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2007年8月6日
“謝謝你全家。”最後五個字是喊出來的,而不是講出來的。帕姆一邊推搡著擠開人群離我而去,一邊惡狠狠地大聲嚷嚷著。她把原本的五個字說成四個字:“謝謝你家”,這四個字像重拳一樣擊打在我的心坎上。
為什麼要讓我們家碰到這樣的遭遇?他們對帕姆到底做了些什麼?
除我以外,還有好幾個人在冷眼旁觀,看我對帕姆的爆發會如何反應。我可以在她身後狂喊,但她什麼都聽不見。四周的噪音很大:公共汽車發出尖厲的刹車聲,商店裏傳來悠揚的樂曲聲,街頭藝人用吉他彈奏出含混不清的音符,地鐵車廂轟轟隆隆的聲音響徹羅德斯利地鐵站內外。
帕姆飛快地離我而去,我仍然可以看見她那雙腳跟打著閃亮補丁的運動鞋,紫紅色的長發和強壯扁平的身材。她步履迅速,在移動的人群中留下一道筆直的印跡。我無意跟隨她,也無意作出想跟上去的樣子。有個雙臂被購物袋勒出紅印的中年婦女用她自以為不大的聲音把帕姆剛才對我所說的話朝一個穿著短褲和繞頸上衣的女孩重複著,我這才發現了女孩的存在。
我本來不該介意在這麼多人麵前出醜,但不知為何我卻覺得非常尷尬。我的家庭沒出任何問題,但因為帕姆這個紫發侏儒的出現,圍觀的陌生人都以為我和家人的關係已經岌岌可危。我希望能當麵斥責她,而不是任由她反駁,我根本不該給她說出最後五個字的機會。
我做了個深呼吸,吸入灰塵和汽車尾氣。汗水從兩頰滴落而下。天出奇地熱,汗水粘在臉上。我很討厭炎熱的天氣,覺得好像有人把一個充滿水泥的氣球塞進我的胸膛似的,生氣時我經常會這樣。“希望大家喜歡這出戲。”我說。穿著繞頸上衣的女孩心存不軌地對我笑笑,從手裏拿著的塑料杯中啜了口飲料。我真想狠狠地給她來個大耳刮子。
最後一個圍觀者離去後,我開始朝法羅和伯爾油漆商店走去,試圖熄滅心頭的怒火。我去油漆公司是為了取些油漆樣品,我可不會因為帕姆的發飆改變製訂好的計劃。我穿過科多根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用手把擋在眼前的人輕輕撥開,為自己的大膽而感到高興。我很惱我自己,為什麼剛才不伸手抓住帕姆那頭荒唐的頭發,在她指責我的時候反唇相譏呢?簡單一句“去你媽的”比什麼都不說也要好得多啊!
油漆商店裏有人把空調溫度開得老高,空調像冰箱發動機一樣發出呼呼的聲音。除了我和一對母女之外,店裏什麼人都沒有。女孩的上下牙床裝了龐大的金屬矯正器。她想把臥室漆成亮粉紅色,但她媽媽卻覺得白色或淡一點的顏色會比較好。母女倆在店堂遠端的角落裏小聲爭論著。人們在公開場合就應該這樣爭論:輕聲地,盡可能不讓別人偷聽到。
我告訴走過來的銷售助理自己隻是隨便看看,然後轉身看著牆上的色標:流線,粗紋,細紋,鑲花。來這兒原本是想為我和尼克的臥室選油漆的。流線,粗紋,細紋……我筆直地站在牆邊,滿腔的怒火讓我動彈不得。汗水此時已經在臉上幹結成行。
