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2007年8月7日

今天早晨有人在跟蹤我,不然就是我瘋了。

我穿過龐大的敞開式辦公區,向自己的辦公桌走過去。我垂下眼睛,提醒自己多做幾個深呼吸。我們不必要把自己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每個人隻要走自己的路,假裝自己在私密空間裏工作就行。

我開啟電腦,打開一個文件,使自己看上去似乎已經開始了工作。這份文件是下個月裏斯本發言的材料:用疏浚的泥濘建立鹽堿沼澤地。這樣我終於可以不再疑神疑鬼了。

有什麼證據表明多做深呼吸能使人的感覺好些嗎?

有人開著輛阿爾法·羅密歐跟蹤我。我記下了車牌:YF52 DNB。埃絲特會讓我給交通管理局打電話,甜言蜜語套出車主的名字,但我實在不擅長甜言蜜語。盡管每部好萊塢電影中都有樂於破壞公司規定,把機密信息透露給陌生人的公司白領。但在實際生活中,大多數雇員都會告訴你他所能為你做的事情非常少,他們沒有義務讓你的問題馬上解決。

我想到了個好主意。我拿起話筒,沒有理會口信的提示音,撥打了號碼查詢電話,讓接線員幫我接通塞登豪爾飯店。一個帶著北愛爾蘭口音的人問我是哪家塞登豪爾飯店。“是約克郡的塞登豪爾飯店。”我告訴他。

“好,我知道了。”我屏住呼吸,希望他不要問那個經常讓我想把頭往重物上撞的問題。他果真沒有問我想打電話去那裏幹什麼。隻是說:“你想讓我幫你接通嗎?”

“是的,”然後我連忙補充了一句,“你能幫我接通嗎?”呆子,替別人多考慮考慮吧。別死抱著那些空洞的條文不放。每當你那樣做的時候,每當你的同事這樣做的時候,別人生命中的五秒鍾時間就會被白白地浪費。

即便沒有人想殺我,我仍然不想浪費生命中的寶貴光陰。這一點很有趣,但有時也讓人失落。

其後話筒裏傳來一聲女人的聲音。她先給我放了段耳熟能詳的塞登豪爾早安音樂,然後問我有什麼事。我告訴她我想知道有個名叫馬克·布裏塞裏克的男人是不是在2006年6月2日星期五到2006年6月9日星期五之間在那裏住過。“他先在十一號套房住了兩夜,接著住在十五號套房。”這時我的眼前出現了這兩間套房的大致模樣。兩個房間在飯店的頂層,由一條長廊連接。

接待在回答前停頓了很長時間,這說明她很可能看過了最近的電視新聞。“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莎莉·索寧。去年那段時間我在你們飯店住過。”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些信息可以嗎?”

“我隻是要查些東西。”我告訴她。

“恐怕我們——”

“聽著,別拘泥於那個馬克·布裏塞裏克了,”我打斷了她的話,“那可能不是他的真名。我隻能告訴你,有個男人在去年6月2日和9日之間住在塞登豪爾飯店,我想知道那家夥是誰。本來十一號套房訂了一個星期,但那裏的熱水——”

“夫人,我感到很抱歉。”接待員悅耳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我聽見她那邊的計算機正在颼颼地響著,也許電腦屏幕上正出現著男人的名字呢!“不是我不想幫忙,但在沒有正當理由的情況下,我不能把客人的名字透露給你。”

“我當然有正當理由,”我告訴她,“我和那個自稱馬克·布裏塞裏克共度了一個星期。他告訴我他叫馬克,但我現在覺得他根本不是那個人。因為個人保密方麵的限製,我不能親自去查這件事情,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的名字。這件事很急。如果你能幫我查查記錄的話……”

“夫人,我真的很抱歉——那麼久以前的資料恐怕都已經不在了。”

“好吧,權且相信你一回。”

