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是歸程
蘇青曾是樂觀的,在《歸宿》一文中她預留下這樣一段心語:
我幻想三十年後,青山常在,綠水長流,而我卻歸黃土……總有我的葬身之地吧。我將來墓碑上大書“文人蘇青之墓”,因為我的文章雖然不好,但我的確是寫它的,已經寫了不少,而且還在繼續地寫下去,預備把它當作終身職業,怎麼不可以標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呢?
三十多年彈指一揮間,蘇青在天堂裏見到上帝,上帝問她:
“你是誰呀?”
“我是文人蘇青。”她回答道。
上帝想了想,毫無印象,隻好搖搖頭,用抱歉的語氣說:
“瞧我這記性,比從前差多了。為了對付夜裏失眠,人間的書我也常讀的,怎麼就忘了你的名字呢?”
“漢文書您隻怕不大看的吧。”蘇青大失所望,隻好自己給自己找一級台階去下。
上帝全知全能,別說讀漢文,就是讀梵文、拉丁文、吐火羅文、希伯萊文也不成問題,但他承認自己的閱讀範圍比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瑞典漢學家馬悅然還要狹窄些,他知道的最後一位中國作家名叫魯迅,也隻漫不經心地讀過他的《狂人日記》。
她從上帝那兒討不到一句評語並不稀奇。在人間,能讀漢文的全球十四億華人中真正知道蘇青好處的也並不多啊!那塊墓碑是沒有什麼指望了,何況她的骨灰已被親屬帶到國外,大書小寫都全然失去了意義。當然啦,這些年國內也出版了她的小說和散文,但總與張愛玲紐結(稱為“捆綁”也許更恰當些)在一起,成為一對“上海寶貝”,可是絕大多數讀者隻買張愛玲的賬,不買蘇青的賬。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當滬、廣兩地的“小女人散文”悄悄火上一把的時候,評論家們才恍然大悟:“張愛玲、蘇青那會兒寫的不就是小女人散文嗎?!”有張愛玲罩著場子,蘇青總能叨陪末座。這很難說是什麼了不得的光榮,反而是一種尷尬。“當年可不是這樣的!”蘇青心中頗有點憤憤不平,悶悶不樂。
蘇青的經曆遠不如張愛玲那麼有傳奇性。張愛玲先嫁“漢奸文人”胡蘭成,後嫁美國白胡子左公賴雅,纏綿悱惻的故事成色十足,尤其是她與胡蘭成的那檔子事兒,經由三毛的電影劇本《滾滾紅塵》加以鋪排和渲染,早已將人們的胃口吊得高與天齊。蘇青嫁的卻隻是個沒出息的少爺,為討取家用她挨了一巴掌就甩手離婚,這哪有一點羅曼蒂克的色彩?那些專喜歡打聽東家長西家短然後到處傳播謠言挑撥是非的長舌婦,也嫌這故事忒老套了些,真沒勁。再說,張愛玲性格怪僻,平日不待理人,凡事懶得計較,神龍見首不見尾,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神秘;蘇青則是個直腸子,言辭爽利,動情時摘肺掏肝,生起氣來呼天搶地,行事則風風火火,清淺得有點讓人一覽無遺(盡管張愛玲並不這樣認為),簡直像是鄰家大嫂,過於操心,過於惹眼,反而拿捏不準火候。此外,張愛玲的愛情故事寫得特別撩人,《紅玫瑰與白玫瑰》、《傾城之戀》中的調情話至今讀來仍令人想入非非,夠一些情竇初開的年輕人學上三天三夜,也夠一些刀槍入庫的老年人回味三天三夜。蘇青就沒這個本領,《結婚十年》並未引領好奇心十足的讀者窺見紅綃帳裏的半點風情,隻是獨沽一味的自說自話,文筆的搖曳生姿也救濟不了情節的平淡無奇;那篇《蛾》寫了一位欲望受到壓抑的女子,在靜夜連喊三聲“我要……”、“我要……”、“我要……呀”,也隻是草草地與人偷吃了禁果,受了一番流產的苦痛,仍要去做那撲火的飛蛾。這有什麼新鮮呢?如今不知有多少女子正樂此不疲。盡管蘇青寫起散文隨筆來遠比張愛玲大膽潑辣,但今人嫌她的那點痛快勁是過猶不及,仿佛是拉斷了皮筋的彈弓。
時代性啊,該死的時代性啊,它是文學的紅眼仇家,“時過境遷”這四個字不知使多少文章變得一文不值。張愛玲是天才,她的翅膀能淩越時代高飛而起,飛往光明的所在;而蘇青,可憐的蘇青隻是個頂尖的人才,沒有天使的翅膀,她隻能在大地上盤桓,終於留在那個時代愈益濃重的暗影中,一天天模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