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院長先生的引介。很榮幸作為富布萊特學者來到內布拉斯加大學,在這裏做關於“中國文化心理學”的演講。
(這時,聽眾中有一位美國學者舉手站了起來,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你們中國有心理學嗎?我們大家都知道,心理學是由德國的馮特所建立的。這也就是我們的心理學。你們中國在這之前有心理學嗎?你說你要講的是中國文化心理學,那麼你們的心理學與我們的心理學還有什麼不一樣嗎?
大家都愣了片刻。主持人似乎是想站起來做些什麼,但仍然是由我最先做了回應。我平靜地說:至於在我們中國文化中是否有心理學,這種心理學與你們的心理學是否有不同之處,這便是我要借此機會所傳達給大家的,要等我演講之後才能有答案。但若是現在就要一個答複的話,那麼,我可以這樣說,作為由馮特所創立的西方心理學的發展,包括當代的認知心理學,可稱之為一種頭或腦的心理學;而我們中國文化的心理學,則是關於心的心理學——psychology of the heart。我當時在提到“我們”和“你們”的時候,也略微加重了一些語氣,大概是由提問者的“挑戰”所引發的自然反應。
聽到了我這樣的回答,提問者安靜地坐了下來。
等我的講座結束,這位提問者過來邀請我吃晚飯……從那以後,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叫Gordon Becker,是在美國第一位開設“東方心理學”課程的教授。)
感謝剛才這位教授的提問,嚴肅而具有啟發性的問題:你們中國有心理學嗎?
大家也聽到了我的回答,這回答是肯定的。我們中國的心理學,以心為本。這種以心為本的心理學是一種境界,需要我們用心去理解。
借用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的一句話:“心有心的理由,隻是這種理由並不被理性所認識。心有心的理由,隻是這種理由並不被理性所認識。”
當我作為研究生開始心理學的學習的時候,那是十多年以前,所遇到的第一個問題,便是為什麼把西方的“psychology”翻譯成為中文的“心理學”。
中文的“心理學”這三個字:第一個是“心”,第二個是“理”,第三個是“學”;而“詞根”是“心”(the heart)。
心者,人之本性也。我們中國的醫學經典,把心稱之為生之本,神之變(“心者,生之本,神之變也。”《黃帝內經·素問·靈蘭秘典論》)。認為心中所包含的,正是天之所賦,虛靈不昧之靈性。於是,我們古代的哲人,把心作為智慧之舍,靈性之源,認為“總包萬慮謂之心”。同時,心者,心靈之謂也,心靈具有超越性或超越之功能。我們的心不僅屬於個體的範疇,而且被喻為道之本原或天地之心。源自堯舜禹的十六字心傳中有“人心惟危”,還有“道心惟微”。傳統的中國學者總是不忘“繼絕學”,要為“天地立心”。
理者,理心也。我們的《說文解字》把“理”注解為“治玉者也”。在我們中國文化中,“玉”包含著五種特性:“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橈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技,潔之方也。”顯然,這是借“玉”來說理,借“玉”來說心;仁義智勇潔,是心性,是人格。治玉者,治愈也。我們的古人說,醫之上者,理於未然。於是,我們有我們的“理學”。理學中便包含著一種深刻的心理學體係。
學者,學心也。在我們的道家傳統中,有“師心不師聖”之說,把你的“心”作為老師,而不僅僅是把聖賢作為老師。聖賢是外在的,而自己的心是內在的。這是關尹子的思想,關尹子是當年留住老子為我們留下五千言《道德經》的人。我們的“學”字本來包含著與《易經》有關的意象,上麵是雙手持爻,下麵是受保護的學習者。孔子說:“潔淨精微,易之教也。”《易經·係辭》雲:“聖人以此洗心”。這便是學中之心。於是,我們有我們的“心學”傳統。心學本來便是一種深刻的心理學體係。
於是,對我來說,我們中國文化是一種充滿了心理學意義的文化。我們中國文化是一種充滿了心理學意義的文化。
不過,我仍然要麵對這樣一種疑問或顧慮:“心”與我們的心理學或psychology有關嗎?
就西方的心理學知識來說,顯然並沒有太多的關係。但是對於我們中國文化心理學來說,卻是至關重要,正是關鍵之所在。可以這樣說,若是不懂得“心”及其內涵,那麼你就談不上真正理解中國文化背景中的“心理學”。不能理解中國文化中的心理學,也便不能深入理解中國的文化。
就在上個周末,我與幾個朋友在奧馬哈市博物館參觀了羅丹的作品展。其中最吸引人的,當屬那著名的“思想者”了。我站在那裏很久,等到朋友在遠處叫我的時候,才回過神來。於是,匆忙記下了羅丹在完成這傳世作品之後,寫在作品底座上的幾行文字。
羅丹稱這作品為“我的思想者”。他說:“我的思想者,是用什麼來思想的呢?我的思想者,不是用他突出的前額來思想的,也不是用他的嘴巴,也不是用他頂住嘴巴的拳頭……我的思想者,是用他的全身來思想的,用他全身的每一塊肌肉來思想的……”當時看得我好不激動,我心中充滿感激地說,羅丹先生泉下有知,若是用我們中國的說法,這思想者也是用他的“心”來思想的。
用心來思想,不知在西方是否聽起來有些怪異。但是在我們中國,卻是十分的自然。這不僅是在描述“形象的思維”,而是包含與襯托一種充滿心靈意義的思維境界。
這是我們中國的“思”字,可以表達英文的“思想”、“思維”和“思考”。
在我們的甲骨文中已有此字,它至少已有三千多年的曆史了。
這樣一個象形的文字要表達什麼呢?