我一把摔下話筒。已經夠甜言蜜語了吧。我是太實誠,還是實誠得不夠呢?我的口氣是不是太專橫了呢?尼克說我有時提問的方式會使對方祈禱千萬別知道答案為好。

昨天晚上我覺得自己必須要做些什麼,所以在尼克上床以後給警方寫了一封涉及布裏塞裏克的信。信中沒有太多實質內容,隻是告訴他們電視上出現的馬克·布裏塞裏克也許是別的什麼人。今天早晨去上班的時候,我在斯皮林郵局停留了片刻,把信放進了警民聯係箱。也許有人現在已經讀到那封信了吧。

他們一定覺得我是在胡思亂想。信中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線索。喝得爛醉的少年或對生活失去指望的領取養老金者可能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寫上這些內容。這封信估計很快就會被他們扔到廢紙簍裏了吧?

我回憶著電話中向接待員透露的信息:我和一個不知身份的男人共度了一個星期。我原本可以在不透露身份的情況下把這事透露給警方啊!為什麼先前沒有想到呢?細節說得越清,他們越有可能相信我。如果我把一切向警方和盤托出,這件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我突然非常想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某個人。即便不是警察,某個不認識的人也好。一年來我沒把這事告訴過任何人,隻是一個人默默在心中回味。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電腦上那篇有關鹽堿沼澤地的文章,刪除正文內容,為防止別人在背後偷看特意留下了文章的標題。

2007年8月7日

寫給對這件事感興趣的人

我已經就布裏塞裏克的事給你們寫過信了。今天早晨八點半左右我在去上班的路上把那封信投在了警民聯係箱裏。和這封一樣,先前的那封信也是匿名的。之所以寫這封信是因為投寄了上一封以後,我意識到你們很可能把我看成是個沒事找事的家夥。

我不能把名字告訴你們。讀完這封信以後,你們自然會知道理由。我是個三十八歲的女性,已婚,有兩個孩子,有份全職的工作。我念過大學,擁有博士學位(我之所以不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是因為我想讓你們認真對待這件事)。

如同我在上一封信中提到的那樣,我認為昨天晚上電視中出現的那個馬克·布裏塞裏克不是他本人。這件事在別人看來也許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對我來說卻是一段不那麼愉快的經曆。

2005年12月,我的上司問我能否在2006年6月2日到9日之間到國外出差。那時我的孩子都還小,我全職工作,忙著幾個不同的項目,睡得非常少,每天都像打仗似的。我告訴上司我多半無法到國外出差。自從有了第二個孩子以後,我從沒有連續兩個晚上不回家,把丈夫孩子丟下整整一周對他們也不公平。想到回家以後要收拾的東西我就不寒而栗。這趟出差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對拒絕這次出差稍稍有些失望,因為這次的項目聽上去挺有趣的,但因為一開始就覺得這是不可能的,所以也沒有太多的遺憾。

後來我把出差的事告訴了我丈夫,覺得他一定會說:“隻能這樣了,這個家沒有你不行。”但他卻沒有。他像麵對著個瘋子一樣看著我,問我為什麼要拒絕。“這像是一生一次的機會,換作是我,我肯定馬上答應下來。”他說。

“我不能這麼做,這是不可能的。”我這樣告訴他,心想他一定把我們那兩個年幼的孩子給忘了。

“為什麼不去呢?家裏還有我啊。我們可以安排好的。我也許無法像你那樣直到半夜還在織襪子和手帕,但這誰又會在乎呢?”

“我不去,”我告訴他,“離開家一個星期,我至少要花兩倍的時間才能把東西弄齊整。”

“你是指工作上的事嗎?”他問。

“家裏也一樣,”我說,“另外孩子們會非常想我的。”

“他們會沒事的。我們會一起找到許多樂子。我會給他們吃巧克力,讓他們晚點上床。盡管我不會照顧孩子,也不能讓房間保持整潔,”他說,(他當然能行,但他卻覺得自己無法做到)“但我們可以雇人來幫忙啊。”然後他提到了一個經常幫我們帶孩子的女人的名字。

接著他起草了一個可行的計劃(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形,好像是剛發生的一樣),這時我心裏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盡管聽上去可能有些誇張,但我突然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我可以去,這完全是可行的。尼克說得沒錯,孩子們不會有什麼事的。每天早晚我都可以給孩子們打電話,讓他們聽到我的聲音,告訴他們我馬上就會回來。

