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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米多和李玉是接近中午時到部隊的,當然先是到的宿舍。在去往K城的火車上,雷米多的腦子一刻都沒閑下來。說實在的,有時候他在生活麵前不過是個如履薄冰的人,隻能看上帝的眼色行事,上帝給了他一個指令,他才能夠根據這個指令作一些安排。說到底他隻能對自己的生活作一些迫在眉睫的設計。現在他帶李玉來部隊結婚了,他才開始考慮與結婚有關的事情。首要的問題是房子問題;還有一個大的方麵,是錢的問題,艾米麗把他弄得傾家蕩產之後的現在,這個問題不可謂不是個大問題。
一進門雷米多就把床頭的椅子搬出來,對李玉說,你先在這兒坐著,我把宿舍收拾一下。李玉說,你要收拾什麼?我一起收拾。雷米多說,不用了,你在這兒看著我做,我就覺得挺幸福了。李玉說,又是甜言蜜語。那你要做什麼?雷米多用手一指門上那塊玻璃,說,我當然要先把這塊玻璃封一封,否則的話,走廊裏經過的人通過這塊玻璃不是天天可以看到我們的一舉一動了嘛!李玉說,天哪!我們以後就住在這裏嗎?
當然了,不住在這裏還能住在哪裏?雷米多說著過去關了門,又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空紙箱,撕出塊硬紙板,找出榔頭釘子,一頓敲打,將玻璃封殺。做完這件事後,雷米多才回頭看李玉,李玉保持著訝異的神情望著他。雷米多立即嬉笑著走過去,說,剛才我是說著玩兒的,我明天就會去要房子,我還不想住這兒呢。李玉嗔道,你真討厭!
接著雷米多開始把屋裏另一張空著的單人床往他的單人床這邊挪。在組裝雙人床的過程中,他不由想起以前陸梅芊來隊時他幫著李午拚床的事情。那時候他總在心裏對李午產生同情,不想今天這事情落到他身上了。他啞然失笑。組裝完畢雷米多坐上去試了試床的軟硬程度,似乎很硬。雷米多有點內疚地看了旁邊的李玉一眼,暗想這真是難為她了。他明天就去要房子。
晚上他們到李午家去了一趟。李玉來部隊的這兩天,才知道陸梅芊出車禍的事。不過看上去車禍事件並沒有給陸梅芊留下什麼後遺症,這可真是陸梅芊的運氣。對於李玉的到來,李午和陸梅芊理所當然地表現出他們的驚訝但又迅速讓驚訝變成驚喜。
從李午家回來,他們早早就洗漱上床。兩個人本來是想在這個別具一格的雙人床上活動活動的,卻凍得慌,最後隻好將行動扼殺在萌芽狀態,都有點掃興。睡到半夜,李玉凍醒了。這勞什子屋子裏的暖氣老是在半夜大家最需要人間溫暖的時候停掉。像雷米多這幫折騰慣了的人遇到這種情況還能夠繼續把睡覺堅持到底。李玉不同,一個一直生活在江南溫潤氣候條件下的女孩子,又住慣了空調屋,她受不了。雷米多隻好用自己的身體把李玉裹起來,充滿歉意地安慰她:就熱了就熱了。心裏想,他明天就得去要房子,明天就得去。
雷米多第二天一早就去了營房科。營房科現任科長是原來那個姓陳的助理。陳科長明顯不同於以前的汪仔臘,最起碼在表情上與前科長汪仔臘風格迥異。陳科長滿臉堆笑:雷幹事,你聽我慢慢跟你說啊!雷幹事你突然過來要房子,我們也不可能馬上就給你騰出間房來啊,什麼事不都得有個提前量,有個緩衝時間嘛!有個情況雷幹事你可能不知道。近期,也就是年前吧,院裏那兩排平房要拆掉,那麼,勢必,住房要比以前緊張一段時間。不過,過了年以後,就要在原來的平房舊址上建一棟新的家屬樓,到那時候,房子就不那麼緊張了,一定能夠給你安排了。我們先記著你這件事。你先等等吧,過一段時間看看。真的不好意思,請你理解我們。我們這個口子的工作盡得罪人,吃力不討好的。我們原來私交還不錯吧,於公於私我都沒有理由不幫忙的。請你千萬理解我們。
