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幾天,李午總是愁眉不展。說來叫人憤懣,老婆孩子快要來隊了,可他怎麼都找不到安頓他們的房子。為了房子他已經跑了三趟營房科,但不管他態度如何恭順,用語何等懇切,營房科從科長到助理都異口同聲地對他說,對他這個迫在眉睫的困難,他們深表同情,也深感無奈。管房子的人說出對房子無可奈何的話,怎麼都說不通。可房子在他們手心裏攥著,他不給你住,你又能把他怎樣?現在李午該怎麼辦?陸梅芊和孩子乘坐的火車周三上午9點就要抵達這座城市,房子看情形是絕對不可能有了,總不能叫一個“軍功章有她一半”的軍嫂抱著個兩歲不到的孩子露宿街頭吧。
星期三早上起床後,李午在宿舍裏不停地衝雷米多發牢騷,一句話裏帶兩個“操”字。雷米多了解李午,如果不是對他有所期待,這小子通常說兩句過過嘴癮就行了,斷不會一大清早的對他絮叨個沒完沒了。說到底被逼到死胡同的李午把主意打到雷米多頭上了。誰叫雷米多曾信誓旦旦地跟他說,萬一哪天你老婆來隊找不到住處,我就主動把自己掃地出門呢。雷米多是個識趣的人,再說關鍵時候挪挪窩給別人行個方便,也是積德的事。他主動對李午說,別再“操”了,留點勁晚上使吧。這樣吧,我到別處去住。
這樣不大好的,多不好意思。李午裝蒜。
雷米多開始卷自己的鋪蓋,心裏想,假什麼假呀,跟誰玩虛的不行?偏跟我玩。他總覺得李午這家夥不那麼實在,常常來一些毫無意義的客套。將被子、床單、枕頭、棉墊囫圇裹成一團,他又停了一下,把那囫圇的一團重新打開,抽出底下的棉墊,扔給李午,說,這兩個墊子留給你們用。
你到哪裏去睡?李午到底還是過意不去。
辦公室。雷米多說,咱們辦公室那張沙發不是可以打開當床用嘛。幫個忙,你抬床那頭,我抬這頭。
將雷米多的單人床和李午的單人床合並同類項,鋪上墊子,再找兩條軍用床單交錯蒙於其上,毫無疑問,這就是一張富有軍隊特色的雙人床了。
雷米多抱著被褥往外走,出門時回頭看到李午正對著那張古怪的雙人床發愣。在2000年春末夏初的這個清晨,他對李午這種兩地分居的已婚幹部滿心憐憫。
雷米多和李午的關係不錯,原因在於,他們同是宣傳科的幹事,又有一些相同的背景:第一,同是浙江人;第二,畢業於同一所軍校,隻不過李午早雷米多一屆;第三,都是在基層摸爬滾打幾年後才被選拔到機關的。更為重要的是,兩人都“單身”——李午是結了婚的,因家屬還夠不上隨軍條件,至今遠在浙江,導致了他形式上的單身,用李午的話說,他是業餘單身;雷米多則是專業單身了。
這個旅級機關是采用八小時工作製的,八小時之外的時間,如果無需加班,兩個無聊的單身漢就會一起去操場打打籃球、跑跑步,買兩瓶啤酒到宿舍裏口對口地吹一吹,或者去街上行人密集的地方溜達溜達,如此等等,久而久之,就成了所謂的鐵哥們兒。關係鐵歸鐵,並不代表雷米多有多喜歡李午。某些特定的情況下,雷米多還挺反感李午的。他比較反感的一點是,這家夥有時講話特別糙。比方說,有時李午為了向大家證明兩地分居這種婚姻多麼惡劣,會說:結婚兩年多了,我跟老婆搞過幾次?20次都不到!什麼叫鬱悶?這就叫鬱悶。
這家夥還喜歡在某個寂寞的星期六、星期天邀請雷米多到街邊某個商場的台階上去坐一坐,瞪著馬路上走過的女性,發表一些驚心動魄的見解,譬如他會信心百倍地告訴雷米多前麵搭肩而過的兩個女孩哪個是處女哪個不是。有時候雷米多會認為長期的兩地分居生活使李午同誌的心理發生了一點小故障。他衷心祈盼老天保佑李午,讓他和老婆趕緊湊到一起。真的,雷米多很擔心這家夥哪天會出問題。他不知道自己這麼揣度李午是否正確,總而言之,李午的狀況多多少少影響了雷米多的婚戀觀。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雷米多常會下意識地把李午當成自己的一麵鏡子。就在上個月,他剛過完29歲生日,盡管與李午同齡,但他的感情生活莫名其妙地幾近空白。透過李午這麵鏡子,雷米多對所謂的戀愛與婚姻隻能霧裏看花。
中午在飯堂吃完飯,雷米多習慣性地往宿舍方向走,走到單身軍官宿舍樓底下,才想到宿舍已經成為臨時的“來隊家屬接待站”了,就轉身往辦公樓方向走,走了一段又折了回來,心想,不如去看看李午的老婆孩子吧。忽又想到,他們大概還沒有吃飯,就拐進飯堂找了兩個碗,打了些飯菜,往單身樓走。走到206門外,雷米多聽到李午正與老婆壓著嗓子爭執,不可開交的樣子。首先是陸梅芊的聲音,聽起來挺委屈的。
我看你就是不歡迎我來。
說的是什麼鳥話?不歡迎的話,早就打電話不要你來了。
那你發什麼火?我不是都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嘛。
現在說清楚有屁用,為什麼早不跟我商量?說辭就辭!吃飽了撐的你,辭什麼辭?
