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打電話回去,父親說,如果過得不好,就回來吧。她聽得到電話那端有母親的聲音:“女孩子踏踏實實找份工作做著多好,總是這麼不聽話,真是白養了她……”她的倔勁兒便上來了,不混出個模樣,她斷然是不肯回去的,她怎麼能在母親麵前認輸?並沒有真的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不久後她便戀愛了,對方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他的每一個字都讓她癡迷沉醉。她迅速地結了婚,跟著他,心甘情願地做起了全職主婦。在他瘋狂寫作的時候,為他洗衣做飯,細致體貼地照顧他的生活。她自覺比母親聰慧精致,把一個家整得溫馨浪漫,她還能做很多花樣翻新的菜,把作家侍候得神仙一樣。她想,這樣才叫真正的女人呢。這樣的日子隻持續了兩年,在她為作家打了3次胎之後,作家終於厭倦了,要去尋找新的激情和方向。她就像一塊用舊的抹布,被毫不留情地丟棄一旁。母親在那個陌生的城市裏輾轉找到她時,她正病著,發高燒,不停地說胡話,身邊連個倒水的人沒有。
母親看著她憔悴的麵容,落下淚來:“傻孩子,這麼不愛惜自己,不知道爹媽心裏多疼……”母親的手輕輕撫在她的額頭,溫熱親切的氣息一下子襲上來,她轉過頭,把臉埋在被子裏,安然地閉上眼睛,淚水洶湧地淹沒了一顆倔強的心。她整整在床上躺了10天,她不知道年邁的母親,怎樣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迅速地熟悉一切。每天母親出去的時候,她便閉著眼睛,想像著母親胖胖的身影,在如水的車流間笨拙遲疑地穿越馬路,用人家聽不懂的方言,一遍遍地解釋要女兒喜歡吃的菜,再提著東西,一步步走向女兒床頭。母親做菜的水平並沒有見長,紅燒排骨做出來是黑色的,鯽魚豆腐湯燉出來淡得無味,可是她第一次覺得,母親做的菜是這樣綿長鮮香、回味無窮。母親說,還是回去吧,在家裏也好照顧你。是那麼熟悉的語氣,一如她小時候賭氣離家出走,最後被母親從村頭的柳樹後找出來,用她溫暖的手,牽著她的小手,往家走。她搬回來和父母一起生活,新工作是給一家廣告公司做策劃,每天晚上都要熬到很晚。母親和她睡在一間房裏,有一天深夜她正工作,突然聽到母親在哭:“小研,小研……”她走到母親的床前,看見母親閉著眼睛,淚水一股股從眼角淌出來,怎麼都擦不盡。
有人給她介紹新的男朋友,是個醫生,有短暫婚齡。有一天她從外麵回來,正要推門進去,卻聽見母親在房間裏和人說話:“小研她經曆太多情感的波折坎坷,她結婚又離婚,這些年沒有過順心如意的日子,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她在門外聽著,淚水成串地往下跌。父親去世的時候,把母親的手放在她的手裏。父親聲音顫抖著說,你一直問我她究竟是不是你親媽,現在我告訴你:她的確不是你親媽。你媽出車禍死的時候,你還不足一歲,她是為了照顧你才來咱們這個家的。
這些年,為了給你一份完整的愛,她傾力維護著這個秘密,甚至沒有要自己的孩子……她人是粗糙笨拙了些,可她有一顆溫柔細膩的心哪……她雕塑一般呆住了,不,不是這樣的,這些年來,她所給予她的,已經遠遠超過一個母親對女兒的疼愛與嗬護,她早已不再懷疑自己的身世。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粗糙,她的笨拙,她的壞脾氣,都被濃厚的愛衝散了。她隻是一個母親,一個深深疼愛著自己的母親。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母親的臉,想說什麼,喉嚨卻哽住了。隻是慢慢上前,抱住這個又老又胖的女人,把頭伏在她的肩上。這是這麼多年來她們第一次親密接觸,這麼近的距離,甚至能聽得見彼此溫暖的心跳。她用一個擁抱向父親承諾,她會愛她的母親,會陪著她一起,慢慢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