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人生不見參與商
01人生不見參與商
最後一抹陽光從東華觀的塔頂消失了,寂靜尾隨著黑夜迅速吞沒了北京西郊這片久負盛名的道教聖地。沒有繚繞的香火,沒有悠揚的鼓樂,沒有祈福的清音,沒有喧鬧的道場。在20世紀70年代初的那些蕭瑟日子裏,東華觀真正實現了“四大皆空”,連道士也不見了蹤影。而寄住在這裏的男女老少們,也處於朝不保夕的境地。
這一群人中,有皓首長者,有青春紅顏,甚至乳臭未幹的童子。他們不是香客,不是難民,甚至不是一夥兒人,口音南腔北調,服裝土洋錯雜。唯一將這群烏合之眾糾集在一起的,是觀門口一塊寫著“圍棋集訓隊”字樣的油著新漆的木牌。當然,與普通人理解的運動員相比,他們的健康狀況普遍令人堪憂,個別人還是潛在的結核病患者。但即使如此,身處在這古觀之中,青燈之下,不但沒人抱怨,他們反而暗歎僥幸。因為道觀裏雖然缺水少電,但生活條件總比他們之前流落的北大荒農場、滇南橡膠林、烏蒙山苗寨、海西大草原強多了。在這裏,除了他們衣食無憂之外,甚至還有津貼可拿。在多年的動蕩過後,連剛恢複辦公的體委都在紫禁城四周打遊擊,比冰窖還冷的小項圍棋能夠找到如此清雅的棲身之處,可真是托了太上老君的保佑了。
現在,他們真正看不順眼的,卻是彼此的身影。以前隔著千山萬水,他們又都是風雷激蕩中的驚弓之鳥,頂著“封建糟粕”和“風雅餘孽”的罪名,在自身難保之際,那些盤內的芥蒂和盤外的齟齬,哪裏還排得上號?現在同處一院,共對一枰;雙目相視,黑白分明,想不勾起舊仇宿怨,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說來也許沒人相信,集訓隊中除領隊、會計、廚子、門衛等一幹行政服務人員和不入流的少年組小隊員外,真正的棋手人數不過半百,門派卻超過了兩位數。喜歡屠大龍的四川黃家,好擺“玲瓏圖”的山西陸家,狂撈實地的“鑽地鼠”九江馮家,不多不少隻贏一目的“氣死人”長沙戚家,全都一一到位。但是,真正能夠稱得上高手的,依然來自於久負盛名的兩大圍棋世家——“南薛北史”。
自清乾隆以來,京城棋壇的頭把交椅就非史家莫屬,連接出了幾代“棋待詔”。傳到了史勝東手裏,棋風更加淩厲,綽號“大刀”。可是清朝覆滅之後,史勝東丟了飯碗,眼看隻能到大柵欄擺攤了,幸好北洋政府的段大帥愛棋如命,召他入府為賓。不久,從日本來了一位名叫伊東道平的棋手,要向中原名家討教。於是,原本僅限於咫尺紋枰上的爭鬥,立馬就上升到了民族尊嚴的高度。
段大帥立即派遣史勝東出戰。史大刀也磨刀霍霍,恨不能將伊東一劈兩半。可是當他投子入盤,卻像猛虎逮雀一樣,處處撲空。眼看一局終了,連對方的衣袖都沒有摸到,史勝東就莫名其妙地敗下陣來。大帥不甘心,又找來了幾個所謂的江湖逸士,結果更是慘不忍睹。見東家如此上火,府中一位紹興師爺獻計了,說杭州有一位名叫薛鑒水的醫生是個圍棋好手,他的諢名叫作神穴手,每一招都如針灸般切中要害,本事似乎不在史大刀之下。大帥一聞此言,立即發電報去請人。不久之後,薛鑒水果然來到了北京。甫一交手,薛鑒水就感到束手束腳,對方怎麼走都看上去輕靈流暢,自己每下一子都滯澀呆板。不過,連輸了兩局之後,他凝神靜氣,發現伊東道平雖然精通棋理,但纏鬥的功力似乎不怎麼強,就決定滿盤分斷做劫,一心亂中求勝。伊東道平因連勝輕敵,加上久戰疲倦,竟然將大好優勢吐了出來。終盤一算,薛鑒水勝了兩子。大帥見扳回了麵子,頓時心花怒放,連連誇讚薛鑒水,連帶著奉送給了伊東道平一頂高帽子:“閣下水平如此神妙,真不愧是日本的第一高手!”