出去後,如果再讓我看到帕姆,我會把她打翻在地,將她的頭踩在腳下。除帕姆之外,能把事情辦好的人還有很多,我能輕易搞定其中的大多數人。
不在狀態的時候我不能買東西,現在的狀態就不怎麼好。我離開寒冷的店堂,走上炎熱的街道,為自己的戰栗而感到羞愧。我站在卡多根街上朝兩邊張望著,但是沒有看見帕姆。也許我不會把她打翻在地——事實上這不是我的——但隻要一想到可以殘忍飛快地打倒某個人,我的感覺就會好很多。
多層停車場位於城市另一邊的吉米森路上。我歎了口氣,知道到那的時候自己一定已經汗流浹背了。我一邊走,一邊在手提包裏摸索著準備往投幣槽裏放入的停車證,但是卻沒有找到。我打開側麵口袋的拉鏈,但停車證也不在那裏。另外,我又把車停放的樓層以及何種顏色的區域給忘了。我的生活節奏太過匆忙,總是把購物的安排無限期推遲,最後隻能在下班和接孩子之間的短暫時間內去一趟商店。工作上的事還有需要記住或需要安排的嗎?我的思維總是顯得有些超前,在還沒有害怕的理由之前便無端地惶恐起來。還記得把為吉爾森恩公司寫的界定研究報告放在哪了嗎?把泥沙侵蝕圖傳真給安娜-保拉公司了嗎?這兩件事我應該都沒忘。
我應該沒有忘記任何太過重要的事情,但和往常一樣,如果能確定無疑會更好些。有了兩個孩子以後,我發現自己的個人生活和工作有了可比性:每當寫到或談及威尼斯的鹹水湖喪失了太多維持其健康的沉積物時,我總是發現自己的情形和這些鹹水湖非常相像。現年四歲的若伊和兩歲的傑克像兩股強大的激流一樣把重要的事情從我的腦海中衝走,占據著我的心田。也許我應該寫篇配上科學類圖表的論文,闡明腦海中充滿的淤泥需要清理,然後把這篇論文發給工作時完全把家庭置之腦後的尼克。他總是讓我把工作和家庭分開。
離幼兒園關門的時間還有最後四十分鍾。其中的十五分鍾時間還要花在氣喘籲籲地上下水泥樓梯。因為遺失了停車證,所以我要找到個管事的人,讓他通融我把車開出停車場。如此一來,趕到幼兒園的時間又要晚了,孩子們又會朝我抱怨。另外,我連油漆樣本和“媽媽寶貝”(注:英國著名的幼兒用品旗艦店)的嬰兒捆繩都顧不上買,捆繩到手以後,我就不用擔心傑克會掙脫我的懷抱,徑直衝到路中央去了。至少一周以後我才會回到羅德斯利商業中心,因為明天商會的人就會來,我又要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之中去了。
有樣東西通過右手臂重重地撞在我的肋骨上,把我猛然甩向左邊。我在馬路沿上搖晃了一下,試圖保持平穩,但最終還是失去了平衡。柏油路麵傾斜著向我迎麵而來。有個聲音在我身後大喊:“親愛的,當心點——當……”我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災難,思維卻無法從跌落的身體裏抽離。我看見有輛公共汽車朝我開來——幾乎快軋過我的頭頂——但我卻不能從公共汽車的行進路線上挪開身體。我像是旁觀某件與我無關的事情一樣,看見有個男人把身體探到馬路上,用拳頭捶著公車喊:“快給我停下!”