陸梅芊的語氣軟下來,聽得出來她在竭力保持耐心。我剛才跟你說過好幾遍了。她說,不是我想辭職,是不得不辭職。我不主動辭,還是會把我辭掉……
雷米多聽明白了,原來陸梅芊這一回辭掉了工作,準備在這裏長住下去了。李午發火是因為她沒跟他商量,搞他個措手不及。不過聽起來陸梅芊講的不無道理。她在老家一個合資企業坐辦公室,資本家說了算的企業要求是很苛刻的,怎麼容許你年年請假?且一請就是幾十天?有時還可能一年請假超過一次?問題是,像陸梅芊與李午這種兩地分居的婚姻,她每年向單位請假是必然的。如此說來,她被單位蹬掉是早晚的事。那麼幹脆她主動辭了得了,反正遲早都會隨軍過來。
裏麵的爭執聲漸漸平息下來。
這一對稱得上青梅竹馬,結婚前談了六年戀愛,從李午入伍直到軍校畢業分配。結婚後兩個人一年難得見幾天麵,不見麵的時候,就成天“電話訴衷腸”。電話裏膩膩歪歪的,淨是些酸到牙根子的話。一旦他們見了麵,卻總是三分鍾不到就幹仗。當然,通常又是三分鍾不到就又恢複風平浪靜。
剛才他們嚷嚷時一直扯著嗓子哭的兒子李大笑突然哭得更凶了,嗓子扯得跟20米長的竹竿似的。隻聽陸梅芊說,喂!笑笑餓了,我們還沒吃飯呢。還沒問你呢,我們住在這個地方,沒鍋沒灶的,怎麼吃飯啊?
李午悶聲悶氣地說,有地方給你住就不錯了。你這麼有本事,還要吃東西?
陸梅芊吱吱直樂。你這個人呀!我是真的餓了。
她話音未落,隻聽李午哎呀大叫一聲。想必他的胳膊或身體更為要害的某個部位被狠掐了一下。雷米多不失時機地在門外用筷子敲門,給屋中人某種提示。屋裏噤了聲,門開了。雷米多端著那兩個碗進得屋去。屋中央有一攤新鮮水漬,聞著有股淡淡的童子味,想必是李大笑的傑作。越過這攤尿,將端得手發酸的兩碗東西放到床頭櫃上,他跟“軍功章的一半”簡單寒暄了幾句,抱了抱李大笑,識趣地告退。出門後便聽陸梅芊在揶揄,你們平時就吃這個?跟水煮的有什麼兩樣?李午說,湊合著吃。我們天天這麼吃,也沒見誰吃死。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賈科帶著宣傳科的幹事們去看望陸梅芊。賈科叫賈明貴,因為那個家喻戶曉的諧音暗示,大家管他叫賈科。賈科,假科,聽著也挺哥們兒義氣的。宣傳科的幹事有四個,其他兩個幹事,一個是比雷米多和李午小幾歲的新聞幹事卿欽;還有一個是見著誰都愛耍個小可愛,去年剛從軍校畢業的女學員何莓。賈科叫何莓去服務社買了一大方便袋兒童食品,幾個人浩浩蕩蕩走進206宿舍。
許多人都說宣傳科的幹事比較活躍,這話用在卿欽身上是恰當的。卿幹事一進屋就問李大笑的“小鳥”在哪裏。李大笑疑疑惑惑地將小小的手指指向卿叔叔說的“小鳥”所在部位。卿幹事一把將李大笑抱到何莓麵前,叫李大笑請求何阿姨檢驗他的“小鳥”是否貨真價實。何莓笑叱卿欽,不理會這個活寶,轉過身就一把握住陸梅芊的手,說,嫂子好年輕,一點都看不出是結過婚的人。陸梅芊轉臉對李午說,你們這個何幹事真會說話。
氣氛一下子就好了起來。李午要不到房子的情況賈科是清楚的,因為一直沒幫上忙他挺過意不去的。他關切地向李午詢問以後的吃飯問題。李午從卿欽手裏接過李大笑,怪笑一聲,把臉湊近李大笑,說,不行我弄個煤氣灶在走廊裏架上,就這樣幹!行不行啊兒子?賈科說,這樣弄不太好吧,這是單身宿舍樓,不但樓裏住的單身幹部有意見;煙熏火燎的,後勤管房子的人也不會同意。我知道你是說著玩的。李午撇嘴。不說著玩還能怎麼地?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每天我去飯堂打飯回來湊合著吃吃就行了。