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萬裏雲羅一雁飛
20萬裏雲羅一雁飛
直到午夜時分,薛新雨才回到了下榻的賓館。史幽紅現在幾乎認不出自己的丈夫了,以為闖進來了一頭火燒尾巴的公牛。薛新雨以為她也會為自己史無前例的重大突破而欣喜若狂,可是史幽紅卻覺得他做人有問題,劈頭就是一句:
“你今天實在太狂妄了!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來呢?你以為你是誰?知道的人說你打破了‘太空流’,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上了太空了呢!你聽到了外麵的鞭炮聲嗎?不要會錯意了,那可不是為你放的!今天晚上,中國女排獲得了秘魯世界杯的冠軍!”
薛新雨被這盆涼水一澆,頓時呆在那裏作聲不得。史幽紅一見,頓時心疼得不知道怎麼才好。因為就在他推門進來的前一秒鍾,她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刺耳的話來。其實整整一個下午,她除了關注電視上直播的比賽進程之外,都在精心梳洗打扮,還準備了漂亮的絲質睡衣。無論輸贏,她都要將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東西奉獻給自己的愛人。
“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比賽並沒有結束,後麵的困難隻會越來越大,怕你太得意忘形了。再說了,宮田榮樹好歹也是你的朋友,沒有必要當眾羞辱人家!”
於是,就像以前多次發生的情形一樣,在她的貼心撫慰之下,薛新雨又變成了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伏在了她的膝蓋上,將腦袋探進了妻子溫軟的懷中:
“我知道自己太做作了,可是,觀眾們需要勝利,需要狂歡,需要一種刺激。我和他們一樣,也憋得太久了。如果硬忍住不發泄一次,一定會發瘋的。”
於是,他們開始進入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發泄。與以往幾年的夫妻生活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全身的每一個器官之間都沒有了任何隔膜。淩晨時分,當窗外隱隱透出白色的時候,史幽紅才像夢囈一樣喃喃說了一句:
“我們會有孩子嗎?”
薛新雨沉聲說:“當然了,說不定還會是一雙呢!那樣的話,兩家的老人就都擺平了。”史幽紅說:“那樣的話可就慘了,以後這倆孩子要是被爺爺們逼著學了圍棋,那可就要骨肉相殘了。”
第二天一早,印有套紅標題的報紙就直接送到了房間中。之後的幾個月,是名目繁多的社會活動。無論走到哪裏,薛新雨都滿臉堆笑如一尊彌勒佛,可是心中直叫救苦救難天尊,因為現在他最需要的是休整和備戰;而史幽紅也神情倦怠,什麼都不愛吃,每早起來還要忍不住吐幾口酸水。非但如此,連遠在杭州的薛家也賀客盈門。薛平湖早就對圍棋冷了心,臨到暮年卻享此殊榮,不禁感慨萬千,還專程跑到薛鑒水和何道非的墳頭燒了幾炷香。一直到了年底,兒子、媳婦終於回了家,三人才坐在一起吃了一頓久違的團圓飯。薛平湖高興之下,說:“真是想不到,一個禍胎竟然也能變成福星。”這話一出口,薛新雨先不高興了,不是嫌父親還記著自己的醜事,而是怨他老眼昏花,竟然看不出兒媳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不過,史幽紅卻並不在意,反而見縫插針地說:“既然您老人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以後我們有了孩子,您可要寬容一點兒啊!”薛平湖正在興頭之上,不妨其中有詐,說:“有了這樣的亢子賢媳,孩子的教育問題當然輪不到我這個老朽插手了。”史幽紅要的就是這一句話,馬上說:“這可是您老的意思,以後我們要是做了什麼讓您不順心的事,可就請多多包涵了。”
當然,宮田榮樹的意外敗北,在日本引發了一陣哀聲。畢竟,一個神話的結束,總會給凡人帶來一些惆悵。不過,隨著下一場比賽的臨近,這種情緒很快就得到了扭轉。評論家們要讀者放心,說薛新雨的勝利不過是僥幸而已,強大的岡村保義就要將他打回原形了。
這一回,比賽移師到了四川青城山。之所以選擇這個以幽靜而著名的景點,是因為上次輸棋之後,日方抱怨說體育場嘈雜的環境導致了宮田榮樹的敗北。實際上,宮田本人倒並沒有這麼說。但是,一路所見,給薛新雨留下的第一印象不是“幽”卻是“油”。入蜀之後,先是油光麻辣的火鍋,後是油彩崇光的變臉,已經讓人驚歎不已。而登上青城山後,恰好一場雨後,山穀之中,夕照之下,紅花綠葉,廟宇樓閣,一切看上去都像是鍍了一層毫光,連雲霧中都透出彩虹的光豔來,而天際佇立的雪山更像是塗了一層奶油。
穿過了古龍橋,就來到了三清觀。一切都給薛新雨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天下的道觀都是從一個模子出來的。走在空寂無人的亭台閣樓之間,隻有蟲鳴啁啾打破寧靜。原來,為了準備這場比賽,三清觀一個星期前就謝絕香客進入了。不過,山下錦官城的茶水爐邊,麻將桌上,火鍋店裏,這場大戰已經成了一個燒光了引信的炸彈,隨時都可以爆炸了。
當天下午,薛新雨見到了聞名已久卻始終神龍不見首尾的岡村保義。在想象中,這該是一個多麼囂張跋扈的人物,髯如虯,鬣如獅,指如戟,口如盆。可是一見之下,卻未免有點兒失望,因為這隻是一個外表粗蠻的普通中年人,倒與照片上的本因坊秀正有幾分相似。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長了一雙碩大的牛眼。不過,他的眼睛不像宮田那麼清澈明朗,也不像梅澤那麼憂鬱陰沉,而是一種徹底的無神的空洞。
薛新雨一驚之下,頓時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原來,當今日本圍棋的第二人,名揚天下的“名人戰”冠軍,竟然是一個雙目失明的盲人!