我想告訴看這封信的人:我對囉囉唆唆地寫了這麼多個人的事情感到很抱歉。但如果不把這些事寫上的話,後麵的事就更不容易理解了。我不想為自己作出辯護,而是想盡可能說清楚。

離開家一周。我想,一整個星期,七個不間斷的夜晚,我終於可以好好睡覺了。那時候我和丈夫每天夜間要起來三到四次,每次要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去哄一個剛剛睡醒的孩子。白天我們都還在上班著呢。我丈夫似乎一點都不為此而發愁。“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呢?”他時常這樣問,“最多會累一點,那又能算得了什麼呢。”(我丈夫是那種碰到手持原子彈、衣服上繡著“末日來臨”字樣的人也麵不改色心不跳的家夥。)

我給上司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終於能去了。我雇傭了丈夫之前提到的保姆,很快就把行程安排好了。我會住在一個以前從來沒去過的國家的五星級酒店裏。我開始憧憬起這段旅程來。工作都能在白天進行,晚上我就沒事了。我可以盡情地洗上熱水澡,讓侍者把飯送到房間裏,而不用自己做飯了。我可以從頭天晚上九點半睡到第二天早晨七點,這是國外出差最吸引我的一點。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睡上囫圇覺了。

本來以為不可能的事突然間變成了現實。每當我工作壓力很大或熬夜陪孩子戲耍的時候,我都會在腦海中重複著我所要去的城市和居住的飯店的名字。我告訴自己,如果能熬到那一天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會用出差的那個星期使自己的身心複蘇,修複操勞工作和拒絕休息對自己所造成的傷害。(順便提一句,我是個工作狂,哪怕是在生孩子的時候也沒請過假——孩子生下來的頭六個月我在家裏工作,借助電腦與外界交流,孩子們則躺在書桌旁的嬰兒座椅裏。)

出差定在去年六月。但在三月的時候,上司告訴我項目取消,這次無法出國了。我差點當眾哭了起來。上司看得出我很失望,一個勁地問我感覺好不好,一個勁地問我家裏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我真想對他大喊:“隻要能讓我離開一個星期,家裏就他媽的沒事了!”我真不知道那個星期不出差的話自己該怎麼辦了。我無法把出差的事當作沒有發生過。我必須找到個替代方案。我問上司能不能把我派到別的什麼地方。我所服務的公司為許多不同的組織進行類似的工作,所以這個請求是切實可行的。但上司卻告訴我那段時間沒有類似的工作需要出差。

我覺得自己非常可憐,轉身離開辦公室,但上司把我叫了回去。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想走就走吧,你可以休一個星期的大假啊!”我對他眨了眨眼,為自己沒想到這一點而感到驚奇。之後他說的話破壞了我的心情:“你完全可以把孩子們都帶到海邊去玩嘛!”但此時我的臉上已經露出了笑容,上司給我出了個好主意。

我決定不告訴任何人一個人出去。我假裝出差的行程沒有取消,在離開家很遠的地方訂了個溫泉旅店。我可以放鬆,複原,以一個全新的形象回到家裏。在這點上,我並沒有為向丈夫撒謊而感到羞愧。我想他如果知道也一定會讚同的吧。我曾經有兩次想把實話告訴他。“告訴你,我的出差取消了,但我想披著白色的浴衣在遊泳池邊躺上一個星期。也許這會花掉我們兩千五百英鎊——你覺得這樣好嗎?”