賈科說,吃一頓兩頓可以,每天這樣打飯來打飯去的不煩死了?飯堂裏的夥食也不怎麼樣,我們大人吃,倒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孩子天天這樣吃會營養不良。我看歸根結底還是得找房子。哪怕就是一個小單間,帶著廚房和衛生間就行。李午無聲地笑了。他是那種人,在某些時候,比如人多嘴雜的情況下,每當大家討論嚴肅的問題,他臉上的表情就會越來越不嚴肅。他說,操!營房科那幾個鳥人就是不給,我知道還有空房子的。賈科沉吟半晌,揮了揮手,你們先將就著吧,實在不行,我給你去找領導要要看。李午發出短促有力的一聲陰笑。算了!回頭再說吧,我心裏有數。又寒暄了一會兒,大家告辭。賈科轉頭對陸梅芊說,聽說這次不走了?以後多支持我們宣傳科的工作。說完領著大家蜂擁而出。
陸梅芊叫雷米多留下,說有事要跟他講。
給你看個好東西。陸梅芊飛快地把包拿到地中央,拉開拉鏈。
雷米多與她還算熟。陸梅芊不是第一次來隊。當然,以前有時能找到房子住,有時也是住宿舍。不過那時候雷米多還沒住進206。那時候住在206的是另一個後來調走了的幹事,也是兩地分居的“業餘單身”。據說遇到誰的家屬來隊無處可住,也必得把另一個人掃地出門。
陸梅芊叫雷米多坐下,變魔術似的掏出兩張照片。我說過要給你介紹個女朋友的,上次就想著給你帶來,但是忘掉了。她似乎比應該迫不及待的雷米多還要迫不及待。過來看看喜不喜歡。雷米多接過照片,看到的是一個穿著戲裝的女孩。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那些戲裝相片總是美不勝收的,男性京劇演員不是也能扮得跟超級仙女一樣嗎?他略審視一番,並不覺得照片裏的女孩有什麼特別。陸梅芊說,是個戲劇演員。越劇。喏!“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告訴你,這種扮相是青衣。
雷米多這才意識到陸梅芊介紹給他的女孩原來是李午的堂妹李玉。李午曾經跟他說過,他有個堂妹在劇團唱青衣。說話時總是讚不絕口的語氣。雷米多將另一張照片從底下抽上來,這次看到的不再是個假模假式的超級仙女,而是個充滿人間氣氛的甜妞。女孩靠在一棵樹幹上,背景被虛化,五官和表情被無限清晰化。他立即想到粉色的花蕾和剛用洗潔精洗過的水果。心裏一動,他暗自嘀咕:不錯!陸梅芊說,把照片收起來。戲裝照後麵有手機號碼,感覺好就給她打電話。男人要主動點。雷米多!我已經跟李玉介紹過你的情況了,她好像對你挺感興趣呢。雷米多把照片放進上衣口袋,奇怪地,他的頭忽然有點發漲,那種莫名其妙的煩躁感不合時宜地再次襲擊了他。
即便上一年,也就是雷米多28歲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怎麼把心思放到婚姻大事上。從另一個角度看,部隊嘛,適合生長愛情的土壤稀缺,加上他臉皮薄又不喜張揚的個性,所以他過往的生活裏並沒有出現過可以激發他對未來的婚姻、選擇的對象去作一番深思熟慮的機遇。但現在情形大變:他已經29歲了——29歲!聽著是個多麼不祥的數字。每到世紀末,人們心裏的恐慌和墜落感總會不同程度地加劇。30這個飛躍性的整數的迫近,帶給他人生已到世紀末的錯覺。自打過了29歲生日後,雷米多時常會想到流逝、死亡、成敗、婚姻、夢想的實現,等等這些他從前未及深思過的命題。有時他心裏會生出莫名的煩躁。就拿婚姻這事來說吧,一個人如果30歲了還沒有個屬於自己的窩,總免不了會感覺哪裏有點不對勁。