薛新雨強壓著心頭的訝異,在對局室中坐了下來。這一次,薛新雨可沒什麼詞了,人家早就與一切光電產品絕緣了,怎麼聊呢?他不開口,岡村卻興致頗好,主動問起了此地的風光。薛新雨見如此秀山麗水,這位前輩竟然無從領略,心中不忍。於是,他就談起了山門外的著名的降魔石,據說它的前身是一個惡魔,張天師用劍將它斬為三段,就留下了三個大小一致的巨岩。岡村聽了很奇怪,說一劍殺妖就夠了,為什麼還要補一手?顯然,日本人刨根究底的毛病又犯了。於是,薛新雨就像當年在東華觀敷衍金魚的龍須一樣,胡亂編造說妖怪的確已經死了,連原形也露出來了,是一匹野馬。可是,山風吹起了鬃毛,看起來似乎還要逃,於是天師又一劍砍斷了它的脖子。如此一說,岡村才點了點頭。
應付了這一關,薛新雨竟然覺得比賽本身都不算緊張了。片刻之後,道士獻上山上名茶“紫背龍芽”,比賽時間就到了。拿起了一把棋子,薛新雨不知該如何猜先。象棋中有所謂的“盲棋”下法,雙方將棋子碼到一起,輪流報出自己的步數,並不是真得將雙方的眼睛蒙上。在武俠小說中,盲人高手最擅長聽音辨風,難道,岡村保義能從每一步落子的聲音就判斷出位置?他正在胡亂猜疑的時候,一位小巧玲瓏的女子坐在了岡村的身邊。她悄聲將對手的落點報給他,然後將岡村的應招擺放在了棋盤上。事後薛新雨才知道,這項工作本來是由岡村的妻子承擔的,她過世之後就由女兒代勞了。
如果說,在開局前薛新雨對岡村保義還心存憐憫的話,那麼雙方落子之後,他就覺得真正可憐的人倒是自己了。在日本棋壇,有“唯美的岡村”一說。所以,他的棋忽如美人步步生蓮花,忽如梅花朵朵掛瓊枝,看上去煞是好看。僅從外觀來看,倒和山西陸家的“玲瓏塔”有得一比。不過,後者是廟會上哄孩子的糖塔,而前者是埃菲爾鐵塔罷了。
俗話說:大蟲不吃伏食。很多日本人都說,有時候岡村寧可放棄唾手可得的利益,也不願意下出難看的愚形。所以,按照《孫子兵法》的教誨,對於這種極端自戀又自大的人,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個字:辱。不過,薛新雨可不屑於用下三濫的招數來激怒他。無論岡村瞧不起中國棋手的那些傳言是否真實,他也要用堂堂之陣來爭取勝利。何況,能達到“森一流”境界的人,個個都是百煉成鋼的人精,怎麼可能輕易就中招呢?