伊東道平聽了卻大為惶恐,說自己不過是個普通的六段而已,同一水準的棋手在日本至少有二三十人,之上還有幾大宗派的八段掌門人,至於公認的最頂尖棋手,是當代“名人”(官方督辦)本因坊秀正。秀正究竟高到了何等境界,自己不敢蠡測,但半年前曾有幸與他的高徒藤原正雄下過一次六番棋,在讓子的情況下才勉強打成了平手。
眾人聽了心下不以為然,因為這種給自己臉上貼金的事兒,咱中國人早就幹過了。據《舊唐書》記載,宣宗時期一位日本王子到了長安,要求與中國高手對弈。當時的第一國手顧師言與之下得難解難分,最後使出一記妙手“鎮神頭”,才勉強擊敗了對方。為了維護天朝體麵,顧師言詐言自己不過是第三高手,要過了自己這一關,才能見識前兩位高手。對此,日本王子隻好悻悻而歸。
而在伊東道平這邊,卻有一肚子倒不出來的苦水:他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來炫耀棋藝的,恰恰相反,是自感多年學棋進步不大,才遠渡重洋,來向中華高手學幾招的。早在一百多年前,琉球國的一位棋手曾經來到日本,擊敗了很多高手,就神氣十足地去了中國顯擺。當時的中國棋界,正是“絕代雙驕”範西屏、施襄夏稱雄的盛世。琉球棋手一上手就被中國棋手殺得七零八落,大敗虧輸。琉球棋手歸國之後,有人問起中日圍棋孰強孰弱,他歎息道:“漢流浩蕩,充塞天地;和風纖弱,怎堪一擊?!”此言一傳到日本,上下聞風色變,以為中華棋道深不可測,萬不敢與之爭鋒。伊東道平沒想到自己一路走來,竟然如入無人之境,真有啼笑皆非之感。
伊東道平在半憾半喜之中回國了。可是,他掀起了一陣東洋風,徹底改變了中國的圍棋規則,尤其是廢除了綿延兩千多年的座子製。在很多人眼中,這可是祖宗家法,絲毫不可動搖啊!對此,段大帥這個亂世梟雄倒是個明白人,懂得棋勢和國勢一樣,隻認拳頭大的道理:
“爭什麼?如今這世道,誰強就得按誰的規矩來!你們有本事讓人家幾個子,人家一樣會按你們的規矩辦!”
至此,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嗎?當然沒有!與外國人爭是爭不過了,可是自己人還是要上鬥一鬥的。尤其對史勝東來說,薛鑒水既然踩到了自家的地盤,還在大帥麵前搶了風頭,不分個高下怎麼能行?於是,雙方在北海公園的龍澤亭擺開了擂台,約定七局定江山。一番龍爭虎鬥之後,打成了三平。最後一局,更是下得驚心動魄,一波三折。史勝東告負之後羞怒交加,竟然一病不起。薛鑒水通吃南北後,也沒有得意多久,就匆匆返回了家鄉,不久也離開人世。兩人謝世之後,繼承了史勝東衣缽的史瑞虎繼續稱霸京師,而薛鑒水的兒子薛平湖也獨步江南。他們各守著自己的半壁江山,從未見過麵,但也從未忘記父輩結下的宿怨。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到了新社會,那些陳芝麻爛穀子早該掃進曆史的垃圾堆了。按照流行的說法,大家來自五湖四海,是為了一個共同的事業走到了一起,算是進了一個大熔爐。可是,把這樣兩個水火不容的幹貨丟了進去,卻非炸了爐膛不可。
這天天剛亮,對弈課還沒開始,史瑞虎就在戒律堂裏拍桌打凳了:
“缸裏怎麼一滴水也沒有了?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他這一嗓子吼起來,不要說正在埋頭數子的隊員們,連房簷下點卵的一對燕子也驚飛了。不過,看他一副咬牙切齒、揮舞著牙刷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上甘嶺坑道中忍渴堅守陣地的戰士,倒像閻王殿裏那個一手拿筆一手執笏的赤眼綠髯鬼判官。