車就快撞上來了。公車離我越來越近,而且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我全身打顫,使出全身的力氣往遠離車輪的地方滾。我扔開手提包,看著手提包掉在身前幾英尺的路麵上。這時我躺在公車和手提包之間的路麵上再也動不了了,但覺得這樣很好,至少有我作為屏障,手機和日記本就不會壓壞了。粉紅色呢絨小袋中的品牌梳妝鏡也不會損壞。但我不能就這樣躺著等死。我必須從這該死的地方離開。柏油路麵刮擦著我的臉蛋。我被推向一邊,車輪還是重重地軋在了我的大腿上。
公共汽車這時突然停了下來。我試著挪動身體,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還可以動。我從車輪下爬起,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準備目睹自己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的慘樣。但站起來以後,我並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適。我不相信大腦傳遞給身體的信息。受到碰撞以後,人們通常不會馬上感覺到不舒服,但過不了多久就倒在地上氣絕而亡。尼克總是在去醫院時用這種奇聞逸事來嚇我。
我的衣服破了,表麵上都是灰塵和汙泥。膝蓋和手臂都磨破流血。身上各處的皮膚開始有了刺痛感。有個男人在忿忿不平地對我罵著什麼。起初我看見他穿著米黃色的睡衣,胸口佩戴著一個奇怪的徽章。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眼前這位便是差點害死我的公共汽車司機。圍觀的人群朝他大嚷,讓他離我遠點。這時我卻覺得身邊的一切仿佛與我無關似的,今天街上聽到的吼叫聲已經不止一次兩次,這種吵鬧聲在我聽來再正常不過了。我試著對兩個主動提出幫忙的女人露出微笑。她們拉住我的兩條手臂,顯然想讓我站起來。
“我真的很好,”我說,“我想應該沒事。”
“親愛的,你不該坐在路上。”其中有個女人說。
我不準備挪動身子。我知道不該一直坐在路中央——商會的人要來了,另外我還要為尼克和孩子們燒晚飯——但我的四肢卻像釘在柏油路麵上一樣,絲毫不能動彈。
我開始咯咯直笑。我本來會被汽車撞死的,但是卻逃過了一劫。“我被車撞上了,”我說,“我得稍微坐一會兒。”
“得找人送她去醫院。”之前手捶汽車側麵的男人說道。
人群中發出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她丈夫在卡爾弗綜合醫院工作。”
我又重新露出了笑容。這些人以為我還會有時間去醫院呢。“我很好。”我告訴幫忙的男人說。
“親愛的,你叫什麼名字?”拉住右胳膊的女人問我。
我不想告訴他們,但直截了當地加以拒絕會顯得很沒有禮貌。我想我可以說一個假名。我手頭就有一個現成的名字:傑拉爾丁·布裏塞裏克。我最近剛用過這個假名,當時遇見的出租車司機似乎對我很有興趣,我也正好想做一些小小的冒險。
正當我準備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人群中又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她叫莎莉,她的名字叫莎莉·索寧。”
這件事似乎有點奇怪。但眼前帕姆的臉卻使我想到了觸碰我肋骨的,使我摔到在馬路上的堅硬扁平的物件。帕姆的臉像隻牛頭犬,五官都擠在一起。堅硬扁平的物件會不會是帕姆的手呢?
“莎莉,真不敢相信。”帕姆蹲在我身邊,乳溝四周的皮膚皺了起來。她的皮膚像老太太一樣又硬又黑。帕姆甚至連四十都還沒到呢。“還好沒什麼事,你差點就死了啊!”說著她背過身看著眾人。“我會負責送她上醫院的,”她對彎腰注視著我的眾人說,“我和她很熟。”
我聽見遠處有人在說:“那是她的朋友。”我起身蹣跚著往後退,希望能和帕姆相隔得盡量遠一點。“你這個變態!你才不是我的朋友呢!你是個醜陋、邪惡的巫婆。你是故意把我推到路上的嗎?”今天我和帕姆已經不止一次互相指責了,但那些想幫我的人顯然不知道這一點。當他們意識到帕姆可能加害於我的可能性時,他們的表情突然變得疑惑起來。我的話並非沒有道理,好好在路上走著的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摔在大馬路上呢?
我拿起手提包,踉踉蹌蹌地朝停車場走了過去,帕姆驚愕地愣在那裏,倉皇不知所措。
我載著兩個孩子駛入蒙克巴恩大街比平時晚了一個多小時。盡管結疤的傷口還在突突地跳著,但我卻好像擺脫了千萬斤重擔一樣,整個身體被一層璀璨的光輝籠罩。生若伊的時候我也產生過這種興奮異常的感覺:我簡直不敢相信上帝會把如此可愛的小生命賦予我。
買下這幢房子以後我第一次為回到家感到興奮。在死亡和居家之間,我當然願意躲在家裏。如果尼克下次譴責我太消極,我一定會把現在的想法告訴他。盡管我們隻在這裏住了六個月,而且居住的隻是這個精致公寓的一個小間,但我仍然把它視為我的新家。就在我們住進來之前,裝修隊才把這個龐大的公寓一分為三,我和尼克買下了其中的三分之一。搬到這兒之前,我們住在西爾斯福德具有三百多年曆史的帶後花園的三居室別墅裏,若伊和傑克很喜歡在後花園裏玩,我和尼克經常心情愉悅地看著他們在後花園玩耍。
我把車停在路邊,盡量離公寓近一點,今天尤其近——這樣我就能有足夠的力氣把孩子們和他們舒適的毯子、背包、玩具和空奶瓶帶到家裏。蒙克巴恩大街兩旁排列著兩排四層維多利亞式排屋,中間是一條狹窄的馬路。如果住家們不把各自的汽車首尾相接地停在街道兩邊的話,馬路也許還會寬敞一點。但因為排屋沒有車庫,所以也隻能這樣。車庫是經常讓我們抱怨的問題之一。我們在西爾斯福德有一幢藍色小門的雙車位車庫。
我告誡自己別太感傷——車庫算什麼啊——然後便拉上了手閘。發動機和收音機突然都陷入沉默,靜默中我又冒出了那個想法:帕姆今天想殺了我。不,她才不會想殺我呢。這不合情理。她根本沒有理由當街對我大吼大叫啊!