雷米多對陳科長的話將信將疑,他很容易就想到了曾經在李午身上發生過的那檔子事,理所當然地想到了假公濟私的惡劣行徑。但陳科長的笑容及天衣無縫的解釋很快顛覆了他的這種習慣性假想。他一時相信了他,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我們這個時代這個社會使我們容易把每個人都想壞,認為每個握小權中權大權的人都不是好東西,這是整個時代人的綜合症。雷米多想,那是不是太偏激了?他和李午的辦事哲學不同。李午能夠用一種粗暴的方式將生活層層剝皮,直到一切隻剩下靈魂為止。他不習慣剝皮術,是他掌握不了這門技術,這對他來說很難,太費腦子,所以他往往看不到內核,結果就隻有相信。也許應該相信,也許不應該,該與不該,他又能如何?
雷米多下班時經過原來的平房區,果真如陳科長所說的,有拆舊建新的苗頭。於是他想,那隻好等了,等過了年,房子會有的。現在部隊的條件都在日漸改善,各方麵的情況都一天比一天好,隻是需要耐心等待。可是現在,沒有房子,他在哪裏結婚?他當然不能回老家結。他和李玉眼下這種情況,這個連想都不要想。也許隻好將就著用206宿舍充當新房了。回去做做李玉的工作吧,也隻有如此了。雷米多回去後囁嚅著告訴李玉這個想法。李玉沒說什麼,隻是笑笑。
接下來,雷米多就變成了一隻沒頭的蒼蠅,手忙腳亂地開始結婚的籌備。他首先要做的一件事是偷偷地跟別人借點錢。這事當然不能讓李玉知道。李午當然沒有錢,賈科還欠了一屁股債,雷米多比較熟的可以幫助他渡過難關的人隻有朱鑫河和沈衛衛了。雷米多從這兩個人那裏湊到8000塊錢。如果計劃得好,把標準降到最低,8000塊錢結一個婚勉強可以。雷米多要做的另一件事是把206宿舍簡單布置布置。8000塊錢不可能用於買家具,要真去買家具的話,8000塊錢大概隻能買到一件稍像樣的家具。其實,就他和李玉的情況,也沒必要買什麼家具,結過這個婚之後,他們勢必過的是兩地分居生活,要家具幹什麼?其實也就是應付眼下的這個婚禮罷了,所以湊合著就行了。
雷米多仿照以前李午和許多幹部做過的那樣,到處搜羅,弄來幾件舊家什,往宿舍裏一擺。也沒人規定過新房必須是什麼樣子,雷米多自己覺得從前的宿舍現在的新房看著也沒什麼問題。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雷米多正和李玉坐在宿舍裏吃著從飯堂打來的飯菜,吃著吃著他們開始討論吃完飯去幹什麼的問題,討論一番後突然發現根本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事可做。李玉突然抱怨起來:我現在發現了,在這兒可真無聊。又扭頭瞥了一眼屋子,對著幾件舊家具皺了皺眉頭。你看你這屋裏,連個電視都沒有,你們平時每天上完了班,都去幹什麼?除了吃飯、睡覺、逛逛,還做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平時是怎麼過來的。雷米多心裏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吃過飯,雷米多跟李玉提議說,到李午家串串門吧。李玉不去,說我來了幾天,天天去,有什麼好去的。雷米多便建議去辦公室。在辦公室雷米多打開電腦,教李玉玩“掃雷”遊戲。李玉玩了幾分鍾就不幹了,說一點都不好玩。雷米多明白這幾天李玉成天待在宿舍裏,左眼瞪右眼的,讓無聊給鬧的,她煩了。可這就是雷米多他們的生活,她如果跟了雷米多,如果來隊,所要過的就是這種生活。她如果現在就接受不了,這可如何是好?老天保佑,讓她趕快適應這種生活吧。