這次輪到薛新雨執黑。他以“對月式”開局,岡村還以“逐月式”。顯然,雙方都擺出了一副謹慎初戰的架勢。薛新雨大飛掛角,岡村開拆一手。黑棋繼續緊逼一步,按照定式,岡村小尖締角即可,然後等黑棋跳起後,再從另一邊夾擊一手,黑棋還以一鎮,如此就形成了兩分的局麵,誰也不吃虧。可是,岡村似乎覺得在敵人的進攻下退守不好看,偏要改變次序,先下了反向夾擊的那一手。這一思路,就像兩個拳師對壘,人家一拳打來,為了不示弱,一定要先還一拳,然後才考慮自身的防守一樣。薛新雨心裏有點兒好笑,覺得他純粹多此一舉。於是,自己還是照常應了一手跳。岡村又在角上補了一手,一切似乎沒有任何異常。可是,當輪到薛新雨下子時,他才驚愕地發現,那一手鎮是無論如何都下不去了!否則的話,白棋兩邊開拆的雙子就會對它進行夾擊,而此時要入角也失去了機會。原來,追求優美步幅的岡村,可不是宮廷宴會上隨著雅樂翩躚起舞的斑馬,而是熱帶草原上追殺羚羊的嗜血獵豹。
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司空見慣的定式中,竟然也暗藏著淩厲的殺機。這精妙的招數,頓時讓薛新雨陷入了被動。他苦思冥想之後,麵對角上已經如虎口一樣猙獰堅固的白子,轉而攻擊岡村右邊那一顆孤零零的白子,心想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怎麼也不能讓你把便宜全占盡吧?可是,麵對他的這一壓,岡村下扳一子,當薛新雨繼續高壓之時,深挖一手,等薛新雨要阻斷之時,卻突然向上破壁而去,留下一團攻不成勢守不成團的黑子。這一連串行雲流水般的手段,如同虎尾一掃,打得薛新雨滿臉生疼。至此,他才知道“虎尾流”的真正厲害之處。
到了中午封盤的時候,雙方才下了三四十手,可是黑棋已經陷入了被動。吃飯的時候,廚房特意準備了當地的幾道名菜來招待貴客。其中有一道“白果燉雞”最是湯濃味鮮,熬出來幾乎和奶汁一樣純白,可是看在薛新雨眼中,卻像是一張白卷或者一麵高舉的白旗。為了排遣心中的煩悶,他強打精神和送飯的小道士聊天,問對方“會下圍棋嗎?”小道士點點頭;又問:“能看懂今天我們下的棋嗎?”回答說:“不懂,而且我們是出家人,太過關心就墮入魔境了。”薛新雨說:“既然如此,那你們為什麼要大張旗鼓接待我們這些執迷不悟的人呢?”小道士答不上來,收拾碗筷出去了。片刻之後,他又回來了,說:“師父說了,我們不是關心,隻是在乎而已,這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薛新雨聽後笑了半天,不明白為什麼相隔千裏之遙,青城山的道士竟然和東華觀的張乘龍一樣,喜歡窮究概念的精確。
下午比賽繼續進行。那塊不好處理卻必須處理的黑棋,就像一個被綁架的孩子,不但是自己的心頭肉,也是對方的要價籌碼。放任不管,就隻能坐等撕票;如果一心逃生,以岡村的絞殺功力,怕是跑了和尚丟了廟,結局還是個死字。於是,他幹脆冒險了,在白棋的虎口中輕挖了一子。這一下,顯然出乎了岡村的意料。聽到女兒的報數之後,他竟然又要她重複了一次。然後,就不斷搖頭自語,顯然不明白薛新雨為什麼要白白送上一子。沉吟了一刻鍾之後,才遙遙關了一手,看薛新雨下一步如何動作。薛新雨又是一衝,岡村一擋,黑棋卻突然在白棋後方的“二二”輕輕一點。看來,黑棋這幾步並不是為出逃做鋪墊,而是要與角上的白棋決一死戰!相通了這一節,岡村仔細計算了對殺的各種可能,覺得自己的勝算很大,於是安心自守一手以延氣,然後坐等對方放馬過來。可是,薛新雨卻並不急於進攻,反而立下一手。這時岡村才恍然大悟,原來,薛新雨的前麵都是虛招,真正的目的是切斷角上白棋與邊上的聯係!就像虎腹是軀體中最薄弱的部分一樣,白棋唯一的弱點被薛新雨準確抓住了。如此一看,岡村頓時悔恨不及,剛才自守那一子,等於是走了一步廢棋!高手相爭,隻在毫厘之間,形勢頓時變得複雜了起來。可是,岡村畢竟是老江湖了,並不馬上打通聯係,反而瞄準黑棋的眼位刺了一手。薛新雨當然明白這是聲東擊西,當即並了一手以增加己方的厚度,不與對方糾纏。可是,岡村卻得寸進尺,又下扳了一子。薛新雨忍無可忍,當即封了兩子的退路。可是,岡村施展了漂亮的手筋,竟然像泥鰍一樣鑽了出去,反而將黑棋衝成了兩片孤棋。如此一來,薛新雨掏虎心不成,反而騎到了虎背上。而岡村也沒有多少得意的資本,因為經過這一番惡鬥,自己的兩翼也遭到了猛烈衝擊,尤其是角上的味道極惡。這個局麵,讓兩人都寒毛直豎,汗流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