他也許全然不會在意,但我不想冒險一試。就算他說,“好,你去吧”,我也不會扔下他們就走。我不能公然把孩子們丟下整整一個星期,自己在背上抹上橙香油在外消遣。我必須為此而撒謊,因為這種行為太輕率了,幾乎是完全不必要的。旁人根本無法理解這個時候外出度假對我來說是那麼地重要,不出去歇上幾天我覺得自己簡直就快要死了。

我在6月2號星期五上午準時出發,甚至連出差所必須準備的資料都沒有帶。尼克永遠不會注意到我把什麼東西留在家裏,然後動腦筋想想,且慢,她怎麼沒有帶上這個呢?他什麼都注意不到。我覺得他容易欺騙的原因就在這裏。

我所訂的旅店出奇地美。第一天下午,我來了個全身按摩(以前我從來沒做過全身按摩),這種境界是我原先從沒經曆過的。在按摩台上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六個小時後我才醒來,理療師告訴我她試著在我麵前搖鈴,叫我的名字,卻怎麼都無法把我喚醒。接著她到接待台看了我填寫的表格,看見我在範圍是一到十的壓力層級那一欄竟然填了個二十,於是決定讓我暢快地睡一覺。

醒來以後,我竟然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全身上下完全沒有疲憊的痕跡,我不記得上一次狀態如此良好的時候是在人生的哪個階段——似乎大學畢業以後就沒有過了。大腦的各個組成部分清爽,高效,隨時準備接受挑戰。那天晚上我在旅店的酒吧裏給丈夫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已經順利到達了旅店,但他早連旅店的名字都忘了。我告訴他我大多數時間都會在外麵,要找我最好打手機。我對他情不自禁地說出了原本要住的那個旅店的名字,一個坐落在地球另一端的旅店。有個男人聽見了我和丈夫通話時所說的內容。

我把手機放回包裏,抬起頭,發現這個男人正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他長著黑褐色的頭發,綠色的眼睛,蒼白的皮膚上長著雀斑。他的臉有些孩子氣,好像永遠也長不大的那種。他把飲料端在手裏,是一種無色的飲料,我注意到他的前臂上長著金色的毛發。那天他穿著藍色和淡紫色交雜的條紋襯衫,袖子高高卷起。下身穿著黑色的褲子,似乎是斜紋棉質地的。他迎著我的目光露出了笑容,“抱歉,”他說,“我不該偷聽的。”

“是啊。你不該偷聽別人的電話。”我說。

“我沒有在偷聽,”他連忙解釋道,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我是說,我不是故意的。”

“但你聽到了,現在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麼對自己的所在地撒謊。”不知道為什麼,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向他吐露出來——被取消的出差,全身按摩,連續睡了六個小時的覺。他不斷地說我完全不用對他解釋,但也許是因為我認為撒謊的理由是善意的吧,所以對他說個沒完。從根本上來說,這完全是種自衛反應。我真的這樣想,而且到現在一直這樣認為。他笑了,告訴我他知道撫育孩子有多麼不容易。他也有個名叫露茜的女兒。

我們接著便聊開了。他說自己叫馬克·布裏塞裏克,和傑拉爾丁結婚了九年。他告訴我他是個磁冷卻公司的總經理,為科學家們製作溫度比普通冰箱更低的冷卻類物質——接近於開氏溫度(注:比攝氏溫度低273.15度的溫度計量方法)的絕對零度,幾乎接近於極限。我問他這種物質是不是白色的正方體,門上還有蛋格。他笑了,告訴我絕對沒有蛋格。我不知道接下來我們又說了些什麼,隻記得是跟液氮方麵有關的話題。他說如果我看見他所製造的冰箱的話,絕對不知道那是冰箱。“上麵沒有斯邁格或伊萊克斯的牌號,你不能把蘸了水的橄欖和布裏幹酪放進去。”他說。

交談了一會兒以後,我從他那裏得知他住在斯皮林。當時我住在西爾斯福德,離斯皮林隻有很短的車程,這可真是太巧了。我把工作上的事告訴他,他覺得非常有趣,提了許多問題。在談話中他時常提到妻子傑拉爾丁的事情,顯得和妻子非常恩愛。盡管沒有明說,但傑拉爾丁明顯對他非常重要。我兀自笑了笑,覺得這樣一個聰明人竟然也逢人便提老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如果我問他對於某件事的看法(在那天晚上之後我們共處的一個星期裏,我經常讓他對事物加以評論),他會把自己的看法馬上告訴我,接著馬上告訴我傑拉爾丁會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