晚上睡覺,睡到半夜,李玉叫雷米多打開燈,說她有話要和雷米多說。雷米多平空心頭一凜,傍晚那個隱約的不祥預感再次襲擊了他。雷米多說,不用開燈了,你說吧,我聽著。他們都動了動,使彼此並排仰躺著。
李玉說,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我們是不是太草率了?結婚畢竟不是兒戲,一輩子就一次,是不是應該考慮周全點?你在聽嗎?雷米多心裏終於咯噔一下,說,我在聽,你說吧。李玉說,我在想……可能……這種生活並不適合我。雷米多心裏流過一股巨大的寒流。她的這句話他沒有辦法反駁。毫無疑問,李玉如果跟了他,必然要過上一種拮據的生活、動蕩的生活。至少,婚後最初的幾年是動蕩的,所有的兩地分居夫妻都要過這個坎,沒有例外。憑李玉的條件,她完全可以去過一種安逸的生活。綜合這兩點,有什麼過硬的理由能說服李玉必須嫁給他呢?他並非現在才意識到這點,隻是以前不願深想。李玉說,在你這兒住了幾天,我慢慢發現……這不是我要的生活……以前,我可能太天真了。想法簡單,沒考慮到實質。雷米多心裏越來越悲哀。
李玉本質上到底不是個稀裏糊塗的女孩子。也許她會一時頭腦發熱,但終究她會清醒。很久以來她對軍營抱有向往——每個人都會有浪漫的想法,都想去實現,去追趕——可是,到了終點,要實現了,她發覺遠遠不是她想象的那回事。她接下來該做的,就隻有回頭。雷米多深深地歎了口氣,翻動身體,背對李玉。他不怪李玉,不怪她,他隻是為自己感到悲哀。李玉沒有動,仍然仰躺著,說,而且,我們家這種特殊情況,要是我們真結了婚,那是不是會惹出一大堆麻煩?她是在說,她如果真嫁他,必然會傷害她的父母,然後,她的以後,將不停地為了她的這次傷害和父母間發生許多不可預料的紛擾,她未來的生活將充滿麻煩。可她完全可以去過一種不麻煩的生活不是?每個人到了最後都會權衡,根據自己的情況權衡。雷米多權衡的結果是必須過麻煩的生活。李玉權衡的結果是,她可以不去過麻煩的生活。那麼她為什麼還要去過麻煩的生活?誰都討厭勞什子麻煩。雷米多用雙臂將自己抱了抱,想:我必然麻煩,李玉可以不麻煩,我怎麼可以那麼自私地將李玉同自己套牢在同一條麻煩的繩索上呢?但是,但是,雷米多還是不想放棄,不想。他轉過身,對李玉說,你說得都有道理,都對!可是,我們那麼好,如果我們結婚,感情一定會很好是不是?李玉也歎了口氣,說,好是好,可是……可是什麼?可是——難道離開了你雷米多,她就再找不到同樣好的一份感情嗎?她還年輕,又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上帝會給她很多機會的不是?雷米多突然抱緊李玉,像抱著一堆惶恐不安的情緒,世界此時昏黑一片,沒有光亮。他感覺到眼眶一熱,有東西從裏麵流出來,涼在麵頰上。他真不是個堅強的男人,竟然哭了。他抱緊她,近乎哀求,一迭聲地:你再想想,再想想……要知道,我是多麼喜歡你,要知道,你嫁給我,我會疼你,逗你開心……我知道你也喜歡我……你再想想……再想想好嗎親愛的……李玉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身體顫了一下,她哽咽起來。你別說了!別說了!我再想想吧。
