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美人(上)1(1 / 3)

“女士們,先生們:本架飛機預定在15分鍾後到達浦江機場。現在地麵溫度是攝氏1度,華氏34度……”空姐柔美的聲音將秦文忠從夢境中喚醒,他直起身,伸了個小小的懶腰,揉揉迷糊的眼睛,還稍微回味了美夢:母親將剛煮好的童子雞端上來,正要伸手……秦文忠轉頭拉起遮光板,透過雲層,底下“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對,他最喜歡《桃花源記》中的這一句,而故鄉就是他的“桃花源”,紅瓦灰牆的居民區和農民新村整整齊齊,錯落有致的村莊如珍珠般鑲嵌在大地上,筆直的鄉間小道將碧綠的田野隔成一塊塊玲瓏“翡翠”,一股愛憐油然心頭,也許,這就是心醉的感覺吧。

秦文忠的家鄉在江南農村,由中國東南長江盡頭抵海,形成衝積平原,位於錢塘省北部嘉禾下的平江市,北與中國金融中心浦江市接壤,南臨錢塘灣,西接省會杭城,與兄弟市河州組成中國最著名的平原地區,被譽為天下糧倉。聽老人說,清朝老臣左宗棠新疆平叛阿古柏的軍糧一大部分來自秦文忠的家鄉,那裏自古風調雨順,人禍可免,天災不遇。一九九八年,長江流域大洪災,水也隻漫到房子的水泥地,21世紀初華南旱災時,平江市也沒有受到影響。在20世紀80年代初,國家政策開放,家鄉很多農民從田裏走上來,有的出門打工掙錢後再回來創業,有的農田翻做經濟作物,有的進城成了第一批農轉非的幸運兒,反正是各顯神通,到了90年代,平江形成了箱包、服裝加工等幾大產業,小小縣城成為了全國最大的生產基地。公路兩邊車水馬龍,到處是代工小企業,運貨的大卡小卡晝夜沒有停歇,平江市各個小鎮上也有日本、韓國、台灣等國家和地區投資的企業,成為產業的核心,甚至這樣的企業規模在整個東南亞都是屈指可數。平江地區的經濟呈現出飛速地發展態勢,農民們嚐到了甜頭,紛紛投身到鄉鎮企業的建設,有資本的自己幹,沒資本的進廠打工,家裏隻剩下饕餮老者與牙牙學語的小孩,手腳靈活者都在工廠……不過在秦文忠腦海裏,故鄉永遠是那個小橋流水,青草綠樹,斜陽西下,炊煙嫋嫋,吳儂軟語,崇文淳樸的典型江南小村莊……

想著想著,秦文忠倒也是觸景生情,他已經有五六年沒回老家了,首都大學中文係博士畢業後,就留校任教。期間,工作、家庭、妻兒塞滿了他的生活,這次回來真可說是機緣:前段時間,學校推薦他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國際文化研究學院進行學術交流,將在那邊待上一段時間。於是他向學院請了假,希望回家看望一下長輩和兄弟姐妹,當然還有一件事情就是回家去看望由他發起的首都地區同鄉失學兒童援助基金會捐助對象。不過臨回前發生的一件事情弄得他挺納悶的:家中的老父親親自給他電話,叫他快點回來,父親之前從未主動打電話給他,並且電話中透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焦慮。此後又接到一個匿名電話,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提醒他如果回來,自己千萬要謹慎小心一點,再想進一步問問,對方就掛斷了,後來從網上查了一下電話號碼,就是老家的,秦文忠好似跌入諜戰的情景之中,百思不得其解。

伴著飛機輪胎與地麵輕微的摩擦聲,飛機穩穩降落在浦江機場,秦文忠隨手開了手機,發現有好幾個同一未知號碼打來的電話,也沒在意,拿了行李走出大廳。“文忠!文忠!哎,這邊……這邊……”出口處,有人喊著他的名字,秦文忠倒是一愣,這次回家幾乎就沒告訴過家人之外的其他人,也沒有讓家人過來接機,難道是在機場偶遇熟人?順著聲音,定睛一看,天!竟然是在根和保法,村子裏邊光屁股一起玩到大的兒時夥伴。在秦文忠村裏,在根家的“陸”姓和保法家的“吳”姓都是當地的大戶,關係盤根錯節,特別是陸姓,在那個不過二三十戶的生產隊裏邊更是占據超過七成,而“秦”姓據說是文忠爺爺的爺爺逃難遷徙過來的。自從大學以後,自己一直在外求學和工作,就相對比較少聯係,偶爾也是聽家裏人說起啥時結婚了,送過去一份禮金。兩個人都穿著一身羽絨服,敞著拉鏈,身體明顯比原來的時候發福了,相對年齡而言都顯得有點蒼老。秦文忠揮了揮手,微笑著疾步上去,“你們倆怎麼來了?正好在浦江辦事?”吳保法露出一絲微笑,看了一眼陸在根,低頭接過行李車向前推,陸在根隨即一隻手搭在秦文忠肩上,臉上綻放出甚是想念的笑容,“哪有?我和保法是專程來接你的,你看我們都這麼多年沒見了,兄弟都想念你了,這次聽說你要回來一段時間,就來機場想給你一個驚喜。”說著,從外衣內袋裏拿出一包軟中華遞給秦文忠,“不會還不抽煙吧?”

