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斷案錄之名花會(花雨短篇小說集之十八)(樂琳琅等)
青稞斷案錄之名花會(樂琳琅)
引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鄉間小路逼仄,阡陌縱橫,一彎水湄瀠洄迂繞,潤了耕田。
溪橋畔,一間屋舍,籬笆院落爬滿青苔藤蔓,似乎久已無人居住,門扉緊鎖,東麵一扇鏤花小窗,紗簾半掩,竟有陣陣奇香飄出。
一名村夫聞香而來,穿過院落,隔窗窺探,隻覺異香撲麵,醉陶陶也。
出得院落,恍如大夢一場,旁人來問,村夫回想半日,始答:“屋中有仙,乃花仙子下凡!”
聞者齊笑,“您老方才臥於窗下,呼呼大睡,敢情是做了一場黃粱夢?鄉村俚俗哪來什麼花仙?老不正經!”
村夫張口結舌,羞惱而去。
香屋一事,便被村裏人當作一樁笑談,一笑了之。至於屋中因何終年飄香,眾說紛紜,不甚了了。
屋中藏仙,聽來荒誕無稽,悠悠眾口,卻令這一樁笑談不脛而走,最終引來村外綿竹鎮上一個書生。
書生姓牛,竟也有一股牛脾氣,任憑村裏人百般勸阻,他仍一意孤行,非要在香屋之中求個仙妻。
趁著日落之時,書生背著書簍,尋至溪橋畔那一座籬笆院落,停步於爬滿藤蔓的屋舍外,整整衣衫,抬手去敲那扇終年緊閉的門。
“屋中可有人在?”
書生喊著,用環敲門鈸,敲了三下,那門“嘎吱”一聲,微微開了一道縫隙。
書生喜出望外,推開屋門,一腳跨入門檻,卻聽“咕咚”一聲,書生竟一頭栽倒在門內。趴在地上,才看清門裏頭竟也長了一層滑膩膩的青苔,害得人腳底打滑,這一頭栽下去,啃了滿嘴的泥苔,好歹也給這屋中地麵留了腳印。
看來此處果真無人居住,閑置已久!
書生大失所望,爬起來整整衣衫發巾,暗自咬牙:“山野村夫,欺我太甚!此間何來花仙?淨是一地臭苔爛泥!小生還不如在書中尋那顏如玉!”
一言剛畢,忽聽屋中有人發笑,“書呆子!”
書生一驚,眯眼望向屋裏頭一個黑乎乎的角落,“仙、仙子?”
角落裏又沒了動靜。
書生大急,作了個揖,文縐縐地說:“仙子仙子,小生擷紅豆而來,盼仙子顯露真身,與小生一會,以解相思!”
角落裏傳出人語:“這位相公,倘若本仙容貌奇醜,可比嫫母、無鹽,你還想與本仙一會嗎?”
書生忙答:“小生豈能因仙子貌醜,而嫌棄於你?仙子若肯現身與小生相見,小生自是歡喜!”
“此話當真?”見書生一臉急切,屋中人又道:“倘若本仙讓你在這泥地上再跌一交,以示誠意……”
話猶未完,書生已急不可待,左腳往右腳一繞,自個把自個絆了一跤,逗得屋中人格格發笑,一陣異香便撲麵而來。霎時間,書生恍若置身於百花叢中,抬眼便瞧得屋中人已悄然走到他身邊。
借著門外清冷的月光,跌在地上的書生第一眼就瞅到自己身畔落有一雙蓮足,竟是以嬌嫩的花瓣層層疊疊攏成一個蓮花形狀,輕裹著那三寸蓮足。
稍許抬頭,書生便瞧得仙子身上那一襲香雲紗,曼妙的曲線在清涼薄紗內若隱若現,散發著勾人魂魄的奇香!當真是天生尤物,妙不可言!
“仙子,小生瞧不清你的花容,可否容小生點上一支蠟燭?”
