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學會舍棄(1 / 3)

一頂深色的暖轎,由兩名健碩轎夫抬著,行走在林陰小路上。

轎後跟著一匹馬,馬上一個魁梧憨實模樣的壯年男子。

林陰路的盡頭有一所小小的單坡式院落。

白牆,黑瓦,石獅子。

沒有任何的牌匾,幽靜而又有些神秘的氣勢。

到了門前,轎子停下。

騎馬的漢子策馬越過它,直行到門口,才下了坐騎。

輕叩門上的銅環,以一種預定的節奏。

很快有人應了門,青衣的仆人,朝他施了一禮,“小申將軍。”

申氏兄弟現在都是將軍,在朝中,為了區分,一般將申田稱為大申將軍,申奉則理所當然便是小申將軍。

申奉道:“王孫殿下可在院中小住?”

仆人道:“在。”

申奉為自己猜對了地方而感到一陣欣喜,但他竭力隱忍著沒有表現出來。

回身指了一指小轎,道:“這是殿下吩咐要見的人,請你讓我帶著轎子直接進去。”

仆人好奇地望了望小轎,猶豫片刻,便道:“是。”

如果換了別人,自然不會那麼容易。但這是申奉,誰都知道申奉是個老實人,而且對王孫卓垣忠心耿耿。

轎夫抬著轎子,一直到達一個房間門口。

房門口卻有一塊匾,題著“掃心居”字樣。

“你們退下吧。”申奉對那兩名轎夫道。

待人走後,又對轎中人道:“我也不知帶你前來對不對,我先走開,你自己進去吧。”

話音未落,房門卻已經開了。

正是王孫卓垣肅然地站在門內,望著申奉。

申奉不敢接觸他的目光,隻是心虛地撓了撓頭——殿下的耳朵怎麼還是那麼靈啊?

“我……我受不了她天天在我麵前哭。”申奉拙訥地解釋道,“她有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無論是什麼樣的決定,最好可以當麵講講清楚。就這樣避不見麵,強逼著送她走,確實是太、太……有失殿下素日的風度。”

卓垣歎了口氣,無奈地朝他揮一揮手。

申奉連忙後退著離開了。

此刻,便隻剩下卓垣與那頂小轎麵對著麵。

轎中人並沒有動靜。

卓垣便又輕輕歎了口氣,“既然要見,還不出來嗎?”

轎簾掀了開來,一雙淚眼。

卓垣的心一陣抽搐。

“你可知道,我病了好幾天。”楚萃的聲音異常幽怨。

卓垣道:“不見麵,隻是避免見了麵會更傷心,你可明白?”

這些日子,他也很不好過。

兩個人的臉色都很憔悴,同樣的蒼白,同樣的羸弱。

楚萃說,“連申奉都知道心疼,可你竟然如此忍心。眼下,事情都還沒有定論,我哥哥……未必會答應讓我嫁給王孫卓越的。”

“你哥哥一定會同意的。”卓垣卻道,“以眼下的情勢,讓你嫁給卓越,比嫁給我有利得多。所以楚萃,我們之間沒有希望了,趁著還不曾陷得太深的時候抽身而退,楚萃,對你對我,都是好的。”

“不,我四哥哥不是那種人,他絕不會因權衡利益而出賣我。”楚萃道,“他說過他會不計一切保護我,他寧願犧牲自己也絕不會犧牲我的。”

“那是以前啊,楚萃。”卓垣輕輕歎了一息,“以前他是公子楚霖,他所代表的僅僅是他自己。而現在,他是樁國公楚霖,他得考慮整個國家與百姓。以眼下的情勢,對他來說,讓你嫁給卓越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嫁給了卓越,你將來有可能成為槐國的王後啊,楚萃。”

“可是……通過這次我留書出走的事,他應該猜得到我對你的感情,他應該知道,如果我嫁給卓越而不是嫁給你,縱然得到再尊貴崇高的地位,也不會幸福的。”

卓垣搖了搖頭,“你怎麼還不明白呢?楚萃。這時候,你的感情並不重要,你將來有可能獲得的地位才最重要。以你的地位,足以庇護整個樁國以及他的子民,這是多麼難得的天賜良機,他怎麼可能浪費這種機會?他怎麼可能不識抬舉地去拒絕它,而得罪我們槐國,反為自己的國家惹禍?”

三言兩語,讓楚萃的心跌到了冰點。

她一向知道他很聰明,精於政治,也通曉權謀,看人看事比誰都準。但是,在這件事情上,為什麼就不能不要那麼冷靜,那麼客觀呢?為什麼不可以為她而失去一次理智呢?