秦文忠擺擺手:“煙,不碰;酒,小酌。”眼神一撩,看到他右手戴著明晃晃的婚戒,順勢也調侃了一番;“哎喲,這年頭,像你這樣的富貴人帶著婚戒,可很少見喲,要知道很多人隱婚還來不及呢。”

說著,陸在根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不好意思地頷首。吳保法倒是回頭插話:“文忠,你還不了解他呀,小資情調方麵,和你有的一拚,平時還寫寫書法,今晚你可要去觀摩一下……”

“去你的吧,我們倆就別在文忠這樣的文化人麵前賣弄了,小心人家小指一挑,就弄翻你了。你看看你一臉油嘴滑舌的樣子,三十出頭的人了,也不好好找個人,除了錢啥都沒有。吃喝嫖賭,一個壞人……”陸在根說著。

吳保法回頭,壞笑著:“這些……你……”

陸在根一擺手,說道:“別扯沒用的,趕緊叫車過來!”回頭跟秦文忠感慨著:“哎,這些年老家變化可多了,你肯定會大吃一驚,回來就多待一段時間……也還有很多事情找你幫忙……嗯,或者說我們可以一起做。”

“我能幫你什麼呀,百無一用是書生,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公社的大牆上寫著什麼嗎?”無論虛實,秦文忠確實不知道陸在根這句話的含義,但是聽出來這話中有話,“哎,這次回來都沒告訴別人,你們倆小子是怎麼知道的?”

“有的,有的……”陸在根喃喃地接了上句,低了頭又抬起來,岔開話題,“看,車來了,保法這幾年可發了,好幾個工廠,服裝、箱包,還要做其他產業。”

話音剛落,一輛奔馳停在他倆前邊,在根拉了羽絨服的拉鏈,一溜打開後座右側車門,一個“請”字頗有戲謔的味道,將秦文忠請了進去,自己坐在另外一側。吳保法一踩油門,沿著機場高速飛速離開。

大概一個小時左右,過了一座石橋,在界標的提醒下,車正式進入平江市地界。快要過年了,天氣又一點陰鬱,陽光好像也是有氣無力,隻是明晃晃的一個大圓盤懸在天際,氣溫也有點低,好像是憋著要下雪似的。之前大概每年過年左右的時節都會下一場或大或小的雪,但是近幾年,間或一點雪花,間或雨夾雪而已,難見兒時清晨,打開大門,漫天飛雪,情不自禁朗誦起《初雪》篇章。“到家了……”秦文忠一直看著外邊,旁邊打開車窗,呼吸一下家鄉的氣息,路邊小鎮上的皮件廠剛打響下班的鈴聲,大門打開,一群年輕人從裏邊湧出來,一部分踩著自行車,一些騎著電動車,呼啦地衝向各個方向,那邊有一柱柱炊煙等待和守候著歸客,另一部分更年輕男女,有些更是稚氣未脫,手裏拿著飯盒,走向廠房外的簡易宿舍。門口一張“業務衝刺通知”,大概的意思是努力加班加點,完成單子,拿到年獎,高高興興回家過年。

一路上來,這個時間,大致的景象都有點類同。“快到我們原來的初中學校了。”陸在根指著右前方一排藍色牆麵房子,“格局沒有變,但是裏邊已經變成廠房了。”

看著秦文忠詫異的眼神,他解釋道:“最近幾年我們行政合並地很厲害,幾年前原來我們石橋、跑馬、涇河三村合並成新的石橋村,去年的時候我們鄉、新曆鎮等北部四鄉鎮行政合並成新的新曆鎮。這樣的背景下,再加上現在小孩撫養成本又很高,即使我們農村,第一胎如果是女孩,是有二胎指標的,但事實上大多數也是獨生子女。很多人想有這點時間生小孩,還不如到鄉鎮企業工作,所以孩子入學太少,學校也撤銷的撤銷,合並的合並,我們村的都到南邊鎮上去上學,原來的這些校舍就作為利用,租給工廠了。”

秦文忠惘然有點失望,轉過身:“我聽說了,我們的小學校舍還租給我姐夫給人代工服裝呢。”校舍在車窗外一晃而過,“當時我們一個年級還有四個班大概兩百來號人呢,我還記得我在二班,和大胖子坐在一起,經常捏他的鼻子,一捏就冒油。每天第四節課鈴聲一響,我們就拿著飯碗衝向食堂,學校後邊還是原來的鄉禮堂,裏邊有個電影院,記得當時放《新龍門客棧》,很多人逃課去看,我們是看了最後半個小時的免費場。現在都不知道同學們都幹啥了?”