聞著陣陣奇香,書生心猿意馬,目泛桃色,急巴巴地往仙子身邊湊,手已摸到了一隻蓮花妙足。
蓮足微退半步,仙子似羞似惱,“冤家!”
一聲嬌嚶,酥了書生的骨頭,直撓得人心裏癢癢。他急忙取出衣兜裏一支火折子。
撲哧!
燭光一亮,忽又熄滅。
屋中沉寂片刻,猝然爆發出一聲驚恐欲絕的淒厲慘叫,打破夜的寧靜,驚動了村裏數戶人家。
等村裏人匆匆趕來,駭然發現那姓牛的書生仰麵倒在籬笆院落裏,雙目暴睜,七竅出血,業已暴斃!
那間屋舍的門仍緊鎖著,小窗內仍有奇香飄出。
翌日,橫死的書生便被家人抬走,書生倒斃的地方卻長出了一束奇花——灰褐色花托內,竟藏著豔如火的精巧花瓣,半環形,點點花蕊透出七種色彩,翹露於花托外,狀如鳳冠,散發著陣陣奇香!
花開三日後,村中又來了一人,不顧村裏人勸阻,擅入籬笆院中,驚見此花,迭聲讚歎:“奇葩奇葩!”又命仆人小心將它連根挖出,連夜帶回綿竹鎮中。
那股子奇香便飄到了綿竹鎮,一樁奇案由此發生!
德陽縣北,綿竹鎮中,一路明山秀水,繁花似錦。
那芳菲四溢的花香,燕燕輕盈、鶯鶯嬌軟,醉了多少風騷墨客、名流雅士。
綿竹鎮綠猗亭中便有宮中墨寶留於亭柱,不知是哪位風流世子提詩讚曰:綿竹山中四時春,一丘一壑也風流。不知天香今何在,妙手笑指名花緣。
名花緣,指稱此鎮與花結緣,為花神所眷顧。
全鎮三百餘戶人家,以栽培名貴花卉謀生,祖祖輩輩傳承著一種奇特的風俗——
年年春暖花開時,鎮上都會舉辦一次“名花會”,屆時將由族長選出一位色藝冠絕的花魁,由九十九名花童手持各類花束,挨個往花魁身上輕輕抽打一下,粉粉盈盈的花瓣紛落如雨,花魁便沐浴在花瓣雨中,直至長發、眉心、雙唇乃至周身皆綴滿花瓣,芳馥彌漫,手中再接來一束這一年最新栽培的名貴花卉,由一位詩、書、畫三絕的名士當場為其作畫。雲聚在此的商賈會為這一年的花魁與新栽培的花卉取一個花名。
這樣的風俗,使得小鎮的花卉買賣蒸蒸日上,美名遠揚。
又是一年春暖花開。
幽徑芳圃間,處處可見山茶、芍藥、牡丹……點點簇簇,姹紫嫣紅。
花叢中偶爾有雲裳翩然閃過,鶯鶯笑語落於風中,路人抬眼便瞧得綠陰深處、紅花間隙旋過片片楚香羅袖,輕羅小扇撲著花中彩蝶,串串銀鈴笑珠飛濺。
美人如花,花似美人。
川中綿竹,當真是人間妙景,生香真色!
“姐姐們,快饒了小妹吧!”
伴隨著一陣嬉戲笑鬧聲,一道柳煙軟媚的嬌柔香軀自花霧中閃了出來,飛瀑般的長發灑滿了粉色花瓣,美人兒緋紅著嬌靨躲過緊追而來的一群手捧花瓣亂灑的鶯鶯燕燕,挽起石榴裙擺,逃到綠陰小道上,金絲鏤花的小鞋兒掉了一隻,羅襪裹的纖足磕在石子上,隻聽“哎呀”一聲驚呼,兩片蝴蝶衣袖飛起,美人兒一頭撲撞在一個路人身上。
一雙溫潤的手輕輕將她扶住,“姑娘無甚大礙否?”
