略甜微黏卻不粘牙。這些都是其他仿版冰晶糕所不具備的。

不管在原料還是在製作工藝上,同順祥冰晶糕都有很多獨到之處。據父親的口口相傳,同順祥冰晶糕所用的米是黑龍江方正縣產的黏米,先要經過人工磨粉,再加入一定量的白開水、白砂糖等十三種輔料,攪拌成黏稠狀後揉成麵坯,然後放在案板上不停地用兩個手掌拍打。拍是一個功夫活兒也是一個技巧活兒,專業術語叫拍麵。拍麵在冰晶糕的整個製作過程中非常關鍵,隻有麵拍得好,將來做出來的冰晶糕才能透明且沒有氣泡。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從表麵上看拍麵的拍和朝鮮族打糕的打意思差不多,實際上兩者相去甚遠。從時間上說,打糕是蒸熟了再打,而拍麵的時間是在麵坯未下鍋之前。從主要目的上說,打糕是為了黏才打,拍麵則是為了下一步的充分吸油。

麵坯拍好之後,要倒入一定比例燒熟的花生油。和米一樣,在花生油的選擇上也是有一定講究的。必須是山東掖縣(山東省萊州市舊稱)的花生,而且油一定得我們自己手工壓榨,磨粉和榨油是製作冰晶糕的兩項基本功,學習這兩項內容占據了我學藝最初的半年時間。

接下來就到檢驗拍麵水準的時候了,花生油倒入後不需要任何人工攪拌,隻要拍麵的質量過關,麵和花生油會在五分鍾之內完全不露痕跡地合二為一。之後用專門的模具灌模,糕形出來後要上妝印字,接下來就可以下鍋蒸糕了。蒸糕用的火得是炭火,木炭必須是山東德州出產的果木炭,之前的燒花生油也一樣,必須用果木炭火燒。

同順祥冰晶糕有一個最讓人稱道的地方,即入口之後會慢慢呈現出兩種味道,一番冰爽甘甜之後,經過稍微咀嚼就會自動散發出另外一種獨特的醇香,令人唇齒留香、回味無窮。而我做的隻有前一種味道,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自己功力尚淺,時間久了自然會有所改進,等了十幾年卻遲遲沒見那種醇香味出來。我搞不懂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裏,多次向父親詢問原因,他總是這樣敷衍我:“兩根一模一樣的木炭,燃盡的時間卻並不相同。同樣的道理,經過我們兩個人的手製作出來的冰晶糕,怎麼可能完全一樣呢?”這樣的回答,又怎能讓我信服呢?

小時候,頭頂著同順祥未來繼承人的光環,我是臨溪鎮最幸福的人。長大後,尤其是到店裏幫忙之後,我漸漸失去了小時候的那種幸福感。同順祥冰晶糕上的“不見三”所代表的含義是:同順祥一天隻賣兩鍋冰晶糕。還特別規定每人最多隻能買一斤。所以每天早上不到七點,同順祥門前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八點半一開門,兩鍋冰晶糕會在十分鍾內全部售罄,同順祥全天的營業時間其實還不到十分鍾。

限量銷售的方式並不鮮見,很多知名老字號也有類似的營銷手段。與之相對應的,必定是高昂的價格,可是同順祥的價格卻有些偏低。一斤才賣二十元錢,我們可以算一下,一鍋十斤,兩鍋二十斤,一天總共進賬四百元,刨去各種成本,一天淨賺二百元,一個月下來才不過六千元的收入。店內隻有我和父親兩個人,平均下來一個人的工資才三千元,在當下這個時代,這樣的工資水平絕對算不上高。

在外人眼裏,同順祥一直是富有的代名詞。實際上我後來才知道,同順祥是紙麵繁榮,經濟實力隻不過比鎮上的一般人家略好一些罷了。這一點是我無法接受的,憑我們的實力不該如此,完全可以賺更多的錢。我一直都認為同順祥仿版眾多的一個主要原因是我們的產品數量過少經營時間過短,給了對方充分的生存空間。我曾經多次建議父親,要麼漲價,要麼增加銷售數量延長營業時間,或者與時俱進多開發一些新品種。父親總是說:“給別人也留口飯吃吧,再說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父親每天在店裏的時間很有限,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牌下棋中度過。這種優哉遊哉的生活方式我並不認同,我始終覺得,享受生活應該在充分的財富積累之後。在迷戀上打牌下棋之前,曾經很長一段時間,父親有一項特殊的嗜好:燒果木炭。成天拿著秒表計算各種果木炭的燃燒時間,很難想象父親從中能得到什麼快感。即便如此,父親也過得並不快樂。他常常眉頭緊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可能鰥居的男人都如此吧,我一向這麼認為。

作為助手,我的主要工作是采購原材料、磨粉、榨花生油。由於產量過少,和父親一樣,每天我也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和父親不一樣的是,我沒有浪費生命,把時間全用在對冰晶糕製作方法的研究上。既然父親不告訴我,我就自己找答案。起先,我懷疑父親在原料上有所保留,後來利用出去采購的機會,我偷偷拿著父親做的冰晶糕到省城濟南做檢驗,結果發現裏麵所含的成分、比例和父親告訴我的完全一樣。據此,我推斷,父親一定是在製作工藝上留了一手,很可能隱瞞了一道最關鍵的工序。

父親平時很少喝酒,隻有在母親的忌日那天才會喝上兩口。在我二十四歲那年的母親忌日,父親喝多了,他的話也隨之多了起來,他問我:“如果沒有同順祥,你自己能不能在這個社會上立足?”

我笑了笑,趁機說道:“擁有同順祥就一定能在社會上立足嗎?您留了一手,不管我怎麼做都做不出正宗的冰晶糕。”

父親定定地望著我,他的眼神裏透著些許無奈,似有話要說,嘴巴張了張又被他強咽了回去,他拿起一盅白酒,仰頭倒進口中。旋即,父親臉上的表情開始複雜起來,並且再一次欲言又止。那是迄今為止,我認為自己最接近真相的時刻,可惜父親最後什麼也沒說。

“小悅那邊還……咳咳咳……沒動靜嗎?”

