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雪漫江山(1 / 3)

獻文帝拓跋弘突然駕崩,時年二十三歲——算天子的卦終於在北魏登上皇位的第三人身上終結。

獻文帝馭天之日,李皇後去見了馮太後。返還皇後殿的當晚,李皇後自縊身亡,追隨獻文帝而去。遵照母死子貴的祖訓,李皇後所出皇子拓跋宏被立為太子,登上大寶,著為高祖,時年九歲。

文明皇後馮氏晉升為太皇太後,與離宮十年重返宮闈的城陽康王拓跋長壽共同輔政,改元太和。

長壽王爺重掌朝局後,禁胡服,學漢儒,重用寒門,語正中原,並廢除了母死子貴之製。他還大力推行獻文帝留下的三長製、均田製。

不過半年光景,北魏大興。

眾臣皆稱長壽王爺乃能臣幹將,國之頂梁。

然這宮闈內苑卻是無限寂寥。

理完朝政,長壽王爺照例是要去見上一見馮太皇太後的。

她正在親自教導小皇上識字、念書,一句句,娓娓道來。拓拔長壽立於殿門外,不及進來,卻聽這重孫子同小祖宗說起話來。

“小祖宗,您教我撫琴好不好?您的琴聲好好聽,我也想像您一般撫琴奏曲。”

馮小九卻是正色地搖了搖頭,“頭一個,你不該自稱‘我’,而該稱呼自己為‘朕’。你是這天下的九五之尊,你是皇上,這江山都是你的,你當尊貴些才是。再者,撫琴不是皇上該做的事,你要學的是理政治國之道。學成了,早日親政才是我想要看到的。”

“是,朕知道了。”

小皇上拿起書卷繼續習學,她一抬眼卻見到了門外的他,吩咐內常侍:“請長壽王爺進來。”

他進來了,照例以公事為重,“今秋蜀南、蜀北、漠上皆大豐收,天下糧倉盡滿,國庫充盈。”

她略點了點頭,向他道:“王爺為國事操勞,為天下臣民費心了。”撇開臉去,她握著皇上的手,親自教導他習字,“筆要穩,肩要端,心要沉,方能寫出好字來。這字如其人,字寫得不端,累及你的心都該不正了。”

她旁若無人地教導著小皇上,全然忽視守在一旁的拓拔長壽。

這一年來,皆是如此。

除了政務,她再不同他談旁的。過往的那些情分在這大半年裏被她盡數抹殺,絲毫不剩。她當真狠得下心啊!

他杵在那裏,似同她耗下去。到底小皇上看不過眼了,“長壽王爺爺,您有要事要同小祖宗說嗎?需得朕回避?”

他不及開口,馮小九已先說了:“我同長壽王爺的政事已經商議完畢了。”

“還是再說會子吧!”小皇上跳下馮小九的膝頭,蹦蹦跳跳走出十來步遠,回過身來同馮小九道:“小祖宗,你們先說著,我餓了,去進點食。”

到底還是個毛孩子,撐不起皇上的架子,他便是馮小九在這宮裏最後的寄托了。

曾經,她怨恨自己的命道,為什麼……為什麼要替拓拔一族鎮守天下?十年的光陰,讓她明白,有時候可以讓人倚靠竟是人活下來的緣由。

“落雪了嗎?”

她問向身邊的內常侍,命自己不去留意拓拔長壽肩頭的雪。

走至殿門外,白雪皚皚,漫過了那些枯黃的草繡球。

花期已過,美已不在。

她曾經最為珍視的寶貝如今不過是枯草一堆,早在半年前,國喪之日,她便忘卻了那滿院落花的草繡球。

長壽王爺倒是戀上了這片花草,日日政務再忙,也不忘過來打理。澆水、除草、施肥、整地,無論晴天雨天,日日不落。

隻是,任他再怎麼精心。嚴寒之日,終究花草凋零,一片荒涼。

人之運道如草木,改不了的。

“長壽王爺若無政事,便請早些回去吧!到底男女有別,免得宮中傳出什麼閑話來,皇上尚且年幼,叫他聽去了便不好了。”

她背對著他默默。

就是這份淡漠叫他無力忍受,遣退了身邊眾人,拓拔長壽上前幾步擋在她的麵前。站在屋簷下,他替她擋去屋外的寒風。

“拓拔弘的死不是我的錯,更不是你的錯。你為什麼要用他來責怪我,責怪你怎麼呢?”不說話?那他便說到她開口為止,“他是故意的,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他知道大勢已去,又舍不得放開你。遂才當著你的麵自行了斷,他就是要我們永遠沒辦法相守在一起。你是何等聰慧之人,為什麼要中他的計呢?”