落於耳畔的聲音淡雅清逸,宛如清風徐來,拂得“花枝”微顫,舒展了嬌嫩花瓣——美人兒仰起如花嬌靨,一雙嫵媚杏眸望向麵前那個布衣人兒,人兒雙目清澈如鏡,淡淡流轉的眼波中隱含了不可描述的智慧之光,淡定從容的神態中猶帶一點出塵笑縷。好個清標之人,形俊神逸而氣骨堅毅挺拔如鬆!
美人兒目泛異彩,癡然凝眸時,那布衣人兒淡淡一笑,飄然走遠。
“香織!”捧花追來的鶯鶯燕燕圍在久久失神的美人兒身邊,笑語如珠:“那是誰家的少年郎?勾得香織妹妹的魂兒都隨他飛走了!”
香織燙紅著臉,不勝嬌羞,“姐姐們可別拿小妹取樂兒,我、我這魂兒不是還在自個身上嗎?”說著,眉梢微撩,眼角流波悄悄追著那遠去的人兒,心口嘣嘣直跳。
小姐妹們嘻嘻一笑,正要與香織取鬧一番,忽見小路另一頭又遠遠地奔來一班子衙役,拎鑼抬轎,那打鑼的一路跑在轎子前方,氣喘籲籲,一麵猛追走遠的布衣人兒,一麵扯開了嗓門喊:“大人!大人哪!您走慢些,等等小的們哪!”
官轎一顛一顛地從鶯鶯燕燕眼前晃過,香織杏眸圓睜,指住那頂官轎驚問:“姐姐們可瞧清那頂八抬大轎上的紋飾圖案?那是不是知州大老爺的轎子?”
“知州大人也來了?”路旁花叢裏有人吃吃笑道,“今年的名花會可要熱鬧了!”
香織聞聲一驚,回眸望去,愕然發現路旁花圃裏原本開得燦爛似錦的繁花竟在瞬間紛紛凋零,零落一地的花瓣被風卷動,泥地上隱約顯露了兩枚金粉灑落的精巧蓮花印,一縷奇香隨風飄向遠去的布衣人兒……
穿出林陰小道,官轎一溜兒抬到了坐落於綿竹鎮以南的名花山莊門前,朱漆莊門大敞,早已有人候在門外。
官轎一落,一個頭戴珠頂瓜皮小圓帽、身穿團花壽紋紫長褂的白胡子老頭笑嗬嗬地迎上前來,掛在衣襟上的一隻黃金鏤框、瑪瑙綴珠的精巧小算盤一晃一晃。此人正是花氏一族的族長、名花山莊老莊主,名兒挺有意思,竟叫花常來。
雖是花甲之齡,笑口常開的老頭子仍精神矍鑠,腳步穩健,走到轎簾子前,作揖笑道:“大人可來了!小老兒已在莊中敬備菲酌,請大人入莊小酌幾杯,提提神,今兒晚上莊中便有名花盛宴!”
話落,轎子裏卻沒個動靜,花常來躬身再請,卻見轎內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枯瘦如柴的手,轎門簾掀開了,打轎子裏頭出來的卻是一個兩鬢蒼蒼的老婆子,拄著拐杖一顫一顫地走到愣了神的花常來麵前,慢吞吞伸出一隻手拍拍他的手背,掉了牙的癟嘴嚅嚅吐出話來:“老莊主認不得老婆子了?我那閨女春花在莊子裏當洗衣嫂都有二十多載了,老婆子想來看看閨女,這老寒腿又不太靈便,虧了那位官爺讓老婆子乘上轎子……哎,那位善心的官爺呢?老婆子還沒跟他道聲謝,待會兒得讓咱閨女送他幾顆雞蛋……”嘮嘮叨叨的一番話透著村婆子淳樸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