她從轎中走了出來,直直望著那塊書有“掃心居”的匾額。

“掃心居,原來除了天櫻閣,你還有一座秘密的別院叫掃心居。這些日子,你躲在這裏,便是在打掃自己心底的塵埃,把自己打掃得幹幹淨淨,冷酷無情嗎?”她回望向他,“這些日子裏,是不是我就是阻礙你心靈寧靜的最大一堆灰塵?而現在,你十分輕易便已把我清掃出去了?”

卓垣躲開了她怒氣衝衝的目光,隻淡淡道:“楚萃,別這樣耍小孩子脾氣。”

楚萃抬腳走進了他的屋子裏去,四下打量。

這屋子的陳設,倒不像是房間,更像是一個書齋。

寬大的書案,巨型的書架,滿屋子墨香,唯窗前一張小小的羅漢床,鋪些簡單的被褥。

“還真是一個清幽雅致的所在,容易讓你參禪,讓你掃盡世俗的羈絆。”

卓垣跟了進來,也不再說話反駁,隻是任她發泄心裏的積怨。

楚萃突然回轉過身來,麵對著他,“你真的那麼容易——說放下就放得下嗎?”

“楚萃……”

她突然撲過去,用嘴巴堵住他的嘴巴,堵住了他想說的話。

什麼臉麵啦,什麼矜持啦,什麼禮教尊嚴啦,她統統可以不要了。她隻想誘惑他,不顧一切後果地誘惑他。

隻要把身體交給他,與他有了夫妻之實,他便不能輕易再說放棄她,她也便有足夠的理由可以不用嫁給別人了。

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隻要可以擁有你——卓垣,你是我心裏唯一在乎的東西。

在她主動來吻他的一瞬間,卓垣覺得渾身都無力了,仿佛即刻可以化身為一攤泥。

他寧可去做一攤普通的泥,卑微卑鄙,低級低下,不用考慮任何的後果,隻求滿足自己一時的情欲。

但是,他畢竟不是一攤泥,他是天上的雲,潔白而明淨,心若晴空,那樣的高,那樣的澄清。

他克製住了自己,用力將她推開。

“楚萃,不可以!”他非常嚴厲,前所未有地對她嚴厲,“莫忘記你自己的身份,你是樁國的公主。和楚霖一樣,你的身上也背負著國家和百姓。”

楚萃被推得跌倒在地上。

“你是樁國的公主,”卓垣強調了一遍,“天生注定的身份,也有天生注定的責任和使命。很多事情都是由不得的,就像添鸝姑姑一樣,你必須認命。”他的語氣微微有些軟了下來,“楚萃,不許任性。所謂情愛,從現在開始,你必須。”

楚萃覺得羞慚無比。

不要臉地送上門去,卻還是被人硬生生地推了出來,真是讓她對自己喪失了信心。

,他說得容易。

舍我不想舍的,得我不願得的,憑什麼?

我才不要做什麼公主,誰愛做誰做去!

這一刻的羞辱,令她的心裏充滿了抵觸情緒,什麼都聽不進去。

她站起來,絕望地瞪他一眼,掩麵而去。

“那就……這樣決定吧。”

樁國的金鑾大殿,樁國公楚霖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其實,應該是毫不猶豫的。因為群臣幾乎全票讚成,連太後也認為天賜良機。

禦筆疾書,當即封了蠟,交由使臣往槐國送去。

他的金口玉言,他的大筆一揮,徹底敲定了妹妹楚萃的終身大事,落子無悔。

回到後宮之中,得悉了決定的太後喜氣洋洋地道:“槐王器重他的二公子,視他為繼承人,這王孫卓越又是二公子的繼承人。將來,咱們的楚萃說不定可以做上槐國的王後呢。”說著,又有一些擔憂之色表露,“可是,國公啊,楚萃現在是不是還在王孫卓垣的府中?你得趕快派人把她接回來待嫁才是。倘若楚萃此刻的下落被王孫卓越那邊的人知道了,可是萬萬不妙啊。”

楚霖道:“我知道事關重大,所以這一次,我想親自微服去槐國把她給接回來。”

“微服親去?”太後蹙起了眉,“這個……恐怕不合適吧?”