大家所看到的我們漢字的“思”的象形,上麵是“頭”(囟門),下麵是“心”。按照《說文解字》中的解釋——《說文解字》由東漢許慎(約公元58~148年)編撰,是中國早期最具權威的字典之一——我們的“思”既包含了頭,也包容了心:“從心(xīn),囟(xìn)聲;……自囟至心,如絲相貫不絕……”從發音上來說,這“心”與“囟”是十分接近的。顯然,在我們中國文化中,本來是認為當我們思想的時候,我們既需要頭,也需要心。更為重要的,是當我們真正思想的時候,我們同時需要頭和心。而這種“同時”,也包含了一種超越性或超越的機製,或稱之為“中庸之道”或“中和之道”,當同時把握兩端的時候,就會有新的整合性意義的湧現。
於是,在我們中國古代,在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生命中,我們並非隻是認為由心來思考,而是認為“思考”或“思想”需要頭和心的共同作用,我們可稱之為“思維的心”或“心的思維”,來凸顯這種被忽視了的“心”的作用,尤其是其原型和象征性的意義。若是將頭比喻為理性,那麼,心中自有情感;若是把理性比喻為意識,那麼心中包含著無意識。正如《六書總要》中注解“思”字時的闡釋:“(思)念也、慮也、繹理為思,又願也。”“以意之所思必情之所願”。而這幾個關鍵的心理學詞彙:意、思、情、願,在我們漢語構字中均以“心”為本。
不僅如此,在我們漢字中,大凡與當代西方心理學有關的詞彙,基本上都由“心”構成。比如:思想、意誌、情感、愛、恨、情、愁、慈悲、忠恕……在我們中國漢初的《爾雅》中,有百餘條關於包含心之意符的漢字的注解,在許慎的《說文解字》中,收入心部的漢字有二百七十多個,而在清代的《康熙字典》中,歸之於心部的漢字已有一千一百七十之多。
每一個心部的漢字,也都包含著特殊的中國文化心理學的原型意象。比如,“忍”,其漢字字形為心之頭上一把刀,堅忍之意象凸現;“忐忑”,其意象為心之上下不安,襯托得是七上八下心神不定之情景;“愁”,其意象為心上之秋,秋天即臨,萬物蕭瑟,惆悵之意境頓生。而中文的“秋”字,在甲骨文中原形為蟋蟀之類昆蟲的象形。蟋蟀屬於一種秋蟲,隻活於秋季,其叫聲愀愀然,以其秋去而身死故。高樹藩在其《中文形音義大字典》中總結說:“古人造‘秋’字,文以象其形,聲以肖其音,更借以名其所鳴之季節曰秋。”因而,“秋”字所包含的原型意義,也就有了生命衰微走向死亡的信息,包含著淒涼和悲哀的意境。葉舒憲在其《中國神話哲學》一書中討論秋天的神話時總結說:“如果說原型便是‘具有人類意義的自然意象’,那麼與秋天相關的自然意象正是這樣一種具有人類意義的原型。”古人也正是這樣來描述秋天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了解了“秋”字所包含的這種原型意義,我們也就可以進一步來理解“愁”字的含義了。用秋天的自然景象來抒寫傷感淒涼的心境,悲哀與失意的情緒,早已鑄就一種源遠流長的表現傳統,因此也可以見到“原型”所發揮的深遠的影響作用。
實際上,許多漢字本身都可以溯源,也即都可以追溯到一種基本的象形或象意,追溯到其原始的意象表達,或者是追溯到其所包含的原型意義。每一個漢字都是經過創造而得來的,而這種創造,主要是一種心理和精神性的創造;漢字所包括與包容的天地萬象,總是以人為基點所看到的,包含了人對事物的概括與理解,包含了豐富的心理原型的意義。
大凡西方心理學中的基本範疇,如感知、思維、情感、態度、性格、意誌等,漢語心部中的漢字與心詞無一不涉及,尤為可貴的是,心部漢字在反映現代心理學的意義的同時,還包含著一種文化的心理學,包含著我們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對人之心理乃至心靈的認識和理解。心部漢字在反映現代心理學的意義的同時,還包含著一種文化的心理學,包含著我們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對人之心理乃至心靈的認識和理解。許多年前,我曾撰文對漢字“心”之特有的整合性做過這樣的總結:“……無心便不會有‘情’,無心便也不會生‘恨’,思、慮、恩、怨、驚、恐、悟、悔都源於心,有心可以表達意誌、情感、態度、性情。事實上,這本身就已經包含了一種心理學,一種傳統文化的傑作,一種得天獨厚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