在禁錮了自己一個多小時後,父親從灶房出來急切地問了我一句。他的整張臉都被汗水濡濕,他著急知道在醫院待產的我妻子小悅有沒有生產。

“早著呢,離預產期還有好幾天呢。”我回答。

父親不著急傳給我手藝,卻對我的婚事十分著急。自打我過了二十歲,父親就張羅著給我安排相親,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場。七年時間,一共相了七十八場,這充分證明了“同順祥”這塊招牌的吸引力,即便是從相貌到學曆我都平凡至極,她們也都沒有否定我。當然,這些女孩並不了解同順祥的真實情況。我拒絕了前七十七個女孩,這其中有好幾個女孩是父親非常看好的,不過在我不停地搖頭下,他隻能無奈道:“好吧,我不勉強你。”

第七十八個相親對象是小悅,我一見傾心,她實在是太漂亮了,漂亮的女孩子誰不喜歡呢?父親卻偏偏不喜歡小悅,好在沒經過太多的拉鋸戰,他就妥協了。他還是像我小時候那樣,凡事盡量順著我的意思。隻要不涉及冰晶糕的製作秘方,他都是一個好父親。

婚後兩個月,小悅懷孕了,父親一貫布滿陰霾的臉上終於經常能看到陽光了,甚至連咳嗽的時候臉上也是掛著笑容的。他像供著神仙一樣供著他自己並不喜歡的小悅,對小悅肚子裏的寶寶,他這個爺爺比我這個爸爸還要上心,總是怕小悅磕了碰了出意外,離預產期還有十天就早早地把小悅攆到縣醫院待產。

“趕緊把冰晶糕送地窖裏吧。”

說完後父親就轉身走了。

剛剛蒸熟的冰晶糕是金黃色的,還冒著熱氣,我雙手端著,一股股熱浪直往臉上撲。經過十二個小時的冷卻之後,它們將神奇地變成水晶一樣的顏色。

一個星期後,小悅生下了一個女孩兒,父親給取名聞煙。聞煙出生的當天,父親就將一則停業通知貼在同順祥的大門上。同樣的事情,二十八年前也曾發生一次。那次停業是為了慶祝我的百日,父親包下了鎮上最好最大的飯店風月樓,宴請全鎮的父老鄉親,這是同順祥的傳統。在得知聞煙性別的那一刻,我原以為父親不會再用這樣的規格來操辦聞煙的百日。因為生女孩兒對我們柳家來說,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失敗。從父親的爺爺那一輩開始一直到我,曆四代而單傳。我們柳家迫切地需要多幾個男丁來延續香火。不幸的是,我和妻子小悅的頭一胎就生了女兒。父親卻給了聞煙和我一樣的待遇。

就這樣,帶著一點點遺憾的心情,我迎來了女兒聞煙的百日宴。風月樓的四層樓被聞煙的喜桌擺得滿滿當當的,一樓大廳設三十桌流水席宴請鎮上的鄉親,二樓設五桌宴請柳氏宗親,三樓設五桌宴請娘家客人,四樓設五桌宴請街坊四鄰。父親事先特別關照過,來吃喜宴的客人一律不許帶紅包。

喜宴的氣氛祥和而又熱烈,父親坐在主桌上抱著小聞煙滿麵紅光意氣風發地接受各方的祝賀,嘴裏的牙齒幾乎全程暴露在外,臉上的皺紋因為過多的笑容又向皮膚裏深入了一厘米。那種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親情始終洋溢在父親的舉手投足之間,平時很少喝酒的他竟然也破天荒地頻頻舉杯,很久沒有看到父親這麼高興了,平日裏他是一個陰鬱的人。

如果聞煙是一個男孩兒,父親會不會把整個風月樓都買下來呢?

看到父親對聞煙的那種發自內心的疼愛,我忍不住這樣想。

百日宴從上午十點一直辦到晚上七點才結束,散席後父親特意把幾個年長的見字輩的柳氏宗親請到家裏開會。我對這些柳氏宗親素無好感,前麵提到過,在臨溪鎮有無數個賣冰晶糕的店鋪,這些店鋪的主人絕大多數都姓柳。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在很多年前曾參與過同順祥繼承人的競爭。多年來,這些失敗者的後代,因為我家人丁不旺,無時無刻不在覬覦同順祥冰晶糕的製作秘方。其實有時候老天爺是很公平的,他們的祖先沒能繼承同順祥,卻一代接著一代繁衍得枝繁葉茂。

盡管我們同屬柳氏後人,但從繼承人的角度上講卻是旗幟鮮明的兩派,我一直在暗地裏叫對方奪權派。在聞煙的百日宴上奪權派們喜悅的心情不亞於父親,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在關注我下一代的性別問題。

奪權派家族年齡最大輩分最高的人叫柳見中,自打我記事起,他就已經是一個頭發、胡子花白的老頭。我不知道他具體的年齡,隻知道他有四個兒子,小兒子和父親同歲,想來他該有八十多歲吧。從年齡上說柳見中絕對能做我的爺爺,可從輩分上講我們倆同輩,我管他叫哥。柳見中是奪權派的頭領,仗著自己年齡大,總找各種機會向父親發難,父親一直忍讓。

父親作為同順祥的繼承人,同時也是整個柳氏家族的族長,掌管著柳氏宗譜。柳氏家族平時很少開會,隻有奪權派裏又有男丁出生需要登記入宗譜的時候,才會一起聚到我家來舉行一個入譜的儀式。奪權派喜歡用這樣的方式來刺激父親的神經,父親還得奉上一筆不菲的新人見麵禮金。我不知道這次父親把他們幾個請到家裏開會要幹什麼。按照慣例,父親坐在正廳中間的那把太師椅上。柳見中和另一個老人分居兩側。我是見字輩年齡最小的,抱著聞煙坐在兩側最末一排的椅子上。小悅依次給大家倒過茶之後就從我懷裏接過聞煙退進臥室。

“今天召集大家來,是有一件事要通知大家,我要讓聞煙入宗譜。”

一陣幹咳後,父親呷了一口茶,直接開宗名義。

“庭深叔,這個不妥吧,哪有女娃入宗譜的道理?”

柳見中聲如洪鍾,當即提出質疑,其他人馬上隨聲附和。

“聞煙是一個特例。”

父親不緊不慢道,酒精還沒完全從身體內褪去,他的兩個臉頰微微泛著紅潤。

“就因為聞煙是你族長的孫女兒?”

“不是。”

“那是為什麼?”

柳見中步步緊逼。

父親又是一陣幹咳,等調整好氣息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是在通知大家,不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見。”

一向不願多事的父親這次卻堅決得出奇,他的這句話猶如平地起驚雷,激起了奪權派的強烈反應,大家爭來吵去最後不歡而散。說實話,我沒想到父親會有讓聞煙入宗譜的想法,這的確不符合柳家的祖製。父親並不是霸道不講理的人,隻能說他對聞煙的疼愛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柳聞煙這三個字最終還是出現在了柳氏宗譜柳見三的名字下麵。有些奇怪的是,柳字是父親手寫上去的,柳旁邊的聞煙二字,是先寫在一塊小紙上,後粘上去的,那塊紙看起來比宗譜上的紙還舊,和周圍存在非常明顯的色差。我沒有去問父親這是為什麼,猜想可能父親不會寫聞煙這兩個字的繁體字,從別的什麼地方撕下來粘上去的。或者他故意用這種方式來區別聞煙是一個女孩兒。

晚上臨睡前,我到父親房裏來為他敲背,這是保持了很多年的習慣。父親有咳嗽的毛病,給他敲敲背夜裏能睡得安穩一些。父親坐在床邊,我跪在他身後,兩個手掌微微並攏呈空心狀,然後輕輕地在父親的後背拍著。父親那為數不多黑白混雜的頭發一覽無餘地呈現在我眼前。他的前額和頭頂早就禿了,隻靠兩個鬢角和後腦勺的幾縷頭發勉強支撐著門麵。小時候我給父親敲背時總是會用上十成的力量,隨著父親年紀漸長,我手上力量越來越弱,父親已經五十多歲了,咳嗽的頻率越來越高,看起來真的老了。

“聞煙睡了嗎?”

