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戒嚴的槍聲(1 / 3)

如果撇去政治立場不談的話兩人相處的還算和平。麥倫是個傷患,平日裏不聲不響躺在床上休息,溫德爾則時常出去拍照,回來的時候隨著沙塵一起帶回來新的戰況消息。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美國並沒有直接參與戰爭,口頭上叫著要教訓蘇聯實際上並沒有動手。這讓壓在兩人心上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陰影逐漸減輕了,相互也更融洽了些。

他們住在溫德爾在喀布爾西城區靠近法國大使館租的房子裏,一共兩間,一間被溫德爾拿來做暗房,一間就是臥室。戰爭爆發附近的外國人全都早早撤走了,本來供應給外國人的黃油、麵包等等食品也短缺起來。溫德爾隻能用當地的玉米粉、大米、麥子等等煮些簡易的粥,沒有蔬菜,他隻能泡點維生素丟裏麵,他甚至試圖用當地的爐子做麵包,嚐試了幾次都失敗了。麥倫很想告訴他沒有必要這麼麻煩的,但是轉念一想,告訴他自己在阿富汗已經潛伏了兩年不大妥當,於是老老實實地一口一口喝掉溫德爾每天變著花樣煮的粥。

一開始知道自己境遇的時候,他心裏頭很急,外麵每天都炮聲隆隆,本來他應該在最機密的地方活動,再不濟也應該在前線,結果現在不光上不了戰場,連自己照顧自己都很成問題。溫德爾白天大多不在,他一個人既看不見,又沒人說話,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把溫德爾彙報的隻言片語都牢牢記在腦子裏,分析來分析去,直把自己攪得頭大如鬥。一片黑暗中他漸漸感覺自己的無力,再強的身手,再厲害的能力,都比不上明亮的一雙眼睛。他開始用耳朵來捕捉每個細微的聲響,判斷距離,猜測現實,另一個世界在他麵前逐漸寬闊了起來。

蘇聯已經占據了整個喀布爾,街上時不時有鏗鏘的軍靴踢踏著走過,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與平時熱情歡樂的喀布爾相比,人們很安靜,幾乎不說話,路上腳步明顯快了些,寬大長袍拖到地上發出沙沙聲;國民電台用大喇叭一遍一遍地播著巴布拉克·卡爾邁勒已經成了新任總統,號召大家不要恐慌,電流發出麥倫熟悉的尖銳滋滋聲;隔壁的塔吉克族居民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舒爾包”菜,刀落在砧板上有節奏地當當當當響;風吹過街道兩旁的大樹,吹過屋角掛著的簷鈴,吹過婦女們的衣角,沙塵打在牆上發出嘩嘩的聲音。他甚至能聽到麻雀落在門前的院子裏,嘰嘰喳喳地叫,撲扇翅膀,來來回回,似乎是築了個巢。這些鳥兒們完全沒有意識到戰爭的殘酷,忙進忙出,麥倫想像著喀布爾冬日陽光灑在它們身上,它們灰蒙蒙的小翅膀會蓬鬆起來,繼而想像著他從未見過的院子應該什麼樣:應該有一棵大樹,葉子雖然都落光了,但是枝杈還是筆挺地直刺天空;地上會有很多落葉和礫石,阿富汗人喜歡放些桌椅在院子裏,不過估計溫德爾那個家夥不會有閑心去整理,應該落滿了灰;台階會是石灰石的,上麵沾了泥,因為溫德爾回家的時候習慣在台階上把鞋子上的泥蹭掉……他每天聽著人世間的種種聲音,漸漸地平靜下來。既然主沒有收去他的生命而是收去了他的視力,或許正是為了讓他徹底地放鬆下來,從纏繞著他的一切灰暗的、晦澀的、殘酷的任務中脫離出來,讓他永遠注視著鮮血、鋼鐵、機密、政治的眼睛消停一會兒,隻需要躺在床上,飯就會送到嘴邊,隻需要傾聽,就可以了解世界。