拓拔弘太毒了,用自己的命發下那樣毒的詛咒,將他們倆生生地剝離。

馮小九望著漫天的雪洋洋灑灑,落在他的肩頭,終化成水,“他是因為我們而死,這總是事實。”

“事實是他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

“那我們呢?我們又是否愛對了人呢?”

拓拔長壽在她冷淡的眼神中打了個寒顫,他們果真回不去十年前了嗎?

想聽她的真心,不妨一次同他說個徹底,直至命道之盡頭——

“十年前,拓拔浚讓你選,是將我拱手送上換來離宮續命的機會,還是帶著我寧可守著你轉瞬即逝的生命。你選了前者,我怨你嗎?不,如果當初讓我選,我也會拿終身的幸福換你長命百歲。我不怪你,從未因此而怨恨你,我隻是默默地守著這些草繡球等著你的歸來。我甚至願意夜夜同寒冰為伍,日日與寒症為伴,也要等你。

“不過一年,拓拔浚駕崩,你可以借著誌哀之名回宮找我的。如果當時你來了,我會義無返顧地跟你走,哪怕永遠都隻能過著逃亡的生活。可你沒有,你選擇了積蓄力量,你選擇了權力,你選擇了讓你的命道從此光芒耀眼。而我,依然在等你。

“你回來了,在我的等待之中,卻在我的期待之外。不是以長壽王爺之名,你改頭換麵,借著李奕的身份歸來,那時候我便知道,你歸來的目的不止於我。我告訴你,我必須守住拓拔弘,這是我虧欠他父親的。

“他沒有強迫我成為他的妻,他縱容我頂著皇後之名等待你,我虧欠他得實在太多太多,我答應他三個要求,其一是為他守住天下,守住拓拔弘;其二是永遠頂著馮太後之名留於宮中;其三……”

其三,她抿了抿唇,隨著飄落於嘴角的雪花一並吞進口中,冰冷得讓人清醒。

“十年,整整十年,我從馮小九,變成文明馮皇後、馮太後,直至今日的太皇太後。我可以等你十年,可我的心,在這十年裏除了你,又裝下了拓拔浚、拓拔弘和拓拔宏——這三個男人。即使不是愛,他們也早就盛在我這裏,割不下了。”

她指指自己的心口,闔上眼,她的身形向前傾倚靠在他的肩頭。

拓拔長壽心頭一慌,因為她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前一刻還待他若冰,後一刻竟似他為靠。不對勁,她不對勁。

“小九……”他握住她的臂膀,感覺她渾身比這漫天的雪還冰,“你……你是不是寒症又犯了?”

她不回答,手指撫過他的唇,遮擋住他不曾說出口的關切。

太晚了,這關切遲到了十年,來得著實太晚了。

“拓拔浚臨終前要我答應他三件事,這第三樁是命我發下毒誓的——若有一日我跟你走,以我之後命為你帶來帝王運道,你便得死,你便要將續上的命還給他——我發下了毒誓,我早已發下毒誓,我不能跟你走。你明白嗎?為了你長命於世,我不能跟你走!”

她怎麼這麼傻?拓拔長壽緊緊地擁住她癱軟的身體,“你相信所謂的毒誓?”聰慧如她,怎麼會相信?怎麼可能會相信?

她笑,笑自己的傻,也笑他的癡,“我可以不相信誓言,我甚至可以不相信算天子卜出的命道。可我要你活著,十年前我寧可嫁給拓拔浚也要你活著,十年後我寧可孤獨終老仍要你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