自從聞煙出生後,父親見到我的第一句話總和聞煙有關。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複後,父親久久沒再言語,直到我敲背快要結束時才又重新開口。

“三兒,從明天起,同順祥就交給你了,我就在家幫著小悅帶聞煙吧。”

我感到難以置信,正在敲背的手懸在半空中。

這算是第八代繼承人正式上位嗎?好像還少了點什麼。沒錯,是那道神秘的工序。

“以我現在做的冰晶糕拿出去賣,那是在辱沒先人。”我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父親說。

“還差一種醇香味。”我說。

接下來是父親的一陣幹咳,我趕緊恢複敲背。不過我覺得他是在用咳嗽搪塞我,他習慣這樣。果不其然,不再咳嗽了之後,父親一直沉默沒接我的話茬。我不覺有些生氣,腦海裏又閃過柳見中每次到家裏來都會先問的那句話:“我見三兄弟的手藝練得怎麼樣了?庭深叔可是二十歲就獨當一麵的,見三兄弟今年有二十好幾了吧?”

每次聽到這句話,我都會出離憤怒,這是我的錯嗎?父親不該讓我受到這樣的屈辱。

“爸。”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父親卻直接打斷了我。

“三兒,別說了,照我說的做吧。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來經營同順祥,我不會幹涉。”

最後這句話是父親對我的補償嗎?夜裏躺在床上,我思索著這個問題。或者,父親在等待一個更合適的時機把那道工序告訴我,也許會在他臨終前。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希望那一刻永遠不要到來。沒辦法,我隻能這樣安慰自己。

我得到了同順祥卻並不開心,小悅倒是高興得不得了。對父親的經營方式小悅一直頗有微詞,在很多理念上她和我是一致的。正式接管同順祥後,在小悅的強烈支持下,我按照自己的意誌在經營上做了很多改變。

首先,打破了過去隻賣兩鍋的傳統,變成了全天不限量,與之對應的營業時間也從過去的不到十分鍾,變成從早八點半到晚八點半。

其次,漲價,每斤從二十元漲到三十五元。

第三,徹底改變過去品種單一的局限,又研發了多個新口味品種。

最後,打破了過去不允許請夥計的慣例,因為我一個人實在是忙不過來,請了三個夥計在店裏幫忙。

用了不長的時間,這些改變就換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讓我賺得盆滿缽滿。另一個重大收獲是奪權派的店鋪紛紛關門倒閉。他們憤怒地不斷嘲笑我做的冰晶糕上不該印“不見三”,而應該印“丟一味”。我承認確實少了那種醇香味,可這又怎麼樣呢?雖然我做的冰晶糕不是正宗的,但也是最接近正宗的。在同等條件下,和我相比,他們的產品根本不堪一擊。

柳見中們不幹了,多次以我違背傳統為借口到父親那裏告狀。父親不為所動,他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沒對我做一點幹涉。每天早晨一起床,他就坐在正廳的太師椅上,讓小悅把聞煙推到他跟前,現在聞煙就是他的全部,他不再打牌下棋,天天含飴弄孫,盡享天倫。我們倆各行其道,倒也相安無事。

作為同順祥的老板,我整天忙碌著,一味地追求各種數量上的疊加,不再有時間去研究那道神秘的工序。我認為自己是成功的,並且享受著這份成功帶來的喜悅,暫時忘卻了之前的苦惱。直到有一天晚上臨近閉店時,店裏來了兩位外地遊客。

那兩位外地遊客是一對姐妹,她們的爺爺出生在臨溪鎮,少小離家後再未吃過同順祥冰晶糕。這次讓出來旅遊的孫女們一定要來臨溪鎮,買幾斤同順祥冰晶糕回去給他老人家吃。由於火車晚點,兩姐妹到臨溪鎮時已經接近晚上六點。她們以為不會買到冰晶糕了,因為爺爺特別囑咐過她們,一定要趕在下午三點前到達同順祥,下午三點同順祥就關門了,同順祥冰晶糕上“不見三”三個字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不見三”還有另外一種含義,晚上關店後專門向父親求證。

父親頓了一下,之後緩緩說道:“她們說得沒錯,很久以前同順祥是營業到下午三點之前的。”

“那‘不見三’的真正含義到底是哪一個?”

父親輕歎了一聲:“這個我也說不好,或者各種含義都有一些吧。”

父親含糊其詞的回答無法讓我滿意,我忽然意識到,除了那道工序外,同順祥還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

俗話說得好,物極必反。在我成為同順祥老板的第三年,一家名為“夥計幫”的冰晶糕店在同順祥對麵開業,老板是我原先的一個夥計,他從我這裏成功偷師,做出的冰晶糕幾乎和我做的完全一樣。

“夥計幫”的開業帶走一大批客流,同順祥受到嚴重衝擊,我終於嚐到了改變傳統所帶來的苦果。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這時,聞煙在一次發燒後查出患有再生障礙性貧血。與此同時,我從柳見中嘴裏聽到了“不見三”的又一種含義,他說:“除了你父親外,還沒有哪個同順祥的繼承人見過自己的第三代,這是因為同順祥的繼承人是不能看到第三代的,否則兩方必須有一方死亡,這是一個魔咒。”

見我不信,他又補充道:“你父親曾經親口對我說過,在正式繼承同順祥後不久,他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秘密,這個秘密就藏在柳氏宗譜裏。雖然他沒明說秘密到底是什麼,但我們都知道是那個‘不見三’的魔咒。”

仔細想想,柳見中說得好像很有道理,我沒見過我的爺爺,父親也沒見過他的爺爺。盡管如此,我還是不相信真有那個魔咒,又一次向父親求證。

父親先是緘口不言,後來在我的一再逼問下才說了一句:“柳氏宗譜裏確實有一個秘密。”之後就什麼也不肯說了。

從此以後,小悅強行剝奪了父親看聞煙的權利。父親的生活一下子又黯淡了下來,他甚至比以前更鬱鬱寡歡了。

在高昂的醫療費麵前,我和小悅這幾年積累的財富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幾乎一夜之間,我之前建立起來的成功感就煙消雲散。為了讓聞煙得到最好的治療,小悅帶她去了北京的大醫院,我留在臨溪鎮賺錢供她們娘倆在北京的一切花銷。聞煙的病治療得還算順利,僅僅過了半年就找到了合適的配型,並且配型成功。骨髓移植所需的手術費和後續的一些費用加起來一共五十萬,這成了擺在我麵前的一道難題。柳見中不失時機地提出負責聞煙的醫療費,但要用同順祥冰晶糕的祖傳秘方做交換,被父親當場拒絕。

父親拿出了四十萬,我後來知道其中有二十萬是父親借的高利貸。父親選擇了重新出山,他沒有改變我的經營模式,工作量比過去增加了N倍,他像陀螺一樣連軸轉,常常要忙到下半夜。他依然固執地在工作時拒我於灶房外。整整兩年時間,父親的背駝了,也更加蒼老了。同順祥對麵的“夥計幫”毫無懸念地關門變成了火鍋店。聞煙的病治好了,父親卻病倒了,他得了肺癌,僅僅過了三個月就離開了人世,父親是帶著微笑走的,他眼睛裏最後的內容是聞煙健康活潑的身影。柳見中說的那個魔咒似乎得到了應驗。

