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陳佩斯初次碰麵時,他一句話也沒說。那是7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排練間隙的休息時分,幾天來炙熱的陽光突然沒了影,小風輕輕掠過劇院外的樹枝,陳佩斯就站在那裏,和幾個演員小聲說著話。他左手叉在腰間,右手舉一支煙,看起來似乎很累。我走過去,自我介紹一番,他接過名片,用那雙出了名的小眼睛斜視著我,點點頭,一句話沒說。
也許是因為天氣太好,他的光頭在那天並不顯眼,像打了一層磨砂,底下又是非常幹淨的,仿佛那裏從未生長過任何東西。他的眉毛不濃不淡,已經有點泛白。一雙鷹一般的黑眼珠卻不停地來回移動,靈活得有點過分警惕了。他常用這種眼光斜視看人,在排練的時候突然朝我投來一瞥,在吃飯的時候不經意盯我一下,甚至當我和他並排走在路上,他朝我說話時也是這種眼神。起初我似乎覺得那有點輕視的意思,後來漸漸察覺那隻是他在偷偷觀察,並無他意,甚至是帶點好意,他大概總是想照顧到身邊的人。有好幾次,我們走在路上,我問他能否找個時間坐下來說話。他就用這種眼神斜著我,嘴巴誇張地裂開,輕輕吐出一個字:“累。”
我那時正想方設法和他說上話。自從1998年他最後一次在央視的春晚露麵之後,我再也沒有在電視上看見過他。我肯定錯過了一些,比如2008年北京電視台的春晚,他和朱時茂奇跡般地再次登台,演了一個名叫《陳小二 x 2》的小品。但那真是奇跡,能請動陳佩斯再次在電視上演小品,得拿出什麼樣的誘惑?當我和段嶸聊起此事時,她是那年春晚的導演,她說,起初誰都認為這件事沒有希望。他們第一次見麵,陳佩斯留下一句話,“我可以上春晚,但沒有好作品我就不去”。其他人都覺得這大概是一種推辭,但陳佩斯給段嶸留下的印象卻是極為認真的,他隻是對作品很挑剔。
那次登台有著不平凡的意義。陳佩斯剛好離開央視春晚十年,大多數中國老百姓已經很久沒看見過他。十年來,偶爾傳來的消息也總是把他和央視扯到一起。最傳奇的一個說法是,他被央視封殺之後,有一段時間無路可走,在北京郊區承包了一座山,種植果樹。靠販賣果子賺來的錢,他東山再起。盡管這則謠言一再被陳佩斯自己或者他的朋友們否認,但人們似乎寧願相信這是真的,一個明星就應該有這樣傳奇式的“大起大落”。
在這十年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則報紙上的新聞:“離開央視也能活,陳佩斯狂卷4000萬票房。”那大約是2002年,他的第一部話劇《托兒》前一年全國巡演127次,據說票房極好。起初,他的舞台似乎主要在南方,在江浙和兩廣地區。但到今天為止,他一共排演了六部話劇,514場的足跡遍布全國(除了西藏、青海和新疆)。在一些二三線城市,票總是一搶而空。在當今的話劇市場,這種盛況幾乎令人難以理解。有次我問他,那些觀眾大約都是想來見見他真人吧。
“他們不是衝我來的,是衝著笑聲。”他說,“因為我曾經給他們帶來笑聲,他們對我就有一種期待。”
不過,我並不總是有機會和陳佩斯討論這些問題。在那個夏日的午後,我和他第一次碰麵的時刻,他不想和我說話。他穿一件淺藍色T恤衫,領口是鮮黃色的,一條藏青色寬鬆的純棉短褲,腳上是一雙厚底舒適的卡駱馳鞋。我這樣描述,你可能還是沒有什麼印象。你不妨想象一下,坐在老北京胡同裏的那些整日曬太陽閑著沒事打牌下棋的人,他們才不會在乎如何打扮自己,怎麼舒服怎麼來。他們眼中隻有麵前的那盤棋,你站在旁邊,隻有看的份兒,千萬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