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5章 筆下多半是小奸小壞(1 / 3)

張愛玲的筆下從未有過完滿的愛情故事,在《傾城之戀》中,世故精刮的浪子範柳原娶了白流蘇,那也隻能算是斷壁殘垣中的靈機一動,畢竟算不得完滿。倒是有個現成的故事,她為何不寫呢?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清朝末期,張佩綸是名進士,也是清流中頂能講直話,頂敢講真話的一位鐵嘴禦史,隻可惜嘴皮上的功夫不敷實用,牛皮吹得響當當,在福建海防卻被法國人揍得屁滾尿流,昔日的冤家對頭可就樂了,抓住這個題材大做文章,將他流放東北,使之聲名掃地。幾年後,張佩綸騎驢回京,昔日的盛氣已折損殆盡,棱角也被剉平。哪曾想到,否極泰來,他入了李鴻章的相府作西席(塾師),重獲晉身之階,更有一宗豔福從天而降,掉在他的懷裏。新賦悼亡的張佩綸,四十餘歲,蕭然一身,竟被李鴻章的掌上明珠、最小的女兒李菊耦青眼相中。李鴻章可不糊塗,揀擇幕僚,挑選女婿,向來惟才是舉,這一回,自然樂得玉成美事。奇就奇在這樁美事一成,李鴻章就成了張愛玲的曾外公,張佩綸就成了張愛玲的親祖父。如此現成的好題材,她卻晾到一旁,莫非有什麼顧慮?

在國人心目中,光榮家世原是一件重要資本,張愛玲從未有過任何炫耀,隻因善幫倒忙的胡蘭成急於表現自己的慧心慧眼,寫了一篇《論張愛玲》,文中將愛妻的作品形容為“橫看成嶺側成峰”,意猶未盡,又把張愛玲的“貴族血液”神乎其神地讚美了一番,這就惹得潘柳黛那樣的女中豪傑不高興了,遂以極盡揶揄之能事的筆墨撰就一篇《論胡蘭成〈論張愛玲〉》。她將胡、張二人牢牢地捆在一起,大加調侃和戲謔。胡蘭成不是說張愛玲“橫看成嶺側成峰”嗎?潘柳黛便一臉壞笑地問他,是何時橫看,何時側看的?繼而挖苦張愛玲的“貴族血液”,說她即便是李鴻章的曾外孫女,這點親緣關係又算得了什麼?太平洋裏淹死了一隻雞,上海人喝黃浦江的自來水,偏要說自己“喝雞湯”,這純屬鬼扯腿的瞎掰嘛,以此證明貴族身份,實在差得太遠。一看可知,潘柳黛的話詼諧固然詼諧,卻多半是意氣之談和誅心之論,並不能從根本上否定張愛玲的貴族血統。可由於潘氏這樣一鬧騰,眼前擺著現成的好題材,張愛玲也隻得忍痛割愛了。

張愛玲筆下的父親形象幾乎沒有好的,總歸是渾蛋與壞蛋一流的角色,空虛,偽善,無情,無恥,《茉莉香片》中的聶介臣,即是典型,這典型的形象多多少少便是張愛玲從自己的父親張廷重身上直接套色給套下來的。張佩綸晚年得子,該是一喜吧,縱然幼子不成材,也隻好自認晦氣,但凡大戶人家總有這樣的寶貝,吃喝嫖賭抽樣樣精通,惟獨缺乏真情和責任心,別說創業的本事,就是守成的能力也缺乏得緊。

張愛玲生長在一個不缺錢單缺愛的家庭,父母是天生的冤家,難得和睦一時,所幸她的母親黃逸梵是成色十足的新女性,對繪畫和音樂都有相當深厚的造諧,因而給了童年、少年時期的張愛玲以特殊的影響。

大家閨秀,名門淑女,張愛玲的文學啟蒙居然要感謝鴛鴦蝴蝶派的小說,起點似乎不高,那份藝術滋養卻相當有益。《歇浦潮》、《啼笑姻緣》和《海上花列傳》是她喜歡的讀本,張恨水是她喜歡的作家。妙就妙在,她是“先看言情小說才知道得有愛的”,從中獲取愛情的初步啟蒙。你簡直無法想象,一位十三、四歲的女中學生竟寫出了六回《摩登紅樓夢》,支遣著曹雪芹筆頭噓活的那些才子佳人陀螺似地團團直轉,在現代社會裏再演一幕離合悲歡,寶、黛決裂,怡紅公子單身出洋,更使這一對璧人兒額外地遭受了許多現世人生的憂煩痛苦。總因為精神上太落寞,家庭如枯井一般生趣索然,張愛玲才多幻想,多鬱悶,要一一訴諸筆端。母親是家中的過客,父親則是昏君和暴君,她沒法討好姨娘(父親的小妾),父母仳離後,她更無法取悅那位性情酷虐的繼母,她被禁閉於一室,嚐到的仿佛是鐵窗滋味。當飛機飛過天頂,她不禁恨恨地祈求,趕緊丟一顆炸彈下來吧,好與這個無情的家同歸於盡!她終於設法脫身,逃到大門外,仍依著往昔的性子,念念不忘省錢,與車夫拉鋸似地講價,竟花去一陣工夫,到了母親那兒,她背脊上冒出冷汗,才感到幾分後怕。張愛玲的母親曾留學法國,受過頂好的西方教育,現在女兒掙脫樊籠,前來投靠,沒有不收留的道理,但她的積蓄多半已被狡猾的丈夫榨幹,手頭正覺艱窘,便隻好向女兒攤牌:你如果想早點嫁人,我給你置裝,想繼續讀書,我給你學費,二者隻能選一。張愛玲選擇了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