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禦苑正殿,繞過金明池,便是瓊林苑,小常德送我至正殿外,我便遣他離開,他知我在宮中行走一向不喜有人跟隨,也樂得偷閑,就興高采烈的去了。
我一人隱於廊柱之下,看著今科進士三三兩兩沿著甬道結伴而行,互報家門,結識同年,以便來日彼此提攜。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錦繡前程,唾手可得。見他們個個春風滿麵,我不禁有些豔羨,這種苦盡甘來的快樂,在我的人生中從不曾出現過。
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均不幹我事。不事生產,久旱逢甘霖也不知該樂在何處,隻能感謝上天,澤被蒼生。沒有封地,滯留京中,他鄉遇故知這種事情,怕是也不能有了。
如此想來,人間極樂之事皆與我無緣,不由得生出淡淡憂愁。這種想法若是被當今天子知道,定會斥責我:“無知妄言!這些學子們拚命得來了功名也不過是對你屈膝下跪而已。生於皇家,應當要惜福感恩,做些於國於民大有裨益之事。你天天遊手好閑也就罷了,又在此作顧影自憐之語,簡直荒謬!”
隻是皇兄有所不知,正是生來富貴,才能生得出這樣閑情。若是還在為果腹蔽體發愁,斷然抽不出空自怨自艾。所以這般傷春悲秋之語,我說得,有些人卻說不得。話說回來,閑情逸致,不閑不散,何來的情致。一言以蔽之:其實就是閑的蛋疼。
當然最後一句不足為外人道也,皇兄向來疼我,最多不過斥責一番,可是還有旁人,若被他聽了去,免不了就要受些皮肉之苦。
我一邊想著,一邊順著廊道慢慢走,七拐八轉,來到了瓊林苑。今夜瓊林禦宴,張燈結彩,滿目玲琅。天子門生,齊聚一堂,其樂融融。
可惜時不與我。一抬眼,就看到了那個可能給我皮肉之苦的旁人,正待要躲,已是來不及了。一堆人圍過來請安,實在沒有脫身之處,傻笑著免禮,餘光瞟見那人越走越近。
“臣來請康壽王落座。”韓琦開口,把我帶出了包圍圈。我本來想著有些來遲了,免不了要被問罪。不想韓太傅出乎意料的語氣平和。轉身後更是麵帶笑容的牽起了我的手,引我落座。
我心中咯噔一聲:“不妙!”,整個人僵直地被他拉走,按入坐中,我驚恐地抬頭望他,他卻渾然不覺地淨手入席,見我看他,衝我笑了笑。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韓琦雖說平時對我多有照顧。可一旦犯了他的忌諱,該打該罰,從不手軟。今天這樣,卻是從來不曾有過。
我怕韓琦,並不是毫無理由。自從韓琦接替了告老還鄉的趙相成為太子太傅之後,我的日子就不怎麼好過。我為數不多的幾次皮肉之傷,都是拜他所賜。
韓琦為人端正方直,看我有諸多不順眼,韓太傅一旦不順眼,就要付諸武力。
第一次挨板子,太子見我皮開肉綻,勃然大怒,對著韓琦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我指望著皇兄給我討回些公道,卻不知韓琦對他說了什麼。再回來,皇兄就隻是對我長歎一聲:“可知錯了?”我頓時傻眼,才知道還有皇兄護我不住的時候。
從此,韓琦就成了我命中魔星。即使後來親厚了,我卻還是怕他。肉痛之感,猶如我對韓太傅的敬畏,綿延至今,不曾斷絕。
或許韓太傅覺得,瓊林宴上姍姍來遲,無傷大雅,算不得什麼錯事。我偷偷看他眼色,並無不妥,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一半。
此時席間已經是推杯換盞,相談甚歡。我沒了挨罵的顧慮,開始左顧右盼。新科狀元端的是一表人才,他邊上坐著的探花郎……。
探花郎竟然是謝儀。
我之前看到榜單時還猜想,謝家子弟不再入仕。探花郎這樣巧的同名同姓。今日一見,才知道真的是他。幾年不見,他是益發俊朗了。
謝儀少有才名,小小年紀便被選入東宮做了太子伴讀,我與他年齡相差無幾,最是要好。韓琦深惡痛絕的那些個毛病,大都是從他那裏學來的。人人都當小謝是濁世佳公子,其實他比我這九閑王,更當得上紈絝二字。
後來謝相告老還鄉,謝儀也就隨謝家離開了京城。我甚是想念,托人給他捎過幾封書信,不想都石沉大海。
我細細看去,謝儀沉穩了許多。要不是對這副長相太過熟悉,我幾乎認為那個與我縱情聲色鮮衣怒馬的五陵少年,與這和氣微笑的探花郎並不是同一人。興許是當年幡然悔悟,不複年少輕狂,痛定思痛,第一件事就是甩了我這個隻會混吃等死狐朋狗友。
我盯著他的時間太長,謝儀似乎感到有人在看他,停下了跟鄰座的交談,望了過來,見是我,舉杯粲然一笑。
我想:他笑起來還是那樣好看。還記得小時候他一大清早過府來,為的是送我一支梅花。我急忙裹著狐裘衝出去,見他披著件鮮紅大氅,手裏捧素淨玉瓶,瓶中插著紅梅,站在雪中,見了我,也是這樣一笑,真是人比花嬌。
由此可見,那時我們還是很要好的。我自幼養在太子府上,沒什麼朋友,謝儀是我孤寂童年的唯一玩伴。他後來那樣幹脆的斷了聯係。確實讓我很是難過。
不過我也沒能夠消沉太久,因為很快韓太傅便接掌了教鞭,我夢魘般的少年時代就此拉開序幕,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韓琦不知道什麼時候和別人談完了,回過頭來看我,見我正在看著遠處發呆,就湊過來問:“在看什麼?”,我想要收回目光,他已經順著看了過去,韓琦一向對禮儀要求嚴格,估計是覺得我頗為失態,下半句有些語氣不佳:“哦,小謝探花嗎?”
謝儀仍是看向這邊,韓琦便舉杯遙遙致禮,朗聲道:“小謝公子,韓某今日得了個趣聞,真假不辨,不知小謝公子是否能給在下答疑解惑。”
謝儀笑道:“哦?難道是與我有關?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