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頭,這四方台的後院如往常一般。
李先生和密所夫人,加上賬房先生和東家,四個人圍在四方桌邊用著晚飯。
菜肴雖不如宮裏頭的繁雜華美,可約莫是四人一道用飯的關係,吃得倒是格外香甜。時而你給我夾這道菜,我給你添半碗飯,燭火搖曳間全是喜氣。
今晚更多添一層喜——
“我有喜了。”
素徽報喜之後,除了恭喜之外,李原庸和密所並不顯得驚訝。主子和負浪早已如夫妻一般同了房,過了這好幾年才添了喜,這才奇怪。
她要說的第二番話反倒讓密所倒吸口氣——
“我還是不打算跟負浪拜堂成親。”
得!主子是鐵了心,就這麼不清不白地混下去了。
他們哪裏知道素徽的心事,她出生不詳,來路不明。於宮中多年更是看透了,也看盡了所謂的禮數、規矩、祖宗、家法。對於這等繁文縟節,她早已嗤之以鼻。
在她看來,他們彼此端著好便是龍鳳呈祥,他們活得自在便是福壽綿延了。
至於她今晚要說的第三件事——
“待孩子出世必定是要有名有姓的,往常四方台跟四方做生意,人也常問東家高姓。咱們一直遮著掩著,終不是辦法。我同負浪商量過了,‘段’姓自不能用,我也本不姓‘段’,沒必要硬拽上這份尊貴。‘嵬名’雖是負浪的姓,可到底太紮眼了些。遂,我們定下了,隨原庸姓……李。”
李原庸和密所麵麵相覷,不知主子這話裏話外是何意思。
握著素徽的手,知她不擅與親人打交道,負浪自頂了她來做,“素徽的意思是,自今日起,我們便姓‘李’,四方台的東家姓‘李’。她不再是你們的主子,她隨了我,叫你們大哥、大嫂。”
李原庸一怔,頭一個擺起手來,“不妥不妥,主子就是主子,怎麼……怎麼能……”
“哥!”
負浪一聲喊,似一把火暖了李原庸的胸口。手落在桌上,身經百戰,曆經凶險的他此刻眼圈竟泛起潮來。
“我們沒有國,漂泊了這麼些年,如今有了這四方台,有了可以視做家人的彼此,我們這兩個血親的弟兄就是嫡親嫡親的親人。”
過往再多的隔閡都可以放下了,即使不是血脈相連,可以日日一桌用飯的四人早已成了一家人。
李原庸就是大哥,密所就是大嫂,他們的兒子是負浪和素徽的侄兒,日後他們倆的孩兒也是李原庸和密所的親人。
浪蕩多年的四人終於在四方台尋到了他們可以互相倚賴的親人,從此四人相守的地方便是家了。
四隻手圍著四方桌握在一起,畫成一個圈,終於引領著他們回到了原點。
世道越亂,這大悲寺的香火倒是越發鼎盛起來。
這幾日,來拜訪遁入空門的上明帝的大臣又日漸多了起來。
也是無奈,前些時日朝堂之上,王上同高相國已是劍拔弩張。王上揚言要削了高相國的相國位,高相國更是放出話來,欲仿效高氏祖先,廢君另請上明帝重掌大理王權。
廢君之事,高氏一門可不是頭回幹了。
當年,就是高泰明的祖父領頭廢了寵愛宋國名妓的王上段素興,另立明主。所謂一回生二回熟,高家幹這等廢君之事還是很有一手的,可當今王上到底並無大陋。兩廂較量之下,眾臣紛紛來探已出家的上明帝的口風。若是他真打算重掌王印,早先巴結,總是好的。
朝局之事向來不就講究一個占得先機嘛!
隻是苦了大悲寺的住持大師,這些時日,大悲寺常來朝中權貴,沒奈何他隻得親身迎接,以禮款待。可是來者總愛問同一個問題——
“敢問住持大師,前來貴寺出家的上明帝如今何在?”
何在?
他也想問這個問題,那個來此出家的王僧一直獨自住在後山小院裏,平素深居簡出,從不與眾僧一同誦經念佛。
將王僧冷落了多時,一日,他前往後山想見見王僧,同他講些佛理。孰料,王僧早已不見了去向,連同一塊離去的還有侍候王僧的僧童一步。
人家王僧到底是大理段氏王朝的太上王,當今保定帝的堂兄,如今不見了去向,且不知是何日不見了去。這可是住持大師的罪過,天大的罪過。
怎生是好?