父親至死都沒告訴我那道神秘的工序到底是什麼,不過,比起失去父親,那道工序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父親的離去讓我消沉了很長時間,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我偶然發現了一張很舊的紙,上麵是用繁體字寫的冰晶糕製作方法,原來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冰晶糕製作秘方。每一道製作工序都是兩個字,依次是:……打粉、拍麵、××、浸油、靜置、灌模……

我注意到,拍麵和浸油之間的位置是一個空洞,像是被人故意撕掉了。這很可能就是我先前一直尋找的那道工序,也很有可能是父親故意撕掉的,他為什麼要做得這麼徹底呢?我很是不解。

這幾年,為了給聞煙治病,小悅的精神壓力很大,身體大不如前。即使是聞煙病愈後,在沒采取任何措施的情況下,她的肚子也一直沒再有動靜。這成了奪權派新的攻擊點,柳見中對我說:“你沒有男丁為後,沒資格做族長,也沒資格繼續保存柳氏宗譜。”我早已厭倦了這種無休止的扯皮,決定把柳氏宗譜交給奪權派。

那天晚上,我拿出柳氏宗譜打算最後再看一次。一百六十多年來,我們這一支柳氏每一代存在於世的痕跡隻有區區一行字:

第一代,柳淨煥,字進先,己未年岩歿,卒年三十八歲。

第二代,柳章武,字炎興,辛巳年岩歿,卒年四十二歲。

第三代,柳永和,字大通,癸卯年岩歿,卒年四十三歲。

第四代,柳隆昌,字景平,乙醜年岩歿,卒年四十三歲。

第五代,柳東根,字元太,庚寅年岩歿,卒年四十六歲。

第六代,柳至德,字乾明,戊午年肺癌故,卒年五十一歲。

第七代,柳庭深,壬辰年肺癌故,卒年五十八歲。

我在網上查了一下,岩歿是死於癌症的意思。癌症好像是我們家庭的遺傳病,同順祥繼承人全是短壽,也許未來我也會這樣。由於聞煙二字是寫在一張小紙上後粘上去的,所以“柳聞煙”的名字在宗譜裏顯得格外醒目,吸引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麵。看著看著,我忽然覺得這張小紙的外部輪廓有些似曾相識。我趕緊找出祖先留下來的那張冰晶糕製作秘方,把空洞的位置對準聞煙二字平鋪在宗譜上。結果發現兩者竟然完全吻合,絲毫不差。原來那道神秘的工序就叫聞煙,我仿佛領悟到了什麼,但還有很多細節無法厘清。我所有的腦細胞一下子活躍了起來,在製作第二天的冰晶糕的過程中,全都在思考這個意外發現,以至於燒花生油的時候走神了,直到油燒開後很久冒出了刺鼻的煙味才趕緊撤鍋。

就在這時,我大腦裏有一道電光閃過,我意識到自己已經知道聞煙這道工序到底是什麼了。

我把油鍋又重新放到火上,隨著加熱時間的增加,花生油不斷冒出各種不同的煙味。以往我做冰晶糕時,隻是把油燒開了即可,從未達到過這一步。我猜測,一定是油燒熱到某種程度冒出某種煙味時,才真正達到火候讓冰晶糕產生醇香味。這種煙味隻能靠經驗聞出來,但是在聞煙過程中會吸進大量有害氣體給身體造成極大的傷害。父親和爺爺都死於肺癌,前五代同順祥繼承人也很有可能是死於肺癌。後來我通過反複實驗,印證了自己的猜測。我找到了那種煙味,也找到了那種醇香味。

我終於讀懂了父親,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給自己的孫女起名聞煙,為什麼堅持讓聞煙入宗譜。終於明白了藏在柳氏宗譜裏的秘密根本不是那個所謂的魔咒,而是聞煙可以致癌。也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給我取名見三,明白了他獨特的生活方式是用減少工作來延長壽命。又有誰不想多代同堂呢?這是一個普通人最正常的要求。但是父親還有一個身份是傳承者,他既希望自己的子孫後代能是健康的,又不得不考慮祖宗留下來的手藝該如何安全地、對子孫後代不造成傷害地傳承下去,在子孫有難時,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他嚐試過用計算木炭燃燒時間來掌握燒油的火候,可無奈於每一根木炭都是不同的,他失敗了。

有時候生活就是一道雙選題,要麼是A,要麼是B,沒有什麼可以折中的第三個選擇。父親是痛苦的,在傳承與放棄的兩難境地之間,他最終選擇了放棄,他把聞煙從祖傳秘方裏撕下來封存到宗譜裏,自始至終都沒有告訴我這道工序。也許父親也曾有很多次想要告訴我真相,隻不過他更清楚,貪婪會讓自己的兒子無法理解這份良苦的用心。恍惚間,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四歲那年的母親忌日,看到了父親那張複雜的幾近苦楚的臉。

我找回了同順祥冰晶糕的那種醇香,但我會選擇忘記它。在以後的日子裏,我依然會按照自己以前的方法來製作冰晶糕,同順祥冰晶糕將永遠失去那種醇香味,卻多了另外一種味道,那是一種叫作“父親”的味道。

小說《手拉手》的結尾是這樣的:

……車爾尼雪夫斯基曾經說過:“愛一個人意味著什麼呢?這意味著為她的幸福而高興,為使她能更幸福而去做需要做的一切,並從中得到快樂。”

小溪,你知道嗎,每當我為我們的未來感到悲觀絕望時,我總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我知道,分手是早就注定了的結局,但還是希望這一天遲一點到來。現在,這一天還是來了。我隻想再對你說一句話:“小溪,我的心永遠都屬於你,即使有朝一日,你不再愛我了,我也不怪你,我將永遠在心裏默默地為你祝福。”

小說《粉紅》的開頭和《手拉手》差不多,隻不過轉換了一下視角:

第一次見到柳文靜,是在新生報到時,她有一個眼鏡男跟班,全程幫她完成了新生報到的所有手續。後來我知道,那個眼鏡男是她的男朋友。這並沒有妨礙我對她的親近,柳文靜的英語很棒,不僅發音準而且聲音悅耳動聽,隻要一有機會我就去找她朗讀英語課文。從一開始,我對柳文靜就有一種微妙的好感,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好感演變成一種遺憾,我遺憾自己為什麼不是一個男人呢!

在心底裏,我無數次默默地對柳文靜說:“我愛你。”卻始終沒有勇氣當麵說出來。還記得那是一個周日的黃昏,我和柳文靜坐在北海公園的花草叢間朗讀英語課文。柳文靜讀得很認真,我在一旁側頭專注地聽著,她是那麼美,恬靜、溫柔,令人陶醉。

“該你了,海迪。”

柳文靜讀完了,笑著提醒我。

我卻脫口說道:“我可以吻你嗎?”