若伊和傑克都睡著了。傑克半張著嘴輕輕地打著鼾,臉蛋紅撲撲的,棕黃色的劉海貼著前額,橘黃色的T恤布滿了飯食留下的汙漬。若伊像以往一樣昂著頭,雙手並攏在膝蓋上,看上去比傑克幹淨得多,卷曲的金發在熱氣中稍顯膨脹。每天去幼兒園之前我都會給若伊梳個馬尾辮,但接她回來的時候紮辮子的小球總是不翼而飛,剩下一頭鬆軟的金發亂蓬蓬地貼在她的臉蛋上。
我的兩個孩子都生得非常漂亮,對於長相平庸的我和尼克來說,這簡直是個奇跡。我經常為他們的完美而擔憂,生怕他們被心懷嫉妒的父母們拐走(這類人在斯皮林倒並不鮮見),但尼克告訴我基蒂維克幼兒園裏那些滿臉雀斑的小家夥對於他們的父母的重要程度不亞於若伊和傑克在我們心中的地位。我覺得尼克的話很難讓人相信。
我看了看表:已經七點十五分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如果這時候把孩子們吵醒的話,他們要麼會瘋瘋癲癲地吵到十點,要麼不吃晚飯,奔到床邊倒頭就睡。如果不吃晚飯的話,他們明天五點半就會起床,叫嚷著要吃“煮雞蛋”,這意味著天還沒亮我就要拖著疲乏的身子給他們煮東西吃。
我從提包裏拿出手機,撥打家裏的電話號碼。尼克接起了電話,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怎麼了?”他的心思顯然沒放在我和孩子身上。
“你在幹嘛?”我問,“你似乎心不在焉的。”
“我隻是……”夠了!尼克完全心不在焉,甚至連說句完整的話都做不到。電話裏傳來電視的聲音。我等待他問我為什麼晚回家,我和孩子們在哪,但他卻什麼都沒提,反倒輕聲笑著說:“簡直是胡說八道,還以為觀眾都會相信他呢!”從和他長期生活的經驗來看,我知道他說的是四頻道的新聞節目。我很想知道容·斯諾(注:四頻道新聞節目的主持人)是否會和我一樣有時覺得他很討厭。
“我已經到家門口了,在車裏,”我對他說,“孩子們都睡著了。快關掉電視,出門幫我一把。”
如果我是尼克,我一定會為妻子在電話裏的態度而大為生氣,但脾氣好的尼克卻一點也沒有動怒。沒一會兒尼克便走出了前門,側麵卷曲的黑發被壓平了,這意味著他下班以後就一直躺在沙發上。沒關的手機裏依然傳出容·斯諾的聲音。
我放下駕駛座一側的車窗說:“你忘記掛上電話了。”
“老天,你的臉怎麼了?你的衣服又怎麼了?莎莉,你怎麼滿身是血啊!”
這時我決定對尼克撒謊。如果說實話,尼克就會知道我在擔心什麼。那樣他也會感到擔心。那時我就不能再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了。
“放鬆點,我很好。隻是在街上摔了一跤,被人踩了幾腳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有一點刮傷和淤青。”
“被踩了幾腳?你是說有人從你身上踩過去了嗎?你看上去很激動。你確定你一點沒事嗎?”
