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她吃飯,給她紮漂亮的小辮,給她熬排骨湯,低聲下氣地請求護士給她輕些紮針。父親幾次要替換照顧她,大姨都不肯。大姨的目光裏總是含著深深的歉疚,躲躲閃閃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出院那天,父親來接她,大姨很固執地要把她帶回自己的家,父親堅決不同意。兩個人在病房外,開始隻是小聲爭執,後來就大吵起來。然後她就聽見大姨歇斯底裏地哭著說:我把好好的孩子交給你,你把她弄成這個樣子,你還想怎樣?要不是因為我妹妹,我能舍得把自己的親骨肉往虎口裏送……她的頭“嗡”地一下就炸了。竟然是這樣,雖然她幻想過很多次,如果大姨是她的母親,她該有多麼幸福。可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真的是她的女兒,而且,自己隻是一個犧牲品一個交換的籌碼。她抓起手邊的茶杯,“啪”地摔碎在門上,她說,我不去你的家。她最後還是跟著大姨去了城裏的家。因為她摔壞的腿還需要繼續治療。醫生交待要定期來複查,否則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她終於離開了那個貧苦的家,離開了她癡傻的母親冷漠的父親,可是,當她享受著大姨無微不至的照顧時,她覺得她和大姨---這個她本應該叫母親的女人,中間隔了千山萬水。她始終不肯改口叫她媽媽,仍然叫她大姨。大姨斷斷續續地告訴她,傻娘不會生孩子,她父親一直為此耿耿於懷,幾次要把傻娘送回來。當時大姨違反計劃生育又生了她,姥爺一看又是個女兒,就和大姨商量把她送給他們,以便將來傻娘跟前有個人照顧。大姨死活不同意,誰都知道,把孩子扔到那樣一個家裏,無疑於往火炕裏推。可是姥爺給大姨跪下了,姥爺說,爸求你……她默默聽著,沒有任何表情。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每年的生日要由她給自己過,明白她那些愛憐專注的目光,明白為什麼她從來不去看她。但是,她不會原諒她,她恨她。大姨努力地想補償她,送她讀最好的學校,她喜歡音樂,大姨就請了最優秀的鋼琴老師教她彈鋼琴。
有時候大姨會抱著一兜水果走幾站路送到她的學校,她想像不出,一向注重儀表又暈車的大姨,怎樣一步一步從城東走到城西,隻是為了給她送喜歡的水果。逢著雙休日,大姨早早就去菜市場,買回她愛吃的菜,自己在廚房裏丁丁當當地做出一桌子,盡管她吃不了多少。有一次她在電話裏說,晚上老是失眠做惡夢,隔天下課時,便看見炎炎烈日下,大姨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地抱著一個枕頭等在學校門口。大姨得意地拍著枕頭說,裏麵都是花瓣,我求了好多人才弄了這麼多,治療失眠效果很好咧。她就這樣在一個全新的環境中開始重塑自我,讀了重點大學,能說五種語言,彈得一手好琴,出入高檔寫字樓,知道哪個店的烤牛排最好吃---她終於徹底溶入了這個大城市,變成了一個優雅美麗的城市姑娘。但她仍然恨大姨,如果不是她從懸崖上摔下來,她的一生也許就沉寂在那個小山村了。她用險些失去一條腿的代價,改寫了自己的命運。她和大姨說話從來沒有超過5句,工作以後就自己搬出去住,大姨打幾次電話,她才極不情願地回來一次,她不願意看見大姨謙卑討好的目光。
後來,索性遠遠地嫁了,再也沒有回去的理由。28歲那年,她有了自己的女兒,看著懷裏這個粉團一樣的小人兒,她心裏溢滿了甜蜜。大姨千裏迢迢地趕了來,幫她照看孩子。孩子整夜整夜地哭,大姨怕驚擾她睡不好覺,等孩子吃完奶後,就抱到自己的房間裏。有一天晚上她半夜醒來,大姨房裏的燈還亮著,她悄悄過去,看見大姨正抱著孩子在房間裏來回悠著哄著,嘴裏絮絮叨叨地說:丫頭,不管你媽將來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你一定得原諒她,不然,媽媽的心也會很疼的。世界上沒有不是的媽媽,不管她做了多少錯事,有一點是不會錯的,那就是她對你的愛啊……燈影裏,大姨曾經修長挺拔的身影有些佝僂,步履有些拖拉,大姨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老了?大姨轉過頭看見她,呆了呆,尷尬地笑著說,怎麼不睡呢?孩子我看著呢,沒事兒。她走過去,輕輕環住大姨的腰,把頭靠在她的肩上,哽咽著說,媽,你為什麼這麼愛我?那一聲“媽”,在隔了28年之後,終於從她的嘴裏喊了出來。母親一怔,身體顫抖了一下,繼而笑著,眼中含淚,緩緩答道:因為你是我的孩子。孩子就是父母欠下的債,要父母用一輩子的愛去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