柳文靜先是怔了一下,然後在淡淡一笑的同時微微頷首。於是,我們接吻了,我用雙唇猛烈地吮吸著柳文靜那肉感十足的舌頭,我們的愛情就這樣開始了……

《手拉手》主要描寫了朱琳和小溪之間的女同之愛,作者名叫文姝,出版方為A出版社。《粉紅》的作者名叫紀琳娜,小說的主線是海迪和柳文靜之間的女同之愛,出版方為B出版社。這是我從事司法鑒定工作六年以來遇到的最複雜的一個案子,案件的起因是A出版社以《粉紅》剽竊了《手拉手》一書具有獨創性的構思、主要線索、故事情節、主要人物特征為由,向法院提起訴訟。B出版社接到起訴後,反訴《手拉手》抄襲《粉紅》。

《手拉手》和《粉紅》有超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內容相同或者相近似,從而造成兩本書在整體上構成實質性相似,幾乎可以判定兩者之間肯定有一方是抄襲者。不過,在實際鑒定過程中,要辨別出真正的抄襲者卻並不容易。在出版時間上,《手拉手》出版於2011年5月,《粉紅》出版於2013年9月;在網絡連載的時間上,《粉紅》從2009年2月開始在網上連載,《手拉手》從2009年4月開始在網上連載。雖然在網上《粉紅》比《手拉手》早出現兩個月,但是這兩部小說每次的更新時間和更新字數都不固定。盡管每次更新的內容有時有重疊的情況,卻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內容。兩部小說相似的情節有些是《手拉手》先更新出來的,有些是《粉紅》先更新出來,呈交織狀態,鑒定工作的最大難點就在於此。另外,這個案子還有一個特殊之處,兩本書的作者都已死亡,是兩家出版社在打官司。

離規定時間還有五天,我的鑒定報告一個字也沒寫,這不僅僅是因為鑒別難度大,還在於我在通讀這兩本書時,總是會沉浸其中,進而忘記自己的工作職責。每一次通讀前我都會告誡自己,一定要抽身事外,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和班若之間的往事總是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

2005年,在某著名音樂選秀活動的海選現場,班若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裏:一頭利落的短發,反戴著棒球帽,白T恤黑褲子,腳穿一雙運動鞋,有點厚重的嗓音,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很像男孩子卻又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深深地吸引著我。作為參賽選手,我和班若一路闖關,曆經海選——複賽五十強——晉級賽二十進十——十進七——七進五,最終走到五進三這一關,隻要能進入前三名,就可以代表分賽區去參加全國總決賽。但是非常遺憾,我和班若雙雙倒在三強之外。闖關失利的那天晚上,我和班若都喝醉了,酒精在我們倆的體內肆意沸騰著。第二天一早,我醒酒了,忽然發現音樂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得到了班若。

班若沒有放棄自己的音樂夢想,她憑借過人的音樂創作才華一步一步成了著名歌手。讓我欣慰的是,無論成就多高,班若對我始終如初。在外人眼裏,我們倆是好閨密,甚至連班若的經紀人和助理都不知道我和班若的真正關係。我們的愛並不為世俗所包容,在班若成為名人之後,我們愛得更加小心翼翼,不過,這都沒關係,為了班若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在《手拉手》和《粉紅》這兩本書裏,有太多相似的情感讓我感同身受,使我無法站在完全客觀的立場上去辨別一些東西。

接手這個案子一個多星期了,我始終被一種壓抑的情緒籠罩著,坐在回公寓的地鐵上,我腦子裏一直在思考著和案子有關的事情,卻得不出任何有價值的結論。於是,我把耳機插進耳朵裏,用音樂來清空大腦。耳朵裏的歌曲是班若的成名作《靜候年華》,我不由自主地跟著節奏輕聲哼唱起來:

風雪掠過眼角朱砂,

她眉目如畫,

一襲薄衫執筆天下。

綠芽嫩柳隻待晴夏,

杯酒圍爐夜話,

淺嚐心底清茶,

耳畔一曲清吟,

誰在夢裏尋她。

離別的感傷,

相遇的歡喜,

那些安靜的語言,

也不過信手拈來,

隨心而已。

任流年破碎支離,

若不能相守,

便相忘於江湖,

各自安好,

靜候年華。

班若的歌詞寫得很美,曲子譜得更是精妙絕倫,我崇拜她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班若常常鼓勵我也嚐試一下詞曲創作,她不止一次對我說:“千萬不要小看你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不知道的潛能。”

提到創作潛能,我似乎還真有那麼一點點,但凡班若新創作的歌,我第一次聽隻要聽個開頭就能自動哼出整首曲子,而且一個音符都不差,就好像我之前聽過一樣。這種神奇效果被班若定義為身魂合一之後的心有靈犀,我深以為然。的確是這樣的,對於其他人的歌曲,我完全沒有這樣的音樂敏感。

想到這裏,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沒錯,我的創作潛能隻有班若的歌曲才能激發出來,《手拉手》和《粉紅》的創作也許就是這種狀態,兩位作者一定看過彼此的作品,互相啟發著進行小說創作。如果說我的創作靈感是一種單向激發的話,文姝和紀琳娜之間就是一種雙向的創作靈感激發。我為自己的這個新發現激動不已,旋即又意識到新的問題。如果我的判斷成立的話,就意味著文姝和紀琳娜在創作中都存在抄襲問題,這樣的鑒定結論對兩位亡者真的公平嗎?

吃晚飯時,我把對這個案子的猜測講給班若聽,她有些心不在焉,聽完後沒發表任何評論。我知道班若有心事,這幾天她一直悶悶不樂,她是一個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的人,在我麵前更是如此。我一直沒問她原因,這是我的習慣,班若願意告訴我自然會對我說的,不願說也肯定有別的原因。我能感覺到影響班若的那件事很嚴重,以前無論她情緒多差都不會影響到我倆的性生活,但這一次她似乎連和我親熱的心情都沒有了。

臨睡覺前,我從冰箱裏拿出幾罐啤酒放到茶幾上,這是我們之間的一種性暗示。班若喜歡在親熱之前,讓我陪她一起喝啤酒,我不勝酒力,往往一罐啤酒下肚後就醉得不省人事,任由班若為所欲為。換作別人,我會覺得這是一種非常變態的行為,但對班若,我心甘情願,也許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吧。班若把那幾罐啤酒又放回到冰箱後,就躺到床上睡覺去了,我見狀隻好悻悻地也鑽進被窩裏。

為了給抄襲案件一個公正、客觀的鑒定結論,隔天上班時,我把全部時間都用來了解案件的其他背景信息,又了解到一個重要信息:文姝,女,1984年出生於北京,已婚,2015年8月9日在家中以跳樓的方式自殺身亡。紀琳娜,女,1985年出生於湖北武漢,未婚,2014年5月19日在去海南旅遊時跳海身亡。

兩位作者都是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自殺身亡的,這裏麵會不會存在某種必然的聯係呢?其他同事都已經到點下班走人了,剩我一個人坐在位置上思考這個問題,兩聲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考。

我起身去開門,隻見一個看起來三十多歲的男人站在門前,男人額頭上的抬頭紋很深,加上一頭雜草似的卷發,顯得老氣橫秋的。一對小眼睛躲在兩片酒瓶底似的眼鏡片後麵,呆呆地望著我。

“你是段雲子女士吧?”卷發男問。

“我是,你是哪位?”我反問。

“我是文姝的丈夫,我叫鄭衛平,你好。”

鄭衛平邊說邊把右手伸了過來,我抬手輕握了一下就鬆開了。

“你有什麼事嗎,鄭先生?”