麥倫現在已經能辨認出溫德爾的腳步聲,從他進院子門之前就知道。溫德爾腳步很輕,總是會讓他聯想到伺機而動的獵豹,麥倫知道他實際上並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的軍事訓練,大概是常年在槍林彈雨裏磨練出來的警覺吧。他會在門口停留幾秒,大概是在左右觀望,然後進到院子裏,徑直走到門前,把腳底沾著的泥沙在台階上蹭掉,然後單手從臃腫的褲子口袋裏摸索鑰匙出來,隨著“哢嗒”一聲響,厚重的木門會發出刺耳的嘎吱聲,溫德爾會走進來,把重重的攝影包丟到暗房,再去廚房從一個金屬大桶裏打水洗臉。等他從院子裏的水井打滿一桶水以後他會端著一盆水走進房間,輕手輕腳地放在地上,再把浸滿了水的大毛巾搭到麥倫臉上。

麥倫這時候就會裝作被冰涼的毛巾弄得剛醒來的樣子對他說:“回來了?”

溫德爾會含糊地應一聲,給他換藥,洗臉,擦身。兩個人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從最近的局勢到晚上要吃什麼。溫德爾是個盡心盡意的好保姆,一開始還笨手笨腳,現在插針、換藥、擦身都做得無比熟練。麥倫不打算細想在喀布爾四處布滿了蘇軍武裝的現在,身為不受歡迎人士的溫德爾是怎麼每天都能按時回來,甚至帶回新鮮的牛奶。這個男人比他想象中要聰明,雖然在某些方麵固執得令人發指(例如每晚堅決地要睡在地上並且堅決地不許麥倫起床出門),但不得不說,就是他自己,沒有受傷的話也不能保證在緊張敏感的喀布爾扛著照相機四處轉悠卻全身而退。他難得的對目標以外的人產生了興趣,當然他把這解釋為自己閑得發慌的無聊之舉。他開始在每天為數不多的時間裏若有似無地觸碰溫德爾,以此來估計對方是個怎樣的人。

溫德爾比他略高,大約190公分,年齡大概三十歲左右,身材健壯,肌肉雖然比不上他自己也算得上緊繃結實,手臂上有一道很長的疤,喜歡抽一種味道濃烈的蘇聯煙,雖然他從來不在麥倫麵前抽,但麥倫老遠就能聞到,並且因為這樣他說話的時候嗓子有點輕微的啞。他告訴麥倫說自己是英國裔的德國人,自由攝影記者,最近在為法新社供稿,麥倫隻能感慨他半點沒有遺傳到他的英國母親的禮節和德國父親的謹慎。

溫德爾抽煙很凶,口袋裏永遠都放著一小瓶威士忌,片子洗不好會大聲罵娘,心情好的時候會毫不避諱地大談自己在巴黎的豔遇,粗話像豆子一樣飛快地蹦出來,跟他那口標準英語所代表的階層一點也不匹配。他永遠精力充沛,身上總是有顯影液的刺鼻味道,混著濃烈的劣質煙味,還有阿富汗街頭烤肉的味道,混成一股麥倫無法說清的風塵味道,像是農村地窖裏的灰塵,在門一打開時撲麵而來,嗆得人一頭一臉。他既粗獷又細心,既魯莽又溫柔,實在是個令人著迷的複雜多麵體,麥倫很不幸的,每一麵都體會到了。他開始盼望著每天溫德爾的回來,雖然暗自鄙視自己聽見他的腳步就雀躍的心情實在是很蠢,可是沉默了一整天,能有個人說說話實在是再令人開心不過的一件事了,更何況,溫德爾算是個不錯的談話對象,知識淵博,詼諧風趣,並且識趣地再不談政治。等到深夜裏躺在溫德爾的床上,聽著他在地上裹著毯子瑟瑟發抖輾轉反複的時候,麥倫心裏忍不住就會暗暗把他害自己瞎掉的罪狀減輕一分。

這一天,麥倫還是照樣躺在床上聽著外麵的動靜。他敏感地察覺到今天的喀布爾有點不同尋常,嘈雜格外明顯,甚至還有隱約的槍聲。他摸了摸自己的腿,幾天足不出戶的養傷加上溫德爾細致的照看已經好了些,勉強可以站起來,但是還是走不了路。他從枕頭底下摸出自己的M1911,緊緊地握在手裏——溫德爾好似對他十分放心,就把槍隨手擱在桌子上,混著一堆藥瓶一起,他趁機就把槍拿到手了,溫德爾似乎沒有發現,或者說發現了也沒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