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二年(1517年)十月初六,居庸關,山西應州城外繡女村。
深秋的北方,寒意襲人,紅日的最後一抹陽光沉寂在地平線下,上弦月的朦朧淡影懸掛在微紅的天際,靜靜凝望著腳下平地上廝殺奔逃的人們。
身後韃靼鐵騎馬蹄聲聲、塵土飛揚,震天的喊殺聲直衝九霄。一輛馬車在二十幾個護衛的簇擁下狼狽奔逃。車上年輕男子全無半點與他那身金甲相稱的威猛之氣,相反麵露驚惶之色,顯然那鼓聲、喊殺聲如同死神的戰錘步步緊逼,讓他肝膽俱裂、害怕惶恐,而比死亡還要痛苦可怕的,是對被俘的恐懼!
馬車上被圍追的男人就是當今大明天子——憲宗皇帝朱見深之孫、孝宗皇帝朱佑樘之子,現年二十六歲的正德皇帝朱厚照!
三天前,在陽和衛狩獵的朱厚照,正趕上達延汗巴圖蒙克引兵五萬南下,圍困大同總兵官王勳於應州城,遼東左參將蕭滓、宣府遊擊時春等人的援軍則被蒙古騎兵阻截,致使明軍無法會合。這樣一次可以禦駕親征的機會,好武的朱厚照自然不會放過。欣喜若狂的他自稱“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率領太監張永、都督江彬前往應州,親自督軍禦敵。
然而命運的天平並沒有因為正德皇帝的真龍之血和他那顆熾熱好戰的心而向他傾斜。這場戰鬥從清晨延續到傍晚,雙方一共近十萬兵力激戰數百回合,最終以大明的敗退而接近尾聲。
正德皇帝敗了!
蒙古鐵騎像潮水般衝擊著大明軍隊,就連朱厚照本人都數次陷在敵人刀光劍影的包圍中。身旁的貼身護衛莫小魚拚死保護著他,不停揮舞的天虹雙劍,斬殺著不斷湧上來的韃靼士兵。莫小魚全身浴血,分不清是敵人的血還是自己的傷,就連本是白翳的那隻眼也因瘋狂的砍殺而泛著嗜血紅光。
朱厚照自幼尚武,他希望能像□□皇帝朱元璋、成祖朱棣那樣戎馬倥傯,希望像他心目中仰望的那個人一樣驅除韃虜、威視北夷、再震大明雄風。然而,所有的壯誌豪情都被眼前的現實擊得粉碎,身邊隻餘二十幾人,自己則像一隻被猛虎逼入死角的麋鹿,作著垂死掙紮。
悲從心中起,難道六十八年前,“土木堡之變”英宗被俘的的奇恥大辱在今日又要重演?
一支□□得了一個空隙向大明皇帝挑了過來,朱厚照靈活地側頭俯身躲過,那槍頭卻險險劃過朱厚照的脖子,金絲斷裂,佩戴的長命鎖“咚”地掉在地板上,讓他心頭一跳。朱厚照俯身撲住長命鎖,小心地捧起。
那個人的容顏從長命鎖上浮起在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溫潤清絕的男子向他張開懷抱。這是弘治四年,朱厚照出生的時候,那個人送他的生辰賀禮,自打繈褓時期,他就戴在身上,一刻不曾離身。
朱厚照雙手摩挲著長命鎖,似乎這可以給他勇氣麵對此刻的生死關頭,喃喃地喚起那個人的名字,似乎那個名字可以給他生存的庇護:
“雨化田……”
年輕的皇帝心中泛起苦澀:這個人曾經讓達延汗聞之喪膽而逃,保下北方邊境十年安寧;這個人被皇祖父憲宗朱見深盛讚‘將得其人,雖一旅足為萬裏之長城;非其人,雖重兵不足為北門之鎖鑰。’然而,他已經死去了整整十八年。沒有他的大明帝國,這十八年來,韃虜囂張至極,邊擾不斷,每次入寇,殺掠甚酷,直視大明重鎮為嬰城。
朱厚照雙手合十捧著長命鎖,嘴裏囁嚅念叨:“化田,告訴朕,怎樣才能避免被俘受辱?朕該怎麼做?告訴朕!”
金戈相擊,戰馬受創,仰天悲鳴,“轟”的一聲軟到,連帶著馬車一起側翻,朱厚照一個趔趄從車中滾落,高貴的皇帝卑微地跌進泥土,手裏卻還死死地抓著那枚長命鎖。
掌旗的士兵被一個韃靼軍官砍翻,皇帝的黃牙帥旗斬成兩截,如同被暴風摧折的樹枝無力地拋入空中。
銀光乍現,一蓬鮮血在空中揮灑,韃靼軍人的腦袋隨著噴濺的鮮血滾落在地,睜大的眼睛依舊定格在砍倒帥旗的炙熱喜悅中,魁梧的身軀隨後轟然翻倒。
兩道飛刃在空中回旋,如同破開黑暗的銀鷗,所到之處,奔襲而至的韃靼士兵鮮血與斷肢齊飛,不斷撲倒,慘叫連連!那飛刃竟生生得將成千上百韃靼兵馬阻隔在朱厚照數十米之外!