我點點頭,為尼克對我的深信不疑而欣慰。
“真他媽該死,”看到後座上的兩個孩子時,他的表情更為關切了,“我們該拿這兩個小家夥怎麼辦啊?”
“如果任由他們繼續睡下去的話,他們會在車裏睡到九點,然後在沙發上蹦來跳去一直到午夜。”
“如果現在就叫醒他們的話,那我們就慘了。”尼克道出了實情。
我什麼話都沒說。我情願現在受苦,也不想徹夜不眠。但這次我不願輕易下決定。我和尼克之間的最大區別在於他總是想把不愉快的事情推脫掉,而我卻願意迎難而上。正如他時常指出的那樣,這意味著我總是會發現一些他刻意回避的問題。
“我們可以叫上點外賣,到家裏拿瓶紅葡萄酒,然後帶到車上一起吃,”尼克企求到,“這是一個溫暖的夜晚。”
“你一個人慢慢享受吧,”我挖苦道,“別忘了你娶了個又老又懶的老婆,我可不願意在可以夠得著餐桌的時候躲在車裏吃披薩。我還想問一聲,你為什麼隻願意拿一瓶葡萄酒出來呢?”
尼克笑了:“如果你想跳搖擺舞的話,我完全可以帶兩瓶酒出來。”
我搖了搖頭:這個長不大的孩子總是不合時宜地煞風景。
“看來你是一定要把他們叫醒了。”尼克歎口氣說。我打開車門,把受傷的身體慢慢從車裏挪動出來。“老天!你看看你!”看到我那受傷的膝蓋時他又忍不住大聲嚷嚷了起來。
我撲哧一笑,他的過度反應使我的感覺稍微好了些。“你這樣大驚小怪的家夥怎麼會在醫院工作呢?”尼克是個X光技師。如果他動不動就對容易被驚嚇的病人喊,“老天,以前我可沒見過這麼大的腫瘤”,可能早就被解雇了。
我打開行李箱,把孩子們的物品從行李箱裏拿了出來。尼克則輕手輕腳地走向若伊,試圖將她喚醒。我天生是個樂觀主義者,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在二十秒之內走進屋子,在孩子們鬧騰之前躲到安全區域裏去。我拿起行李和房門鑰匙(尼克肯定又忘了落鎖,讓風把門給帶上了)向儲藏室奔了過去。我一瘸一拐地衝上台階,閃身進門,咬緊牙關克製著前進時屈伸膝蓋的痛苦。
蒙克巴恩大街12A有個顯著的特點:房子裏到處都是樓梯,隻有一個狹小的客廳和幾段狹窄的樓道。幸運的話你可以在房子裏找到幾個小房間。但買這幢滿是樓梯的房子的初衷在於它的地理位置。它能確保若伊和傑克將來可以在蒙克巴恩小學順利就讀。
我原本不太情願為孩子就學而考慮搬家,家裏附近的學校在我看來就已經夠好的了。但去年電視裏播放了一個記錄片,電視記錄片裏介紹了國內最好的三所公費小學:吉爾福德和埃塞克斯各有一家,還有一家便是蒙克巴恩小學,這三所小學的辦學質量不亞於國內的任何一所私立學校。我情願付些錢讓孩子們讀私立小學,留在原先的房子裏居住。但尼克小時候在昂貴的私立學校裏有過一段慘痛的回憶,拒絕讓我們的孩子繼續接受那樣的教育。
從浴室窗戶可以清楚地看見蒙克巴恩小學的校園。剛看見校園時我略微有些失望,它實在太普通了。我怎麼能把家安在這種地方呢——校方在大理石上刻幾句具有哲理的拉丁文諺語也比現在要好啊!