李玉竟然獲知了艾米麗的事。天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隻能說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她既然已經生活在這個大院裏,這個大院裏發生的一些大事她怎麼可能永遠蒙在鼓裏呢,何況這件事剛剛過去。不久後的一個下午,雷米多下班回到206,看到李玉呆坐在床頭,而屋裏亂七八糟,所有東西都橫七豎八攤在地上。可以跟我說一下艾米麗嗎?李玉眼神空洞,望著別處。雷米多一下子蒙了。你好像應該跟我解釋一下。李玉的語氣很冷,像一條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棉被,覆蓋了雷米多,使他的身體從裏到外地打哆嗦。雷米多驚慌失措,嘴像被糨糊封住。他在想李玉到底知道了多少:或許她全知道了,或許她隻知道些皮毛。可是,他自己為什麼要跟她隱瞞這件事呢?他是怕李玉知道了這些之後棄他而去吧。但是,他難道要隱瞞李玉一輩子嗎?其實他應該早一點給李玉解釋的,李玉是個通情達理的女孩,她應該,應該會原諒自己的,不是嗎?雷米多呆站在那裏,他現在必須說了,可從何說起呢?他得想想,想想。
李玉麵無表情,讓雷米多感到害怕。她笑了。既然你不知道怎麼解釋,那麼就別解釋了。這個世界上並非什麼事都解釋得清楚。其實你不用解釋我就清楚。不就那麼回事嗎?你是男人,我理解,天下男人都一樣。我曾經以為你是個例外,現在看來我錯了。沒有例外,天下男人都是一樣的貨色。我說得不對嗎?
雷米多笨嘴笨舌,說,你等一下,我得靜一靜,我想想該怎麼說。
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唄。自己的事情,還需要構思一下嗎?又不是寫小說。你該不會向我編故事吧。我可不喜歡聽故事。嗯!很沒勁的。你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嗎?那可不好,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你怎麼會講不出來呢?
讓我再想想,你要相信我。
那你好好想吧,想完了再告訴我。我不打擾你了,我出去一下。她說著飛快地向外走。
雷米多奔撲過去。你要去哪兒?他拽緊她。
她扭動身體。你管我幹嗎?你隻管想你的事情好了,想好了再通知我。
雷米多把她推回來。她呆愣地坐著。你說吧,我聽著。
終於,雷米多找到了頭緒,心裏說,豁出去了!就讓他連皮帶肉徹底暴露在李玉麵前。他開始說了。現在,他是砧板上的一塊肉,李玉是裁判,他隻有乞望李玉能給他一個好點兒的評判。他說得很深,近乎在剖析自己。他講到這一年來,他複雜的內心世界,他這個年紀,“世紀末”的心理,他內心的惶恐,不安定,別人複雜的目光,父母的期許。他需要一個女人,一個相對合適的女人,他們恩愛,彼此溫暖。於是,他渴望結婚,非常渴望,像渴望得到一種解脫。他講到有一天,他看到她的照片,他為之激動。講到他和她交往過程中,他種種瑣細的思慮。講到他後來因為覺得他與她之間沒有希望,於是他認識了艾米麗。他甚至把林峻傑也坦白出來,告訴李玉他為什麼要去追林峻傑,心理動因是什麼。他和盤托出。他語無倫次。他不隱瞞任何細微之處。他最後說,李玉,你能夠理解我,原諒我嗎?我隻是想結婚,我不是個壞男人,我隻是想慎重地結婚,以便使婚後的生活少一點波折。如果我結了婚,我不會去搞什麼婚外戀,我會好好對待我的愛人和我的孩子,我是個嚴肅對待婚姻的人,我不是壞男人。他說完了,渾身輕鬆,像洗了一次桑拿。但也比任何時候都空虛,都無望。他無助地伸手向空中抓了一把。他當然沒抓到什麼。他心中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