看著那在空中像長了眼睛般靈巧舞動的回旋之刃,莫小魚瞳孔緊縮,因為震驚而有半晌的失神!
那是……重玄三子劍的子劍飛刃!
那曾是義父雨化田的佩劍!
眾人隻覺得頭頂紅雲一閃,一道身影若驚鴻掠過。
一名紅衣女子手持一柄長劍,翩然落在一輦轎座椅前,回旋之刃隨她而回,在母劍劍身上打了個旋,與之貼合收攏,紋絲不差!
侍奉在側的碧衣劍童神色凝然地接過三刃劍,將劍還入一隻金絲雕花劍鞘內,傲然肅穆站立在輦轎座亭旁。
那是一頂由四個壯漢肩頭扛著的鎏金檀木輦轎!
這些人,這頂轎,就這樣出現在韃靼軍隊和朱厚照等一行人之間短短數十米的地帶上。
轎子上支起的白紗帷帳在夜風中飄蕩,輕柔似煙;雲龍坐塌旁的金狻猊香爐嫋嫋升騰著的淡香彌散,如一陣清涼舒爽的風壓下戰場的血腥氣;輦轎圓蓋下左右兩邊各承吊著一串長長的宮燈,燈上有字:“小榻琴心展,長纓劍膽舒”,字間有畫:“十八地獄受苦圖”。
輦轎座亭兩側分別有兩男兩女四個麵容姣好的侍從侍奉左右。
一人奉劍,重玄三子劍,劍身直指天上流雲明月!
一人撫琴,綠綺琴,廣陵散,天下第一絕!
一人吹笛,柯亭笛,三弄曲,千古第一妙!
另一站立的白衣少年旋身飛入空中,接住那斷成兩截的大明帥旗,將斷成一半的鋼槍旗柄直直□□朱厚照的戰車上,明黃的帥旗迎風飛揚。隨後單足一點,縱身一躍,輕盈地回到原處站定,那腳印分毫不差,就像從來沒有挪動過一般。
無聲無息突然出現在這曠原戰場上的華麗輦轎,撫琴吹笛,似乎是意興闌珊的官家小姐遊玩至此,如此突兀,如此詭異。戰場的人們,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怎麼出現在這裏的,這種南方貴族女子出遊的物件與這彌漫著死亡和鮮血的戰場,是那樣不協調!
一顆紅色的慧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照亮夜空,就像撕開天幕的傷口,四顆紅色小星緊隨其後。
清明如水的月色籠著輦轎中傲然而立的紅衣女子,玉肌雪膚,眉似青黛,目如秋水,唇角漾著似有還無的淺淡笑意;黑色如瀑的長發簡單地用一條紅色絲絛係住,身著大紅繡著金鳳的長衫和同色羅裙,紅色的絹帶係住纖細腰身,絹帶一端是紅色赤璃玉雕刻而成的鳳凰掛飾。
同她傾世美貌一樣震懾人心的,是她那似乎湧自天地之間的氣勢!
時光仿佛一瞬間凝結,蒼黃戰場上的人們怔怔得望著車輦中的紅衣女子,仿佛看到降臨人間的九天仙女,震驚於她的美貌,威懾於她的氣勢。
莫小魚和躲在他身後的朱厚照不禁心頭一顫,眼前黑壓壓的韃靼軍隊都不及這女子帶給他的震撼:記憶中不曾磨滅腿色的絕世容顏,在十八年後如此真實得出現在眼前。
這,是夢嗎?
“化田?”朱厚照不禁低呼一聲。
難道是雨化田的英靈顯聖,聽到他的祈禱,前來救駕?
不可能!雖然那張臉像極了雨化田,但是臉型卻是女子的柔和線條,這人分明是個女人,美得如謫仙樣的女人!
朱厚照理了理奔逃中歪斜的戰甲衣冠,恢複了一國之君的威嚴。他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救駕的僅這眼前幾人,但是看到那張與雨化田酷似的臉,皇帝的心中居然有了莫名的安全感!
紅衣女子絳袖一掃,端端坐在雲龍坐塌之上,柔荑纖巧,玩弄著指間幾根發絲,仿佛這裏不是劍拔弩張的戰場,而是她的閨閣。
“退兵!”紅衣女子若無其事卻又語氣堅定地說。
列陣在前的韃靼軍官回過神來,驚覺方才的失神相當可笑,看著這仿佛憑空出現的幾人,氣急敗壞地怒道:“找死的女人!大家給我上!”
紅衣女子鳳目流轉,眼底一片瀲灩,右手輕抬,修長白皙的手指似撥弄琴弦,身形未動,卻見正前方意欲上前的士兵成排無聲倒下,每人眉心一點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