“有些情況想和你說一下……”

鄭衛平話沒說完就被我打斷了。

“鄭先生,按照相關規定,在司法鑒定工作沒正式結束之前,我不能與案件有關的其他人員接觸,實在抱歉。”

說完之後,我正要關門,鄭衛平卻一閃身搶先一步擠了進來。

“給我五分鍾就好,我要告訴你的事,會幫助你做出正確的鑒定結論,真的,請相信我,五分鍾就行。”

鄭衛平一臉的誠懇,用急切的語氣央求我。

我遲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牆角擺放的長條沙發示意鄭衛平坐下,鄭衛平露出欣喜的神色,忙不迭地走到沙發前坐下來。

“你想要說什麼就快點說吧。”我坐到鄭衛平身旁後直接催促道。

“好的,關於《粉紅》這本書和紀琳娜這個人,我曾經問過文姝,看沒看過《粉紅》?認不認識紀琳娜?文姝的回答是沒看過,也不認識紀琳娜。”

“你是想說,紀琳娜是抄襲者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話還沒說完,後來我輾轉找到了紀琳娜,同樣問了她這兩個問題,紀琳娜的回答和文姝一樣。”

“還有這樣的咄咄怪事?難不成她們倆是不謀而合?這在邏輯上講不通吧?”我不相信鄭衛平說的話,用質疑的口氣反駁他。

鄭衛平卻反問我道:“可以講通的,你應該知道文姝和紀琳娜生前都堅決反對打這場官司吧?”

我點頭道:“是的,聽兩家出版社說過。”

鄭衛平又反問我:“你不覺得她們倆的反應很反常嗎?”

鄭衛平的連續反問讓我很不舒服,但我也確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別總來反問我。”我有些不耐煩。

“好,其實文姝和紀琳娜都是抄襲者,她們共同抄襲了另外一個人的作品。”

聽鄭衛平這麼說我心裏猶如平地起驚雷一樣不平靜起來,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追問道:“她們抄了誰的作品,作品叫什麼名字?”

“這我不知道。”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這個消息?文姝告訴你的嗎?”

“不,是我自己猜的。”

鄭衛平的回答讓我身體裏剛剛興奮起來的神經又瞬間冷卻下來,見我不信,鄭衛平又進一步說道:“你仔細想一想,我的猜測是很有道理的。一定有一部這樣的作品被文姝和紀琳娜共同看到,不同的是,她們倆一個是按原文照抄,另一個轉換了一下文中的敘事視角。一定是這樣的,隻有這樣所有的一切才都解釋得通。”

我在腦海裏簡單梳理了一下這個案件,發現鄭衛平說得似乎有些道理,但又很快發現了其中的漏洞。

“你說你問過文姝和紀琳娜,她們都說不認識對方,也沒看過對方的小說,怎麼能保證她們倆說的是實話呢?”

“我能保證的!”鄭衛平幾乎是從沙發上彈了起來,讓我不得不仰視他,他的這個舉動讓我很意外。

“我能保證的,她們說的一定是實話。”鄭衛平再一次強調並且提高了聲調。

“人都不在了,你拿什麼保證?”

鄭衛平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白色長方形的、像U盤一樣的東西遞到我眼前,像煞有介事道:“我拿這個保證。”

“這是什麼?”我問。

“這是一個可以識別謊言的機器。”

鄭衛平話一出口,我也跟著站了起來,我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和他再繼續說下去了,他的精神狀態很不正常。

“鄭先生,我要下班了,實在沒有時間聽你的天方夜譚。”

說完後我不再理會鄭衛平,起身到自己座位上去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我知道你肯定不相信,剛開始的時候我也不相信,但是這個謊言識別器真的很靈的,我可以把它留給你,你試一下就知道了。”

耳邊持續回蕩著鄭衛平的聲音,我的心情被他搞得很煩躁。

“就按你說的,把它留下來我試一下,你現在可以走了吧?”我一心想把眼前這個神經病趕緊打發走,直接下了逐客令。

“好,我再最後說一句,你耐心聽完,我馬上就走。”

鄭衛平把那個所謂的謊言識別器送到我眼前,似乎生怕我不認真聽或者聽不清楚,用非常慢的語速幾乎一字一頓地告訴我謊言識別器的使用方法。

“說話的時候,把它拿出來,隻要說話者說的話和實際情況不相符,在說話過程中,謊言識別器尾端的指示燈就會不停閃爍。但要記住一個前提條件,謊言識別器隻能檢驗說話者本人親身經曆過的或者將要經曆的事情的真實度。”

我耐著性子聽完謊言識別器的使用方法後,鄭衛平終於走了。臨行前他給我留了一個聯係電話,還鄭重其事地把那個謊言識別器交到我手裏。我感到可笑至極,鄭衛平前腳走出門,我後腳就不屑地把那個謊言識別器隨手扔到桌子上。

我正要離開座位,有一個人從外麵推開辦公室那虛掩著的半扇門,我抬頭一看,站在門口的正是我們司法鑒定中心的張主任。

“還沒下班啊,小段。”

“這就要走了。”

“快走吧,晚了又該堵車了。”

“好的,主任。”

“噢,對了,那個抄襲案的鑒定報告出來了嗎?”

我略微停頓了幾秒鍾才回答道:“哦……寫得差不多了。”

說完後,我感覺到臉上一陣發熱,因為我說了謊,鑒定報告上還是一個字也沒寫。不過,在說話的過程中,我意外地通過餘光發現,桌子上那個謊言識別器的指示燈在不停地閃著綠光。

張主任又催促了幾句要加快工作進度的話就離開了,我忍不住上前拿起謊言識別器仔細翻看了一番後,把它裝進包裏。

莫非它真是一個神奇的能識別謊言的機器?

坐在地鐵上,我反複琢磨著這個問題,同時又仔細回味了一下鄭衛平的那個猜測,越細想越覺得其實他說得非常有道理,文姝和紀琳娜很可能共同抄襲了同一部小說,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呢?

