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性張力下的中國人》是研究古代中國人的性、婚姻和性觀念的。現在第三版即將付梓,回首當年,距本書初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已過去十五個春秋,距第二版也轉瞬又過五年。
本書由東方出版中心出版的第二版,按照出版者的意見,書名被改成《雲雨——性張力下的中國人》,後來朋友們都感到“雲雨”二字有點喧賓奪主。此次與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達成共識,決定恢複原先的書名。
在這過去的十五年中,中國經曆了巨大的變化,沿海地區開始進入經濟社會發展的快車道,全民的思想觀念也發生了極大的震蕩和改變。在這十五年中我繼續保持著對性文化的研究興趣,並繼續參與國內性學界的一些活動,甚至還忝任上海市性教育協會的副會長至今,我也不時參加一些與性、婚姻等話題有關的電視節目製作,或接受媒體有關這些話題的訪談。在這些活動中,我感覺到中國人的“性福”在這十五年中總體來說是在增進的。
中國人“性福”的有些增進之處相當明顯:我們的思想觀念進一步開放,中國人可以更為公開、更為安全地談論、表達和表現自己的性觀念和性需求了。例如,關於“性工作非罪化”的呼籲,雖然尚未得到政府采納,但是至少呼籲者也沒有受到懲處,他們作為學者仍然可以安然工作和講學。
另一些“性福”的增進之處則不那麼明顯。在繁華喧囂的都市中,人和人的心靈日益疏離,在物質生活條件直追西方發達社會的同時,“性福”似乎顯得越來越奢侈:陽痿和性冷淡在白領階層中彌漫,“剩女”問題愈演愈烈……在一次電視談話節目中,女主持人曆數當下白領階層在性和婚姻問題上的種種困擾,我則指出,許多這類困擾其實隻是來源於人們自身的觀念——有些問題,你思想上認為它是問題時它就是問題,而當你不認為它是問題時它就不是問題了。
例如,有兩個觀念,長期被植入每一個中國人的腦中,被視為當然正確:第一個觀念是:每一場戀愛都必須指向婚姻。所以任何無法締結婚姻的戀愛都被看作是失敗的,甚至是不道德的,至少也是“沒有結果”的。
第二個觀念是:每一場婚姻都必須白頭到老。這實際上是以前封建禮教中“從一而終”
的“現代男女平等版”——以前隻要求女子從一而終,現在要求男女都從一而終。
在這兩個觀念的聯合作用下,戀愛和婚姻都變成非常沉重的事情——用讚成這兩個觀念的人的話來說,則是“非常嚴肅的事情”。今天離婚率雖然已經高到讓某些人士憂心如焚的地步,但所有以離婚告終的婚姻仍然被視為“失敗的婚姻”。
這兩個觀念,在改革開放之前的中國社會中被視為天經地義,從未受到質疑和挑戰,所以掩蓋了中國人在性和婚姻方麵的許多不幸。而在東部進入現代化社會時,這兩個觀念開始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挑戰。許多人開始接受這樣的觀念:白頭到老固然是婚姻的理想境界,但以離婚告終的婚姻也未必都是“失敗的婚姻”;而戀情的更新也被視為是可以接受的(其實這也隻是接受當年張競生的“愛情三定則”之一而已)。
這種變化,隻會增進都市男女的“性福”,而絕不會相反。
為什麼在寫這篇第三版前言時,會想到這兩個觀念的問題呢?那是因為我發現,在古代中國的很長曆史時期,這兩個觀念並沒有像20世紀所發生的那樣深深植入中國人的腦中。
如果說接納第一個觀念由於古代中國實行多妻製而減少了與現實的衝突的話,那麼第二個觀念在很長時期內也根本沒有被中國上層社會所接納(即並不要求女性從一而終),就不是今天的公眾容易想象的了。
這從一個新的側麵再次證明了我在書中的一個論斷:古代中國人在性和婚姻方麵曾經遠比我們今天開放。
這或許可以看作《性張力下的中國人》在今天的現實意義之一吧。
本書第二版中,恢複了在初版時被刪去的插圖。這次第三版仍然保留這些插圖,內容也仍俱其舊。
江曉原
2010年3月25日
於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