“很多人都不太聯係了,各自奔波吧。那時候要不是學校風氣開始差了,不至於那麼多人最後跳出農門就你們一兩個,還記得那個藍平嗎?那時家裏有底,人也長得帥,天天穿著小馬甲,瀟灑的不得了,你猜現在怎麼了?——死了!”保法一邊開車,一邊扭過頭來說。

“為什麼?他雖然當時有點油腔滑調,但人其實挺膽小的。”秦文忠問道。

“販毒!”吳保法說。

“販毒?”秦文忠不敢相信。

“他家挺有錢的,後來自己也幹起了服裝生意,賺了很多錢,但後來和閩南幫混在一起,到海上賭博,輸的隻剩下內褲,家人給贖回來的。後來想快錢想瘋了,幫閩南幫的帶毒品,一次遇到警察,你知道的他其實膽子不大,慌慌張張的,就被扣了,有沒有門路,一個人扛了,公判大會直接死刑。”吳保法解釋道。

“可惜了,這小子,其實挺聰明的。”秦文忠若有所思。

“現實就是這樣的,錢是好東西,也是個壞東西,看你怎麼處理了。回想起來,也是世事無常,你還記得黃曉峰麼,白白淨淨的那個?那時我們都叫他白皮豬,後來去山東做陶瓷生意,也賺了不少錢,蓋了個莊園,好像違建又給人拆了,現在不知去向。還有那個李再林,現在在河頭埭開了兩個工廠,好幾百號人,也是小小青年企業家了。有時候,我們自信得覺得可以改變世界,後來發現,都隻是大潮中的一隻小蟲,要盡力仰起頭,才能生存,飄向哪裏,哪裏是潮頭,都不由我們決定,是不?文忠,想想十幾年前我們能想到家鄉能變成啥樣?我們能變成啥樣?”陸在根這時似乎很有感觸。

秦文忠似乎還陷在剛才的震驚中……

這時,汽車左轉,進入一條單行的水泥路,未等秦文忠問,吳保法就說:“這條路是前年新修的,直接到我們那個小村,很方便。現在村村通公路,而不是石子路,無論下雨,你都能穿著皮鞋走門串戶。”

之前,每次回來,家鄉都會有很大的變化,記得剛上高中的時候,小村完成了樓房百分之百覆蓋,而且大部分是三層,原來兩層的加蓋一層,還有一些規避政策悄悄建起來三層半的歐式洋樓;大學回來的時候,工廠鱗次櫛比出現;研究生的時候回來,家裏有小汽車的已不再少數,這次回來要不是有人帶,還真不知道開了新道。

“哦,快到了。”陸在根提醒。

秦文忠向左前方瞧了一下,熟悉的風景映入眼簾:二十多棟樓房沿著一條小路在兩邊前後排開,當地人叫這條小村為尖角涇,因為小路的盡頭是小河的三岔口。小村的東邊是一條小河,隔岸是於姓人聚集的地方,西邊是農田,一條與外界通行的水泥路平行於此,再過去是鍾姓小村,南邊一條大路和另一生產隊相望,北邊一大片低窪地臨界兄弟鎮。在秦文忠老家,大家認識一般的行政級別還是從生產隊開始,相當於一個最基本的單位,若幹生產隊組成一個行政村,若幹行政村成鄉、鎮,秦文忠家所在的尖角涇按照編製應該原來是涇河村第五生產隊,後來三村合並成新的大石橋村。在路上,他就能認出自己家,前後都是竹林,屋頂上還撐著太陽能熱水器。

奔馳駛入小村,也絲毫沒有驚訝的眼神,也許大家都是見怪不怪了。車停在秦文忠家門前的水泥場上,家人老遠就看到車了,迎了上來。秦文忠家房子共有三樓三間,建於80年代末,在小村裏邊起樓不早不晚。農村人父母一輩子積攢了錢就是為了兒孫起樓,娶妻生子,傳宗接代,每家前還有一大塊的水泥地,用來農忙時候收拾農作物,現在堆著一些雜物,也偶爾成為停車場。轉眼間二十來年過去了,鄉村新一代父母的觀念早就有了改觀,都往城裏邊跑,有了積蓄就在市區買套房子,稍差一點的就在城鄉結合部,再次的就在小鎮上。