回到辦公室,雷米多打開抽屜隨便將李玉的照片扔了進去,拿出打火機點了根煙坐在那裏,越過窗戶,瞪著這個旅級機關闊大的院子發呆。過了一會兒,他又打開抽屜把李玉的照片取了出來。這回看得很仔細,時間超過了三分鍾。
2
李午家屬來隊前後的那幾天,宣傳科不是很忙。這個旅級部隊的中心工作是訓練新兵,每個公曆新年到來之前,新兵們脫下五顏六色的衣服,換上清一色的藍軍裝,從全國各個省份會集到該旅下屬的幾個團級訓練大隊,經過三個月的入伍訓練和六個月的專業訓練,再以專業技術兵的身份分配到四麵八方的各個部隊。每個部隊都由自己的特點決定忙閑的時段,這個部隊最忙的時期有三段:新兵入伍期、入伍訓練和專業訓練轉換期,以及專業兵分配期,每年的5—8月,是部隊相對輕閑的時候。眼下正是部隊剛剛瘋忙過一陣,適合喘上幾口氣的時候。宣傳科曆來比別的部門要輕鬆活潑些,在這樣一個工作的淡季,科裏的幹事們更有理由抓住機會喘口氣了。
這天上午上班不久,宣傳科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嗒!停一下。嗒嗒!聽起來不像首長在敲,首長敲門才不會這麼猶猶豫豫,他們都哐哐哐的。不過也不排除個別首長內心深處藏有不自信。近門的卿欽過去開了門,驀然看見幹部科剛調上來不久,和何莓一樣,去年剛從軍校畢業的年輕幹事沈衛衛羞羞答答站在門外。請進。卿欽悻悻說著,扭身,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沈衛衛最近有事沒事老往宣傳科跑。
沈衛衛靦腆地往裏走,直走到沙發那裏。沙發旁邊正好是何莓的辦公桌。沈衛衛坐在那裏,臉露憨笑,目光不指向何莓,隻在何莓之外的人體間蹦躂。
辦公室裏除了何莓,目前就隻有雷米多知道沈衛衛在追何莓。這也是何莓親口對他說的。何莓到宣傳科時間不長,還不到一年。像她這種剛出軍校門的女孩子對部隊的一切都懵懵懂懂,從她的角度看,雷米多大概是宣傳科幾人中最適合她傾訴的對象,所以心裏一不通暢的時候便對他不恥下問,他通常耐心解答,時間長了她對他甚為信任。他們就這樣超越了性別的障礙,成了無話不談的哥們兒。
坐在那裏的沈衛衛不著邊際地說,你們宣傳科就是熱鬧。搞不清楚他在跟誰說話。他又說,看你們科這麼熱鬧,真想調到宣傳科來。這次對象清楚,是跟賈科。賈科說,小心被你們科長聽到了,扁你!沈衛衛嗬嗬笑。
雷米多覺得沈衛衛挺滑稽。明擺著他來到宣傳科是因為何莓,可又做出一副無視何莓存在的笨樣子,顧左右而言他。難怪何莓不喜歡他。
何莓在沈衛衛麵前很拽。女孩子在部隊都是奇貨可居,即便上大學時那些一下子就會被滾滾紅塵淹沒的姿色平庸的女孩,到了部隊照樣會被推到風口浪尖。部隊裏心急火燎的未婚男青年多著呢,所以這幫姑娘在追求者麵前擺擺架子也在所難免。更何況何莓模樣兒長得不賴,條兒正,五官生得大氣,兼又氣質不俗,仔細看渾身哪兒都是標準靚女的綽約風姿。
很顯然何莓更是無視沈衛衛的存在,並且沈衛衛的到來似乎影響了她的情緒。過了一會兒,她用力摁了一下鼠標,關掉電腦,扭腰送胯,像一棵迎風搖曳的國家一級保護樹木一樣,在沈衛衛期期艾艾的目光中走了出去。僅一秒鍾過後,沈衛衛站起來,說,你們忙,下回我再來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