她最主要擔心他的安全。唉,怪隻怪自己沒把女兒教好,居然離宮出走,種下這麼大的隱患。

這次如果她回來,一定好好教訓,讓她明白自己的身份,讓她行事知分寸,讓她懂得什麼叫取舍。

“我想,還是派個可靠的人去接她就行了。”

“不是那麼簡單的。”楚霖道,“若非我親自去接,我怕她不會那麼輕易肯回來。楚萃她……其實有一股超乎我們想象的倔勁。”

他一直想起當年槐軍攻城時,楚萃站在城頭上的樣子。

他問她:“如果城破了,楚萃,你打算怎麼辦?”

她這樣回答:“破城之前,我會站到這裏,跳下去。”

那一刻,她說得毫不猶豫,目光深邃,表情凝重。

他相信她是做得出來的。

他的楚萃,雖然外表是那樣弱不禁風,但內心卻非常倔強剛烈。

這樣的人,一旦愛,也一定愛得義無反顧吧?

雲鍋,其實也有包廂的。

這個包廂是老板娘的房間。

能進這個包廂的,隻有極其特別的客人。

船老大代傳斌便是其一。

當然,亮明了身份的王孫卓垣,也擁有了同樣的資格。

包廂裏很潔淨,淺色的地板,大紅的氈墊,一張黃花梨的矮方桌。

銀色的鍋具,骨瓷的杯,極品的葡萄美酒鎮在冰塊裏。

美食當前,卓垣卻無心去品嚐。

“今日我找代老大,是為了要請您幫忙找一個人。”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請求。

“是什麼人,勞得王孫殿下要入市井江湖來找?”

卓垣無奈地歎了口氣。

若不是得秘密行事,盡量在朝中封鎖消息,自然是不用屈尊動用市井江湖的關係。

“是找樁國的公主楚萃。”

“楚萃公主?”船老大蹙眉道,“楚萃公主又來槐國了嗎?”

“說來話長,”卓垣道,“她來了,又不見了。據我所知她不會回樁國去,估計仍是躲在了京城的某個地方。”

他躲了她一次,她也還他一次,這丫頭,還真是讓人不能省心。

樁國那邊如他所料已經答應了聯姻的事,如今交不出人來,楚霖必定也一個頭兩個大了。

都是他的責任。如果這次不裝瞎子騙她,如果在溫泉洞的時候可以稍微克製一下……

隻要他沒有對她表示動情,事情也不至於鬧到如今的地步。

這時,外麵有人敲門。

門是木格子移門,蒙著珍珠色的白紗。

紗影之外,看得清雲鍋老板娘窈窕的身段。

“代老大,又有一個王公貴族前來求見。”

代老大原是一個江湖大佬,跑船做生意,雖然也有一些各國朝廷中的朋友,都隻是一些小角色。像如今一下子連著兩個王公貴族前來拜會,真讓人出乎意料。

聽說是王公貴族,連卓垣也不免有些慌忙,問:“是誰?”

“他說他是——樁國公。”

楚霖?

卓垣突然覺得幾分慚愧。

當初他把妹妹托他照顧,但沒有想到,他卻讓她愛上自己……

想起當初還曾信誓旦旦,說:楚霖兄的妹妹,在下亦會當作親生妹妹一樣看待。

可是他卻對她動了欲念,並且率先越軌抱了她,也吻了她。

抱過,吻過,也許過娶她的承諾。

但到如今,他卻沒有能力去履行自己的承諾,連人也被弄不見了。

如何再有臉麵去見楚霖?

然而楚霖看到卓垣,卻是萬分的激動。

他原為避嫌,不想直接拜訪天櫻閣,轉托代傳斌去邀約卓垣來雲鍋一聚,順便也把楚萃給帶出來。

但是當老板娘替他打開了包廂的門,發現卓垣正在上座的時候,他一時意外又驚喜,怔忡著竟然說不出話來。

之前目盲,此刻的卓垣其實也是第一次見楚霖的麵。

楚霖梳著四方髻,戴銀色鑲珍珠的小冠,穿了一件白底的袍衫,領緣與袖緣鑲著天藍色的繡花闊邊,天藍色鑲白玉的寬腰帶。

他的上唇已經蓄起了須髭,但眉目之間仍然清秀如昔。

眉目之間,與楚萃其實頗有五六分的相像,尤其是一雙眼睛,都是大而汪汪,黑葡萄一般的晶瑩。

卓垣不禁站了起來,“楚霖兄……”

楚霖下意識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你……你坐,快坐。”

卓垣不由輕輕笑一笑,“我的眼睛……已經好了。”

“是嗎?那你現在……可以看見我的樣子了?”楚霖盯緊了他的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