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靠著一手電焊的手藝,開了個電氣焊維修鋪,給人修修補補,日子也過得去。我病了後,他們倆帶著我東奔西跑地看病,錢花光了,鋪子沒人打理,也關了。可是還得生活,他就在建築工地上給新建的樓房焊樓梯和鋼架結構。工頭開始不要他,嫌他年齡大,不能上腳手架,也怕活重他支撐不下來。他百般懇求,仗著手藝好,才留下的。每天早上五點,他們倆準時起床,一起陪我練習用雙拐走路。然後他上工地,她在家照顧我。晚上他從工地上回來,臉都顧不上洗,先奔到我的房間裏,看我好好的才放心。他一個月掙的錢,全都給我買了藥。沒完沒了的中藥西藥,直喝得我後來看見藥就想吐,卻一點效果都沒有。我不能再去學校了,每天坐在房簷下,看天看地看牆角的螞蟻。心越來越敏感,怕見人怕天黑,容不得他們對我絲毫的忽略和懈怠。有一次她給我倒水,水太燙,我抬手就掀翻了床頭櫃,水壺茶杯藥瓶嘩啦碎了一地。
她接受不了我突然變壞的脾氣,一把扯下身上的圍裙摔在地上,委屈的淚在眼眶裏打轉,衝我嚷:就是你雇的保姆也不能這麼粗暴吧?老娘我不伺侯了……她真的走了,沒有她拖拖拉拉的腳步聲,聽不到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家變得沉寂。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心一點一點地跌入黑暗的深淵。我突然害怕起來:她不會真的不要我了吧?然而她很快就回來了,捧著一堆舊雜誌,若無其事地對我說,在外麵遇見一個收破爛的,我看這些書興許你還能看,就買回來了。十幾本呢,才花了三塊錢……她很為自己討了便宜而得意。那天晚上,我遲遲疑疑地問她:要是我再惹你生氣,你會丟下我不管嗎?她反問我:如果你隻有一個寶貝,你會舍得扔了她嗎?然後她又說,其實我根本沒走遠,我怕你萬一有事叫我我聽不到……他們倆都沒念過幾年書,沒什麼文化。
可是我喜歡書,他在工地上看到誰有書,一定會死乞百賴地跟人家借回來給我看,她看見別人包東西的報紙,也會揭下來帶給我。我就從那時候開始學著寫東西,我渴望用一種方式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我慢慢開始發一些文字,他們便拿著有我文章的雜誌四處跟人炫耀:別看我家妞兒天天家裏坐著,可比你們知道的多呢。知道不,這書上的字就是她寫的……他們倆都成了我的超級粉絲,我也確確實實成了他們最寵愛的寶貝。她再也不嘮叨我看書費電了,隻是每天晚上一遍遍地催我睡覺。有一次我跟她說我要寫長篇小說,然後又說寫長篇很費精力,有個作家就是寫小說累死了。她便很緊張,連說那咱不寫小說了,人沒了,寫再好有什麼用?就這樣,一段路,三個人,相扶相攜,磕磕絆絆,到今天,已經走了29年。他們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他血壓高,心髒也有問題,她糖尿病十多年,最輕的感冒都能引發一係列的病症。
那次陪他們去醫院看病,在醫院門口,他將老年代步車停在向陽的地方,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我腿上,又叮囑我在車上等著不要著急,才和她相扶著進了門診部。我看著她挽著他的胳膊往前走,很相愛的樣子。可是,那蒼老的背影遲緩的步履,還是把我的心深深刺痛。旁邊一起看病的老人,都是由子女攙著進去。而我,卻隻能這樣坐著,等他們回來。我想像著他們一個一個窗口挨著去排隊,掛號,化驗,檢查,互相安慰,等待結果,謙卑地笑著跟人打聽化驗室在幾樓,忐忑不安地躺在CT機上……心裏就火辣辣地痛。為人父母,他們生我養我,已盡責任。而我病後12年,四千多個日子,他們跟著我輾轉起伏,苦澀,心酸,欣喜,憂慮,種種滋味統統嚐遍,粗糙的心早已磨礪得溫柔似水。他們花在我身上的心血和精力,沒有任何儀器可以稱量。他們已經接受了我不能走路的事實,我卻無法接受,倘若有一天他們臥病在床,我甚至不能給親手給他們做一碗熱湯麵。那一刻,我一直驕傲的心,終於被這種無能為力徹底擊敗。淚,從眼角慢慢地溢出來,無可扼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