班若是晚上九點多才回到公寓的,她一進門我就興衝衝地拿著那個謊言識別器迎了上去。

我本想讓她也看一看謊言識別器,可是一臉心事的班若沒容我說一句話就搶先說道:“我回來拿個東西就走。”

班若急匆匆地走進臥室,我緊隨其後。

“這麼晚了還要去哪兒啊?”我問。

“去見一下劉總,商量一下下周新專輯發布會的事。”

我注意到謊言識別器的綠光在手中一閃一閃的,眼前的一幕讓我有些走神兒,沒看清班若在床頭櫃翻出了什麼東西。

班若把找出來的東西揣到上衣口袋後就徑直往門口走,這次我沒有跟上去,隻是大聲問她吃過晚飯沒有,她沒回答我就出門了。

班若在撒謊嗎?我不願相信,為了證實這個問題,也為了進一步檢驗謊言識別器的真偽,思量片刻,我決定跟蹤班若。

班若的駕駛技術是我手把手教的,她在這方麵的天分不高,學會開車四五年了,車技一直沒有什麼質的變化,即使是在晚上相對空曠的馬路上,也不太敢開快車,這讓我的跟蹤並沒有什麼難度。跟了差不多一刻鍾,班若開的大路虎在後海附近的一家酒吧門前停下,我乘坐的出租車也隨即在不遠處停下,不知道為什麼,我已預感到班若向我說了謊,她要見的人並不是什麼劉總。這家酒吧我並不陌生,班若沒成名之前,我們租住的房子就在酒吧附近,以前班若經常來這裏喝酒。

班若把車停好後卻並沒有下車,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從班若車子經過時直接拉開副駕駛一側的車門坐了進去。這一切,被出租車裏的我看得真真切切,我仔細辨認了一下那個人的容貌:一對高顴骨,一口大齙牙暴露在空氣裏,塌鼻梁下掛著一個如蒜頭般大小的鼻頭。我太熟悉這張麵孔了,此人正是我和班若以前的房東,因為酷愛唱歌成天在家引吭高歌,人送外號“帕瓦羅蒂”。

帕瓦羅蒂今年五十多歲,沒結過婚,一直一個人生活,也沒個正經工作,常年靠出租老輩留下來的幾間房子維持生活。自從搬走後,我們和帕瓦羅蒂就沒再有聯係,班若見他幹什麼呢?又為什麼要對我撒謊呢?

我看到班若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狀的東西遞給帕瓦羅蒂,帕瓦羅蒂笑嘻嘻地接過後不住地點著頭,兩人嘴上一直不停地說著什麼,我完全聽不到。很快,帕瓦羅蒂下車走了,班若也啟動了車子,看樣子是準備離開了,我趕緊讓出租車師傅先行一步,趕在班若之前回到公寓裏。等班若回到公寓時,我半躺在床上雙手捧著一本雜誌佯裝正在看雜誌。

班若洗漱完畢後也上了床。

“親愛的,看什麼呢?”

我合上雜誌把封麵遞到班若麵前。

“哎呀,別看了,咱倆說會兒話吧。”

能看得出來,班若心情很好,似乎這段時間一直籠罩在她周圍的陰霾已經散開了。盡管我有諸多疑問藏在心裏,但還是放下雜誌不動聲色地和班若聊了起來。

“和劉總都談什麼了?”我問。

“也沒什麼,隨便聊了聊。”班若回答得輕描淡寫。

我現在已經基本相信了謊言識別器的神奇,此刻,如果從包裏把它拿出來的話,它一定閃爍著綠光。

“你手上那個案子怎麼樣了,鑒定結果出來了嗎?”

見我沒再吱聲,班若主動開口轉移了話題,我把實際情況照實講給班若聽,但故意隱瞞了謊言識別器的事兒。班若對這個案子也很感興趣,聽完我的講述後用她那本就十分強大的發散思維,繼續做著推理。

“這樣看來,文姝和紀琳娜的死絕不是自殺那麼簡單,很可能是那個真正的作者躲藏在幕後搞的鬼,這一切都是人為造成的。”

我:“你的推理不無道理,但前提是先要找到那個真正的作者和那部文姝和紀琳娜共同抄襲的小說。”

班若:“你未必能找得到。”

我:“為什麼?”

班若:“我認識好幾位網絡文學大咖,據他們說,網絡文學這個圈子非常亂,經常是抄襲者抄成名了,被抄襲者反倒是默默無聞,這時候很多抄襲者會通過各種方式讓被抄襲者的文字在網絡上消失,達到為自己洗白的目的。”

我:“所以你才推斷是那個真正的作者在暗中報複抄襲者,對嗎?”

班若篤定地點了點頭。

事實果然如班若所料,第二天上班時,我動用了一切能用到的資源卻在網上一無所獲,找不到那個關鍵證物,一切隻能是猜測,是不能寫在鑒定報告上的。鑒定工作卡在這裏,我不得不重新整理了一遍現有的資料,以期能從中發現一些新的線索。就在這個過程中,一個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紀琳娜的自殺時間是2014年5月19日,文姝舉行婚禮的時間也是2014年5月19日,這難道是巧合嗎?

慢慢地,我的腦海裏自動浮現出一個大膽的假設,我找來一張白紙,先在紙的正上方寫上“人物關係對應圖”七個大字,然後換行寫:朱琳=柳文靜,再換行寫:小溪=海迪。《手拉手》和《粉紅》的主人公其實是相同的,隻是人物名字不同,視角調換了一下,這早就是公認的事實。接下來我在這兩個等式的後麵又分別填上了一個名字,使之變成這個樣子:朱琳=柳文靜=文姝,小溪=海迪=紀琳娜。這個假設如果成立的話,這個案子裏一切不合常理的地方同樣都解釋得通,而且比鄭衛平的猜測更具說服力。沒錯兒,文姝和紀琳娜都不是抄襲者,她們隻不過是以她倆那場刻骨銘心的愛情為藍本,用自己的視角分別寫出了《手拉手》和《粉紅》這兩部小說。

想到這兒,我興奮不已,這個案子總算有點透亮的感覺了。想證明這個假設成立並不難,畢竟兩部小說幾乎等同於作者的自傳,和現實的契合度一定非常高。我順著這個思路繼續深入調查下去,發現自己終於找對了方向。比如在兩部小說裏,朱琳和小溪、海迪和柳文靜都是在大四時,因為戀情意外曝光被學校開除。而在兩本書的作者簡介上隻字未提兩位作者的教育經曆,我通過調查後發現,文姝和紀琳娜曾共同就讀於北京某高校,而且是同班同學,大四時因為同性戀的事情被學校勸退,她們倆還有很多經曆和小說裏描寫的一模一樣。這個案子的鑒定報告,我終於知道該怎麼寫了。

興奮之餘,我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鄭衛平這個《手拉手》和《粉紅》裏都曾出現過的眼鏡男為什麼要故意對我說謊呢?在小說裏眼鏡男就知道真相,在現實中鄭衛平不可能不清楚真實情況。不過,我很快就想明白了這個問題,鄭衛平一直深深地愛著文姝,文姝是女同這個事實是鄭衛平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在他的潛意識裏,他多麼希望文姝不是一個女同,甚至自欺欺人地寧願讓文姝背上抄襲者的惡名,也不願意麵對文姝是女同這個殘酷的現實。盡管如此,我還是決定找鄭衛平聊一聊。我撥通了鄭衛平留給我的電話號碼,約他下班後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晚上六點,鄭衛平如約前來,我們倆還是坐在那個長條沙發上開始了我們之間的第二次談話。

“怎麼樣,謊言識別器很靈吧?”鄭衛平自信滿滿地問。

我麵無表情道:“的確很靈,你從哪裏弄到的?”