隻得告知寺內眾僧,若有人詢問起王僧的去向,隻說雲遊了。
說得時日長了,就連住持大師也相信王僧確是雲遊去了。可不是嘛!一心遁入空門的王者,卻不見了去向,不是雲遊,還能如何?
是雲遊去了,王僧攜著一步一同雲遊去了。
遂這幾日,住持大師回諸位權臣的隻得一句——“王僧已雲遊多時。”
雲遊?上明帝已雲遊多年,不曾歸寺。那這大理的政局又將步入何種境地?
眾臣徘徊不定之時,這首府街巷上那家四方台倒是興旺得很,客似雲來。
這日,又有宮中出來的,鑲有金線繡福的馬車停在店鋪外頭。大管事李原庸見了這副儀仗,忙秉退了左右,親自迎著貴客順著裏巷進了後頭的莊子。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大理王上——保定帝段正明。他要見的也不是旁人,正是禪位於他的上明帝素徽。
密所奉了上好的茶來,上也是白上。段正明幹坐著,左右不是,哪得品茶的心境。等了又等,催了又催,這好不容易才盼來了一身紅妝的素徽。
見了素徽,段正明立刻就衝上前去,一把將她揪住,“可總算等到你了,你可不能再窩在這裏,你得出山,你得重掌朝局。”
素徽並不出聲,隻是向他身後望了望,打頭就問:“怎麼?王後沒跟著來?”
說起這茬,段正明就懊惱得很,“也不知其歡是怎麼了,任我怎麼說,她就是不肯來見你。”話鋒一轉,段整明再提舊情,“怎麼說,你們倆也兩小無猜相伴了這麼多年。這麼長一段日子未見,她對你也真是惦念得很啊!”
那上好的茶,他不喝,可是白白糟踐了。素徽接了茶來細品了又品,這茶裏透著一股子蘭花香,味濃香沉,果真是上品,比宮裏的茶絲毫不差。
好茶好茶!
素徽扭頭還跟他客套:“你不品上一品嗎?這茶可是打宋國運來的,雨前的上品——我再叫密所沏了來。”
段正明擺了擺手,他哪有心思品茶啊!這朝裏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你遠居廟堂之外,對朝局之事不甚清楚,如今這高泰明是越來越霸道,名為輔政,實是大權在握。漣漪姑母也是,越來越幫著高泰明,倒忘了本家是誰。”他也不兜圈子了,直奔今日前來的正題吧!“素徽,我是特來請你回去主持大局的。”
她手裏上等的好茶正好一口喝下。
隨手放下茶盞,素徽習慣地把玩著腕間的福祥靈,淡薄的唇微開,透著依舊淡薄的話:“你知道王後為何執意不同你一並來此嗎?”
段正明不知她何以突來此話,直覺搖了搖頭。
素徽倒是了然地笑了,“回吧!王上,待你弄清了王後為何不來此地,為何不與你一並來請我回朝,再同我議論當今朝局吧!”
抬起茶盞,素徽招呼李原庸——如今的四方台大管事。
“她大伯,替我送送王上。”
落下茶盞,今日的她,一身紅妝的她,遠離朝堂的她依舊持著王者之風。
即便相愛至深,即便做了夫妻,即便日日同床共枕。何其歡心頭的九曲十八彎,段正明也不是彎彎都見得清明的。
她不來見素徽,是知道見了,素徽也不會再讓大理段氏王朝將自己死死困住;她不來見素徽,是知道見了,素徽也不會再感念舊情與她攜手;她不來見素徽,是知道見了,素徽也不再是從前的素徽。
她不來見素徽,是顧念舊情,給素徽一條她自己想走的路——這便是她們之間殘存的最後那一點情誼了——如今的素徽當隻為她的男人而活,隻為她自己而活。
他不懂,段正明不懂,然素徽全記在心頭了。
這便是何其歡,與她自小一同長大的何其歡對她的好了,這盡是她唯一可以為素徽做的。
剛走了輛宮裏頭的馬車,又來了頂相國府的軟轎。送走了保定帝段正明,又迎來了相爺高泰明。
四方台抬四方,四方貴客四方來。
“那什麼保定帝段正明哪有一點帝王之相,真搞不懂你當初怎麼會把王位禪讓給他?隨便給個偏房姓段的,都比他強上萬倍。”高泰明進了後院,不管三七二十一,接了素徽喝了半盞的茶一通牛飲,先滅了心頭火,再說心頭話,“我一個人為了大理段氏王朝忙得頭昏腦漲,又要對抗外敵,又要打理朝政。以外敵來說,西有西夏,南有宋國,北有契丹,各個虎視眈眈,哪一個也不是好惹的,哪一個也不是放著大理興旺不理的。對內來說,各方勢力分布朝野,時而結團,時而互鬥。黨爭不斷,此起彼伏。若想將其通通壓製,根本是妄想。若是壓下這一支,便助長了那一支。為了平衡權力,不得不時時仔細,步步小心。
“這且不論,大理國內,白族、彝族及其他異族各有各的主張,各有各的盤算。打理這麼些個族群,已是不易。段正明還時不時給我使絆子,耍小性。以為是王上就了不起了,他也不想想,若是沒有我,他一個人可以打理這麼大個南詔國嗎?”