我拖著沉重的身軀走上第一段台階,經過樓下的廁所、若伊和傑克居住的臥室和家裏的浴室,疼得皺起了眉毛。我們這套公寓的中央由一個像是蕾切爾·懷特裏德雕刻的巨大長方形障礙物所占據。白色障礙物裏隱藏著目前通向12B公寓和12C公寓的兩段樓梯。我對家裏的房間竟然還包含著通到別人家裏的樓梯感到生氣,這個巨大的障礙物占據了我家房間的一大半空間,這意味著我們隻能在角落裏生活。剛搬到這時,每當聽到樓梯過道上的馬蹄聲時我就會氣得直跳腳,後來我才意識到這是鄰居們上下樓梯的聲音。盡管非常近,但這種乒乒乓乓的聲音卻不曾從我們的房間裏發出。
一瘸一拐地走過廚房的時候,我聽見路上傳來尖叫聲。看來孩子們已經醒了。可憐的尼克,他永遠不知道我這麼快衝進門是為了避免即將到來的那陣喧鬧。我又拐了個彎。我和尼克的臥室向左再走幾步就到了。我們的臥室非常小,如果站在門口往臥室裏倒下,那我肯定會分毫不差地倒在床上。我真想嚐試著這麼做,但我還是堅持走到了娛樂室,因為隻有在那裏才能看到街上的情形。我想看看尼克使出全力壓製住若伊和傑克的樣子。
我嫌惡地看了一眼章魚般躺在沙發扶手上的香蕉皮,然後走到娛樂室的窗口。尼克正走在窗下的人行道上,胳膊底下夾著哭哭啼啼的若伊。傑克躺在馬路上——準確地說,傑克正躺在陰溝裏麵紅耳赤地大哭大鬧。尼克想把他拉起來,但是沒有成功,還差點把若伊摔在地上,惹得若伊一陣大喊:“老爹,你差點摔著我了!”她最近剛學會陳述明顯的事實,非常喜歡在我們麵前顯擺。
我們的鄰居弗格斯和南茜選擇在這個時刻把紅色兩車座的梅塞德斯開回了家,但他們沒有打開頂棚。弗格斯和南茜擁有十號的一整幢房子。工作了一天開車回家以後,他們可以徑直走進家門,倒上杯紅葡萄酒躺下放鬆,這在我和尼克看來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我打開娛樂室的窗,讓新鮮空氣飄進來,然後關上了電視機。不想讓受傷的皮膚變得僵硬,最好多動動腿——我一邊這樣告誡著自己,一邊飛快地收拾著娛樂室:把沙發墊放回到沙發上,把電視節目表擺到茶幾上放好,將尼克的睡袍收拾進壁櫥,把香蕉皮帶到樓下的廚房。如果離開尼克另外找男人的話,我一定會找個愛清潔的男人。
回到家裏稍微大一點的娛樂室以後,我打開孩子們的背包,把東西按照常例分成五堆:空奶瓶和果汁杯,髒衣服,需要留心的家長聯係手冊,扔進垃圾桶的垃圾以及需要仔細欣賞的兒童畫作。孩子們依然在高聲大哭。我聽見尼克正想方設法躲避弗格斯和南茜,這對夫妻逢人就想聊天。尼克對他們說:“抱歉,我……”傑克的尖叫聲壓過了他的後半句話。
南茜說:“哦,你真是太可憐了。”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尼克還是兩個孩子中的任何一個。看到我們管教若伊和傑克時,她和弗格斯看上去總是非常焦慮。現在他們一定以為托兒所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或許有條患上狂犬病的狗跑到幼兒園了吧。如果告訴弗格斯和南茜這兩個孩子每天要兩次這樣大發脾氣的話,他們一定會嚇壞了吧。
尼克好不容易把兩個孩子拖進廚房,這時我已經把衣服放進了洗衣機,擦好了台麵,從冰箱裏拿出肉餡土豆餅,把它放進了微波爐。兩個小家夥全身濕漉漉的,滿口牢騷,像泰坦尼克號上逃生的難民一樣竄進了廚房。我用明快的嗓音告訴小家夥們今天以他們最喜歡的肉餡土豆餅作為晚餐,但他們根本充耳不聞。傑克臉貼著地躺在地板上,往上拱著屁股。“我要喝奶!我要上床睡覺!”他哭喊。我根本沒工夫理他,而是繼續宣講著肉餡土豆餅的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