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至清明，靡雨霏霏。
紫荊宮，鳳陽殿。萬盞宮燈長明不滅，火光熠熠，照得殿前一片爭奇鬥豔的牡丹耀出奇異華彩，水珠沿那花瓣沁滿，像勺兒一般，抖一下，傾瀉流走。
“徐公公，這些個洛陽進貢來的‘金玉磐’擺在哪兒好？”小順子勾頭問我，手指向遠處幾盆燦金色牡丹，
“就放那兒吧，待我問過太後再吩咐你們，”花是好花，隻是這牡丹節將至，大雨怎麼還不肯停......
殿內傳出輕微咳嗽，似是極力掩蓋，幾分疲態卻是絲毫也掩不了。
“徐慶，徐慶......”太後在榻上喚我，忙急急踱了進去，鳳榻前隔著一層蛟綃軟羅帳，帳沿散散搭在地上，太後探出一隻手，骨節微凸，枯槁無力。
我鼻根一酸，俯身長跪不起。
這雙手，曾緊緊扼住了大周兩朝皇統，垂簾聽政十載有餘，世人皆怕，世人皆罵。
可誰人又知，若非得已，天下女子哪個願意這般待自己，舍了溫良賢德，惹一世汙名。
“哭什麼？”太後啞聲笑歎，“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撐一陣子，”
風徐過，銅雀燈芯搖搖曳曳，呲啦一聲，滅了。我將起身去燃，太後卻叫住我，
“現在幾更了？”
“四更，”濃稠夜色化不開，空餘風聲嗚咽，檀香幽幽繚繞。
“徐慶，過來陪我說說話，燈別點了，點了也終歸一個滅，”太後斜了斜身子，撐著坐了起來，那張傾國傾城，豔絕天下的麵容，如今韶華已遠，空餘寥落，蒼老聲音悠遠渺渺，似在回憶什麼。
我膝行上前，倚在榻側，窗前一縷燈光漫進，更漏不歇，雨聲墜地，伴著雷鳴震懾人心，半掩的鳳幔輕揚，堂皇大殿蕭瑟無邊。
“說什麼呢......嗬嗬，我這記性也不大好了，”太後又輕咳幾聲，我欲上前，她擺擺手，兀自道，
“那些年他們幾個野娃兒真夠鬧的，偌大個紫荊宮日日雞飛狗跳，”太後的眸子倏忽亮了起來，溫情汨汨流出，似一位慈母，攏著懷裏的孩子，在給他們唱歌謠，
“徐慶，你可還記得，玄琰每回闖了禍，是誰給他抹腳後跟？玄玘頂聰明，就是看得太透，凡事啊，看太透徹，受累的總是自己......咳咳...還有玄瑉，他倒是規矩，雖平庸了些，總算當得起大家風範，”
“玄玧那孩子心機重，眼裏容不得砂，這樣的性子，成不了大事，要是他能有玄玿一半沉得住氣，”深邃眸光漸漸黯了下去，我止住抽泣，閉眼勸道，
“望太後為大周社稷，為新皇根基，保重鳳體，這些個陳年舊事，就讓它過去吧......”
死一般的沉寂。
我的汗浸濕了後背，風掠過，心驚，膽寒。
蒼老聲音又自耳畔響起，這回沒有了肅殺之氣，透著盈盈歡愉，“招呼禦膳房，明兒個多備些芙蓉糕，那些孩子愛吃，特別是玄琰，嘴一饞十頭牛也拉不住，”
“太後——”我心痛不已，雙手緊扣住地，
“住口！別說，什麼也別說！”太後驀地喝住我，聲嘶力竭般想要留住最後一絲已成虛空的希望，
“記得備足茶點，待園裏的牡丹開了，我要同他們一道去賞花......”
許久，隨著爐中一寸檀香徒然墜落，枯槁之手再無一絲力氣，垂垂癱在榻邊，掌心繚亂半生的紋路，終於走到盡頭。
我屏息，蒼穹之上一片驚鴻飛過，黑壓壓覆蓋在這千古帝都上空。
一抹斜陽初升，穿破雲層，天邊流霞漫溢開去，恍惚中，還是那年初春，桃花兒飛揚如霧如煙的年華，那群孩子初長成，個個青衿黃裘，少年壯誌，也曾那樣光華奪目。
何時成了眼下這般，風雨離散，魂斷四方。
那些血雨腥風的日子，終究是誰的錯，無人說得清。朱紅殘片自宮牆剝落，如今，我也老了，兩手空空，連最後的記憶也被時光一寸寸蠶食。
如過往無數個清晨，我信步踱至宮門，看著殿前盛放的牡丹，雙目含淚，悲泣響徹雲霄，
“皇太後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