高泰明負氣地一口喝幹了茶,甩下茶的同時他也撂下了挑子,“了不起爺我不幹了,回我的繕闡做我的侯爺,逍遙自在著呢!”
他不是回繕闡做侯爺,他是要以繕闡為後方,謀取整個大理王朝——那點心思騙得過旁人,騙不過於權謀之中長起來的素徽。
將那隻他用過的茶盞推得遠遠的,她手撐著下巴細細盯著他,“我說,你若是回了繕闡,彝族怎麼辦?高老相爺臨終懇請你的事怎麼辦?漣漪公主又怎麼辦?”
高泰明心頭一怔,愣愣地半晌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含糊地咕嚕一句:“你……你怎麼知道高老相爺臨終前有事求我?”當日,高老相爺殯天之前,隻有他們爺兒倆單獨相對,難不成當時素徽還派了暗探躲在房外頭?
瞧他臉上神色變幻,不用問,素徽也猜到他在想些什麼,“別動那歪腦子,誰沒事幹成天盯著你們——我既沒那個閑工夫,也沒那個閑心。”
撥弄著衣襟上繡的桃花,這大理四季如春,真到了春日反不覺得春光格外媚了。
“高老相爺可以領著高氏一門韜光養晦,於權臣當道之時積蓄力量,隨即助你一舉奪回政權。你以為這樣一位智者,會連身邊的兒子是不是自己親生的,都看不透嗎?”既然看透了,卻還是全力支撐,必定是有所圖謀的。
素徽站在高老相爺的分上細想了想,便是什麼都清楚了。
“高泰明,既然你做了高泰明,你便永遠是高泰明。”磕磕他的腦門,素徽下狠手讓他好生清醒清醒,“想想白族,想想高老相爺,再想想你們家公主殿下。”湊上前,她啪啪地拍打著他的嘴巴子,“你還想回繕闡嗎?”
疼啊——
她好歹也做過王上的人,怎麼親自下手打人啊!還使了狠勁。
靠得這麼近,高泰明一眼便瞧見了素徽腕間的福祥靈,心內一晃,他隻能歎一聲段漣漪啊段漣漪,你果真料事如神啊!
二話不說,高泰明打懷裏摸出一塊令牌來,放到茶盞一旁,“哪,這個是漣漪讓我交給你的。”
素徽拿起令牌前後看了看,這是……這是大理南通宋,西入夏,北進契丹的令牌。有了這令牌,便是天下無阻了。
“為什麼給我這個?”素徽相信這定然出自段漣漪之所為,“漣漪公主要你轉告我什麼嗎?”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她,高泰明直予她道:“漣漪說,我此來若是見你換下了手腕上的七子佛珠便把這個給你,她還說……”
“我不會回宮裏主持大局,是吧?”
他媳婦真是神了,她她她她段素徽更是神了!
高泰明癡傻的眼神已然告訴她,她猜對了。
素徽驀然笑開來,段漣漪果真是段漣漪啊!
段漣漪知道,這宮裏唯一留下她的理由便是素耀。若她褪下了腕間的七子佛珠便意味著她已經將素耀輕輕地放下了,也就意味著她不會重返宮闈。
給她令牌,是要她雲遊,要她避禍,要她遠離紛爭,要她不要再卷入朝局——既是為了她,也是為了他高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