“2013年夏天去天津出差時,在火車上撿到的。”

“怎麼發現它有測謊功能的?”

“也是偶然發現的。”

我從上衣口袋裏拿出謊言識別器放到沙發上,然後對鄭衛平說:“上次咱倆見麵時,你說你曾經問過文姝和紀琳娜一些問題,你現在就把那些話再重複說一遍。”

鄭衛平一愣,囁嚅著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想和鄭衛平繞圈子,直接開宗明義地說道:“你很聰明,先說了一堆謊話,再拋出一個表麵上看似非常合理的猜測,最後才拿出這個能測謊的機器,這個先後順序簡直太完美了。其實整件事情的真相是:文姝和紀琳娜就是兩部小說主人公的人物原型,她們後來被迫分手。文姝迫於家庭壓力和你結婚,紀琳娜在你們舉行婚禮的當天自殺,文姝一直活得很痛苦,一年後也自殺了。”

鄭衛平聽得很平靜,也可能早就做好了會露餡的思想準備,在知道我的鑒定結論將嚴格忠實於事實之後,他心情鬱鬱地離開了。我本打算把謊言識別器還給他,卻被他拒絕了。鄭衛平告訴我,自從撿到謊言識別器之後他就失去了快樂,倒不如把機器留給我,對司法鑒定工作也會有一定的幫助。

班若的新專輯發布會如期舉行,我的出席是理所當然的。發布會開始後氣氛一直十分熱烈,到了記者提問環節,班若坐在台上神采奕奕地回答著台下記者們的各種提問,我坐在觀眾席最後一排認真聆聽著。

……

“班若小姐,像前幾張專輯一樣,您這一次又是一個人包攬了新專輯中所有歌曲的詞曲創作工作,請問您巨大的創作力來源於何處?”

“我想還是要感謝生活吧,每當我找不到創作靈感時……”

班若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我不經意間低了一下頭,發現身上穿著的白色真絲上衣口袋裏有綠光透出,我知道口袋裏的謊言識別器又一次發出了謊言提示。這讓我陷入困惑之中,難道班若的創作能力有問題?不,這不可能,也許她隻是沒把真正刺激她創作靈感的東西說出來而已。這是很私密的東西,是不能對外說的。是的,一定是這樣的。但是很快我就意識到自己的假設有一個可悲的地方,班若即便有這樣的創作隱私,對我這個“內人”應該不會隱瞞的。

我的目光長時間停留在台上班若那一張一合的嘴巴上,隻不過,她具體都說了些什麼一個字也沒傳進我的耳朵裏。

班若對我來說,似乎陌生了起來,這不免讓我那顆小心髒隱隱作痛。

晚上臨睡前,班若去浴室洗澡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發呆,我在考慮等一會兒要不要和班若好好談一談。就在我猶豫不決時,班若放在床頭上的手機振動了一下,讓我暫時停止了思忖。我伸手抓過她的手機,很隨意地看了一下,是一條短信,發信人竟然是帕瓦羅蒂,點開後看到的內容更是讓我錯愕不已。上麵寫著:我琢磨了一下,八十萬對你來說太小意思了。這樣吧,你再給我五十萬,這事就了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我留了後手的,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不好辦了,你也了解我的為人。隻要我拿到錢,我保證這次會徹底銷毀所有證據,不會再有下一次。信不信由你,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後天下午一點,你帶著錢來我這裏吧。大歌星,我這是在通知你,不要和我討價還價。

這時,浴室裏的流水聲停止了,我知道班若快洗完了。我該怎麼辦?我的大腦在高速運轉著。最後,我回複帕瓦羅蒂五個字:好的,後天見。回複發送成功後,我又用最快的速度搶在班若走進臥室之前,刪除了這兩條短信。

那一夜,我失眠了,用自己所有的腦細胞把班若和帕瓦羅蒂之間的事拚接出一個籠統的輪廓。班若唱的一些歌曲,真正的創作者是帕瓦羅蒂,帕瓦羅蒂以此來威脅班若,不給錢就公布真相。不過,這裏有一個問題,印象中,班若所有的歌曲,我第一次聽都是隻聽開頭就能自動哼出全曲,這種默契隻有和班若之間才有。如果有一些歌曲是帕瓦羅蒂創作的話,我第一次聽應該哼不出全曲的,我始終都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不過,我還是很慶幸自己在慌亂中對帕瓦羅蒂的短信處理方式是正確的,我要自己一個人替班若處理好這件事。

我按照約定時間來到帕瓦羅蒂的住處,眼前這棟筒子樓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我和班若曾經在這裏住了整整五年。帕瓦羅蒂自己住在二樓最靠近樓梯口的一間房裏,二樓還有四間房的產權屬於帕瓦羅蒂,被他用於長期出租。我連敲幾次帕瓦羅蒂家的房門,裏麵始終沒有回應。我信手推了一下房門,發現門是虛掩著的。於是,我走了進去。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有煙味,也有汗臭味和腳臭味,再具體的我也說不太清楚,總之是各種不好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屋裏的陳設和以前沒什麼變化,唯一的不同是電腦換成新的了,顯示屏很大,看樣子差不多有三十英寸。我漫不經心地踱步到顯示屏前,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顯示屏上出現的是四格畫麵,鏡頭竟然分別對準了另外四間租房的床。我在一瞬間推翻了自己之前的那個猜測,原來帕瓦羅蒂偷拍了我和班若做愛時的畫麵,他是用這個來勒索班若的,這個無恥、齷齪的老家夥。

“怎麼是你來了?”

就在我愣神兒的當口,帕瓦羅蒂從外邊回來了,腳上趿拉著一雙破布鞋站在門口問我。

我怒目圓睜,沒作聲。

帕瓦羅蒂倒是一臉坦然地走到我跟前。

“班若讓你來的吧,錢帶了嗎?”

從帕瓦羅蒂那張齙牙嘴裏發出的臭氣令人作嘔,我不禁掩鼻後退了兩步。

“班若不知道我來這裏,但錢我會給你的。”

我強壓著怒火說道,順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謊言識別器拿在手裏。

帕瓦羅蒂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臉上呈靜止不動的狀態,不清楚他在想什麼,隻看到最後他猥瑣地笑了笑,又重新開了口。

“你可能還不完全知道這裏麵的真實情況,你看這樣好不好,我來告訴你,你給我一百萬。”

“什麼真實情況?”我隨口問道。

“你先說你同不同意我的建議。”帕瓦羅蒂的語氣不容置疑。

我不假思索道:“行,成交。”

隨後,我和帕瓦羅蒂在交易時間及具體細節上達成一致,帕瓦羅蒂要先告訴我實情,待三天後我帶一百萬現金過來時,他再當著我的麵銷毀那些視頻。帕瓦羅蒂信誓旦旦地再三保證,這次一定是最後一次,他保證把視頻及其備份全部徹底銷毀,也不會把知道的一切說出去。可是,謊言識別器反複閃爍的綠光告訴我他的話不足信,不過這並不重要,我自有我的辦法對付他。我現在迫切地希望,帕瓦羅蒂趕緊告訴我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