住在觀中固然逍遙,但畢竟不是真神仙,也要食人間煙火。因此,集訓隊排定了運水人員,每天去山下二裏外的泉眼處拉水。雖然隊裏為水車配了一頭騾子,但山路崎嶇,這個活計並不輕鬆。不過在那個以粗壯為美的時代,每個人都恨不得將自己的細皮嫩肉銼成砂紙。如果還有人偷懶耍滑,那可真該好好批鬥一番了。
正打開教案準備講課的薛平湖也吃了一驚,趕緊抬起頭來,望向牆上的值日表。作為集訓隊的主教練,這樣的體力活當然輪不到他幹。但是,他的本能告訴自己,史瑞虎這次發飆肯定不是衝著別人。果然,他一查之下,今天當班挑水的正是自己的學生馮曉白。原來,按照集訓隊的教學計劃,除了全員上大課之外,個別拔尖的好苗子,則由教練單獨開小灶。如此一來,薛平湖和馮曉白就有了師徒的名分。不過,這個年輕人的棋風雖然偏好撈實地,身子骨可不大結實,一開春就咳個不停。可能是昨晚沒睡好,早上又爬不起來了。
“怎麼搞的?要是放在舊社會,官府的老爺們一旦伺候不好,要拖到衙門裏打板子的!”薛平湖恨徒弟不爭氣,但更恨史瑞虎的小題大做,就含沙射影地拿對方的家庭成分開涮。
馮曉白本來就慌亂,兩邊火力一夾,更加瑟縮成一團。可是,史瑞虎似乎並不在乎被人掀家底——實際上,他甚至比薛平湖更喜歡翻舊賬。對方的話音未落,他立即就頂了回去:
“哈哈,大家可都瞧見了!做師父的不好,全賴在徒弟身上;做師父的得了便宜,就不說沾徒弟的光了!”
這話太難聽了,也有點兒讓人摸不著頭腦。可是薛平湖卻像被毒蜂蜇了一樣,臉色一變,匆忙拉著馮曉白走了出去。
主教練和裁判長鬥嘴,就像龍虎爭雄,誰招惹誰倒黴,因此現場的隊員們都鴉雀無聲。不過,每個人心中並非沒有立場,個別人甚至希望吵得更厲害一些,最好鬧到集訓隊的一把手——支部書記兼領隊秦雙河那裏去。從集訓隊成立的第一天起,秦隊長就收到了不少小報告,說史瑞虎蠻橫霸道,渾身上下全是軍閥作派,有的小隊員學得慢一點兒,他竟然動手揪耳朵“爆栗子”;薛平湖的問題就更嚴重了,不但在課堂上講陰陽風水什麼的,皮箱裏還藏有一本《玄元妙經》,光聽這名字,就知道是“破四舊”的漏網之物,該搜出來一把火燒個幹淨才是。當然,秦隊長是老八路出身,又是懂政策的人,雖然不明白國家為什麼要發展這種讓人一坐就一整天不動的運動,卻知道鬥爭要講策略,眼下圍棋隊確實離不開薛、史二人。因此,他絕不會因為幾個小報告就大動幹戈。當然,他的心頭難免還是會生點兒疙瘩的。
此外,眾人聽出史瑞虎話中有話,似乎涉及多年前薛、史兩家的一段舊事。誰都想知道究竟怎麼回事,可是偏偏史瑞虎戛然而止了。沒錯,老史雖然為人豪放,但下圍棋的人沒有一個是真正的直筒子。把柄一旦在手,就要用在刀口上。
薛平湖一直走到了觀門外才停下來數落了馮曉白幾句,叫他趕緊下山把水補上,然後慢慢踱回了自己的房間。看來,上午的課隻能聽任史瑞虎一個人唱獨角戲了。想到這裏,他歎了半口氣,後半口怎麼也出不來,就憋在心頭膨脹。薛平湖和很多南方的男人一樣怕事卻好計較,屬於“嘴頭上跑馬拳頭上跑汗”的那一種人。今天,他肯在眾人麵前吃癟,不是沒有原因的。其中之一,就是自己的兒子薛新雨就要來了。
一想到兒子,薛平湖就心疼加頭疼。妻子去世得早,自己一手將孩子拉扯大,他不知道操了多少心。三代單傳的獨子,薛平湖自然寶貝得不得了,未免對他有點兒嬌生慣養。如今,兒子已經十六歲了,也不正經上課,整天就在街上閑逛。社會上這個派那個派的,可是兒子連當個逍遙派都不合格。此時,“上山下鄉”運動正進行得如火如荼,薛新雨這樣的無業青年正是動員的最佳對象。薛平湖不過是一隻春生秋死的螻蟻,豈敢和大氣候對抗?但是,出於父母的私心,總希望自己的孩子少吃點兒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