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聽夜(1 / 1)

沒有了犬呔雞鳴

沒有了阡陌綠茵

沒有了屋頂上嫋嫋的炊煙

沒有鄉親端著大碗聚攏來

在大槐樹下吃飯的場景

鄉音,尋找消散的鄉音

月亮走出了漂浮的薄雲,把明亮清涼的光芒灑向一麵巨大的明鏡。地下的明鏡與天上的月光交相輝映,驅散了夜幕的黑暗。曠野明亮了,村莊明亮了,躲在曠野深處的土坯小屋也露出了有些孤單和土氣的眉眼。

這麵明鏡距村莊的最北邊有二裏多地,是剛剛撒了稻種兩三天的湖田地。那年月種稻,好田插秧,不好的湖田刮稻(將稻種直接灑在大田裏的一種耕種方式)。刮稻的好處是省工省力;不好處,一是產量低,二是從種子撒下去,到秧苗出來,大約一周的時間內,必須嚴看死守,以防止稻種被飛禽走獸禍害,保證出苗率。而且這幾天內放水也必須講究——“地皮濕”“曬牙”“微水燜”“大水提”,這些放水的方法要運用得十分得當才行。因此,承擔這一責任的人,不僅要有很好的農業技術,能把握好放水的分寸,更重要的是,還要有很強的責任心,看好稻地。我的父親自然被公推為唯一勝任者。我也因之過早地接觸了那一近似原始的種稻技術,並時而替代父親看守稻地,成為初夏之夜,曠野中,明媚的月光下聽夜的人。

這聽夜,寧靜、浪漫,也有幾分孤寂、淒清。

月光溶溶的,夜靜靜的,近百畝刮稻田似一麵巨大的網格的明鏡,平平的、滑滑的,與天上的月光相融,揮灑出幾分淒清,揮灑出加倍的寧靜。

躺在土炕上靜靜地諦聽著屋外動靜的我,輕輕地走出小屋的門洞,四下裏張望著,側耳細聽著。

那一年,我未滿十五歲,圓圓的大腦袋上配置著不算帥氣,但十分機敏和憨實的五官。我穿著沒有太多汗漬的白褂子,配上在縣城住校兩年多涵養下的神情,顯擺出了與一般農家孩子不同的氣派。我學著電影裏偵察員的動作,貓起腰躡手躡腳沿湖邊的田埂,悄悄地搜索了過去。我的任務是嚴防死守,一旦發現“敵情”,堅決打擊之。

“撲通,撲通……”青蛙匆匆跳下水的聲音;

“呱呱,呱呱……”幾隻野鴨子擦著水皮子飛走了;

“汪汪,汪汪……”遠處傳來了幾聲散淡的狗叫,那是夏夜裏村莊基本平安的報告。確認稻田裏沒有“敵情”之後,我才神情鬆懈地回到了小土屋,展展地躺在了小土炕上。

聽夜,遠離村莊繼續聽夜。幾分得意,幾分孤寂。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許多年後讀李商隱的詩,咀嚼其中意味,竟覺得詩中的意境,若是放在我少年時期在稻田深處聽夜的情景中,也許會更有些意思。當然,也同時感到了,兒時的聽夜,不僅僅是能為大人做一些事情的得意,孤寂中有些害怕的刺激,還有一些浪漫的氣息。明亮的月光、汪汪的水田、淡淡的微風、輕輕的蛙鳴……少年的我,在遊走的思緒中,有沒有浪漫的故事呢?

在我少年的思緒中,故事是有的,也挺浪漫的。比如“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這兩句在大字報裏讀到的詩,就最先跳了出來,並且夾帶著青蛙跳水的“撲通”聲。雖然並不知道出處和整句詩的韻味,但已把“喜看稻黍千重浪”的豐收景象,同自己眼下承擔的“工作任務”聯係了起來,還真覺得自己已經是能幹大事的大人了。還有,迷迷糊糊中,眼前出現了學校武鬥的景象,出現了我的那個同桌的她嬌小的身影、調皮的神情……不知是男性少年的下意識,還是人家對我特好,反正睡到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是想到她了。擔憂著,擔憂著我的那個嬌小的同桌的她,會不會被另派的同學夾著誤打了?

“咯咯咯……”公雞報曉了。

“嘎嘎!嘎嘎!”好大的聲音,野鴨子又來了,我提著自製的火藥槍,摸出門外,扣響了扳機,“咚……”“嘎嘎……嘎嘎……”好大的槍聲,好淒厲的鴨鳴。

少年時期的聽夜,在有些浪漫、刺激和夢幻中慢慢地飄逝了……可有些細節是鐫刻在腦子裏的。比如,每年麥子尚未上場的季節,家裏沒了糧食,吃了上頓沒下頓,每當黎明時分,總能聽到父母盼望麥子早一點收割的嘮叨和歎息,怎一個愁字了得!我在為他們發愁的同時,希望聽到淅瀝的雨聲衝淡他們的愁緒。又比如,冬天睡在曠野的土坯房裏,看護臨時搭起的羊圈,聽狼嚎一般的西北風吼叫,有時候嚇得我直出冷汗。

但更多的時候,還是充滿著詩意的。那稻田深處,明鏡般的水麵,溶溶的月色,輕輕的蛙鳴,淡淡的輕風,幾聲犬吠,幾聲雞鳴。

在工廠的職工宿舍裏,我聽到過徹夜的機器的轟鳴;在縣城機關大院的幹部住宅裏,我聽到過手扶拖拉機劃過寂靜夜空的刺耳聲;在省城的高層住宅小區裏,我聽慣了隱隱的來自地下的車流的轟鳴……可是,讓我永遠懷念的,是少年時期聽夜的情景。

2010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