“回來了?是在根和保法啊,來,來,往裏邊坐。”文忠的父親忙著拿行李,嘴裏邊也沒有閑著。

“不用了,我來,我來。”保法早就拿著行李往屋子裏邊走。

大家都跟著文忠和在根進了大屋。大家都好像在忙,又都好像沒有什麼可忙的,母親從裏屋出來,說道:“飯菜都準備好了,先去洗把臉,在根、保法,你們也在這邊吃吧!”母親做的飯菜在遠近都是有名的,農村裏邊有時候幹點活都會互相照應,因為菜做得好,有時候前後招呼一下,會有很多鄰居踴躍來幫忙,比如做個小工,幫忙收個稻子什麼的。“他哥文誠剛隨便吃了點冷飯,就去加班了,快到年關了,每天晚上都加班。”

秦文忠正要說話,陸在根搶先了一步:“祥姨,不用了,去我家,我們三個兄弟好多年沒有聚聚了。今晚您老就別麻煩了,剛才家裏跟我說了,都準備好了,東西先放這裏,您幫著收拾一下啊,嗬嗬!”說完,轉了一圈,瞟了一眼保法,隨口說道,“哎喲,這房子也超過二十年了吧,你看這牆都有點開裂,該考慮換套啦,你說,是不是,文忠?再說,阿姨,文忠他們難得回來,到農村哈喇裏邊也不方便,是不是?”一會好像對著秦文忠說,一會好像對著文忠家人說,一會又好像對著保法說,秦文忠也沒有明白什麼意思,去裏屋洗了把臉。另外一邊,經在根這麼一說以後,祥姨這一家人都沉默了一下。

從秦文忠家走路也就三分鍾就到在根家了,不用說坐車了,發動機還沒熱就聞到了滿桌子的飯菜味道。在根是村裏陸氏宗族“在”字輩裏邊有頭腦,有魄力之人,從小在一起玩的時候,文忠就感覺他特別有膽量。平江市有一特產——馬玲瓜,是西瓜的一個古老品種,這種瓜籽少肉潤皮薄水多又甜,雖然個頭不大但是一藤上產量多,不知哪個朝代開始,平江西瓜的招牌就出來了。據說是古代有當地出去的官員力推的,也有江南文人墨客宣傳的結果。隻是,這苗培育起來有點嬌嫩,好多年前在農戶家裏邊都少有人種,隻出現在鄉鎮政府投資的農作物培育站裏邊了。當地的農民經過多年的嫁接等技術,培育出了平江係列西瓜,有田雞紋和黑皮等好多品種,其中平江四號和八號品種的西瓜特別受到附近省、區、縣市居民的歡迎。每年的六月份到八月份都會有好幾茬西瓜上市,其中第一茬的稀有,一般都是供應給浦江市,能賣好價錢,浦江的居民也是認平江西瓜的牌子。有一年很旱,對西瓜季來說,瓜又甜又有多,是個好收成的季節,在根也就十七八歲那樣子,糾集了村裏邊三家收了早季西瓜,每家出一人,開了一艘五噸水泥船,載了滿滿一船的西瓜傍晚出發,打算第二天淩晨的時候就可以一早在浦江上市。結果晚上開始,天下起了雷陣雨,船開進黃浦江,遇到大浪,要知道黃浦江是長江入海的最後一段,寬的地方近百米,平時船隻也是來回穿梭,幾噸的水泥船在風雨中猶如一葉扁舟,再加上貨裝得在靜水中都漫到船沿了。在根一看形勢不對,馬上叫船的另外兩個人先將船盡量往岸邊靠,將雨衣脫了,然後每人拿一根大木扁擔不離手。結果船確實沉了,人也掉下水了,其中一起去的水性較好,無驚無險上岸,而永良的父親,體力不支,被浪頭卷進水裏,在根脫得一絲不掛,拿著扁擔重新跳進水裏,讓永良的父親兩隻手架著兩根大扁擔,自己拉著他的衣服往岸邊遊去。據說,到岸上的時候,兩個人都虛脫上醫院了。自此,在根就在遠近鄉村出名了,在“明、在、永”三個輩分裏邊的聲望是沒的說的,再加上他爸是三村合並前本村的村長,後來就理所當然,“鍛煉”一段時間後,成為三村合並後目前的村長,在當地可算是年輕有為。大概80年代初,他家就建成了本村第一座小樓——二層的小洋樓,還買了5寸的黑白電視,後來在原來基礎上擴建成三層三間大樓,並且一改當地風格,前邊用圍牆圍了起來,養了一條大狼狗,二樓還有一個大平台,可供夏天乘涼之用。整個大樓頂部還用紅瓦鋪了一下,牆體砌成藍色,看起來雖然有些不協調,但特別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