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別亦難(2 / 2)

邋遢老道輕輕歎了口氣,花白的長眉長須與沾滿油汙的寬袖在暖風中輕輕擺蕩,就像玉米田中成熟的老玉米。他望著沉默不語的麥可白,微微一笑說道:“舍不得我走?”

麥可白仍低著頭不說話,袖中的手指卻更加用力,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可我終究要離開。”邋遢老道歎了口氣,說道,“雛鷹終要獨自離巢才能學會飛翔,樹苗終要脫離大樹的懷抱才能參天入雲。你既已踏上成為神陣師的道路,那麼你必須一個人走,就像之前的很多年一樣,不賴在我的背上,獨自一個人麵對所有,隻不過這一次,我站得離你稍微遠一些。”

“可是,我真的不想離開師父。”麥可白緩緩抬起頭來,微黑的臉龐劃過兩條細長的水線,那是淚水流過的痕跡,“我不想害怕轉身時看不到你的身影。”

“小白,為師很失望啊。”邋遢老道眼簾微垂,深深吸了口氣,語氣已有些惱怒,“十多年的磨練不是為了讓你害怕時習慣轉身向我求助,而是習慣不再轉身,直麵一切。為師真的很失望啊。”他轉過身去,負手腰後,不再看軟椅上愕然驚惶的麥可白,而是望向西沉的太陽,背影說不出的蕭索。

麥可白惶然地望著那襲破舊肮髒卻又無比熟悉溫暖的青袍,久久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真切地感受到來自眼前之人的濃濃失望之意,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深切的自責湧上心頭,委屈的淚水決堤如洪,無聲卻洶湧。

“想當年,你母親去世時,你沒有哭泣。”邋遢老道恨鐵不成鋼地痛聲喝斥,“如果你還想了解你母親的過往,你還想揭開你的身世之謎,那就必須要成為神陣師。”

“是。”師父的訓斥讓麥可白忽然省起成為神陣師的初衷,每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都在想念那個人,多少次夢中都在幻想那個人的相貌背影,而想要解開這個謎團,必須要成為神陣師。

他曾問師父:“為什麼必須要成為神陣師才可以?”

師父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秘密和視野是與身份對等的,而與你的秘密對等的身份便是神陣師。”

那個時候他不太明白,隻知道自己必須成為神陣師,並且一直為之努力。

“我懂了,師父。我會成為神陣師的。”麥可白站起身來,迎著西沉的夏日餘暉,望向邋遢老道相同的方向,堅定地說道,“師父,我送你。”

兩道身影並肩而行,麥可白攙扶著邋遢老道的肮髒袍袖,就像孝子攙扶年邁的老父親出門散步。

馮府大門前,破舊的馬車又被套起,車廂上的灰塵已被馮府下人擦拭幹淨,卻愈加顯露破敗的痕跡,拉車的老馬吃得肚皮圓鼓,身上的汙垢亦被清洗一空,顯得更精神了些。

馮遠山肥胖的身形擋住了一叢花樹蓬鬆的枝葉,滿是橫肉的臉上,小眼睛裏是不舍與無奈,就像十四年前的那個傍晚一樣,隻不過那年懷中的嬰孩已長大成人,而那英挺的背脊已然佝僂。

這是時間的傑作,誰也無力改變,馮遠山輕輕歎了口氣。

馮夫人始終保持著善解人意的微笑,她立誌要做這樣的女子,並且一直在堅持,所以她很容易理解邋遢老道的離開是正確的。但當他看到麥可白依依不舍的眼神後,她的泛濫的理解開始倒戈,她覺得邋遢老道要是不離開,也是正確的。

這種情緒很複雜,她感到無盡的傷感和無奈,內心深處一聲長歎,無奈搖頭。

馮嘟嘟安靜地站在一旁,就像迎接他們時那樣,隻不過那時的情緒是厭惡的,鄙夷的,而經過短暫的了解之後,現在的情緒是崇敬的,感激的,沒有誰給自己留下過如此截然相反的情緒。她崇敬強者,崇敬邋遢老道的所作所為,故而感激他培養出麥可白這樣一個人,讓自己有了交心的夥伴。

馮嘟嘟展顏一笑,暗道:“不管前路如何,尊敬的長者,一路順風。”

麥可白臉龐的淚水已被暑氣烘幹,留下淺淺的白色印痕,他托著師父的手肘,送他爬上馬車,老馬應景地邁動穩重的步伐,帶起轔轔車輪碾壓著青石板路,如來時一樣,不用持韁,任由行走,卻毫無差錯地穿過街巷,隱沒與街角巷口,再也不見。

麥可白沉默地望著空蕩蕩的巷口,默念:“師父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