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天威六年冬,這一年的冬天與往年沒有什麼不同,如果真要尋出些不同來,那便是大漢邊境西北邊陲的茶馬古道上多了一位踏雪趕路的中年道士。如果再確切一點,行走於皚皚白雪覆蓋著的山道上的是兩個人一匹馬,伴馬而行的中年道士懷中還有一個繈褓,繈褓中厚厚的羊皮包裹著的是個正在熟睡的嬰孩。
嬰孩的臉蛋很白,五官精製得像麵粉捏成,又像是山間彌漫的大雪堆砌而成,透出股純潔清淨之意。
雪一如既往地暢快落下,滿眼望去一片片一顆顆,斜織成密不透風的網,將巍峨的群山模糊成不入眼的淡影。
中年道士眼前這座山是茶馬古道上最險峻同時也最考驗茶商能耐的一處所在,往年大雪封山時,可從沒有茶商敢繼續趕路,但偏偏今天這座山中,有一隻馬隊行走於冰雪覆蓋下的山路,中年道士便跟在馬隊後方,順著對方留下的馬蹄痕跡,不急不緩地冒雪前行。
天地蒼茫,銀裝素裹,原本就險峻難行的茶馬古道被冰雪蓋住路徑,馬蹄上即使包裹著厚厚的布條,但仍是一走一滑,步履維艱。
馬夫們歎著氣,吐出的熱氣遇到寒冷的涼氣瞬間化作一團白霧,在身前未作片刻停留,便被冰雪吸收消耗,為首的一人是個圓滾滾的胖子,他穿著皮襖,幸好皮襖毛色灰舊,不然在這冰天雪地中,真像個成精的大雪怪。
胖子抓著韁繩說道:“我真後悔拉這趟活,雖說是雙倍的價錢,但受的苦可十倍不止呀。哎呦我的親娘,放著老婆孩子熱炕頭不顧,腦子一熱來到這溜冰打滑的鬼地方,真恨不得扇自己兩個嘴巴。”
一眾人笑罵著起哄道:“你扇呀,不扇可是狗養的。”生活底層打拚的人說話難免粗俗,胖子也不以為意,胼指指著眾人罵道:“他娘的我馮老三可是人養的,自扇兩個嘴巴有如何?但話得說在前頭,我若扇了,你們他娘的便是狗養的。”說著伸手便往左右臉龐各扇一下,清脆的耳光乍然響起,在如絮飛雪中飄向遠方。
胖子得意地道:“怎樣?你們才是狗養的!哈哈。”
笑聲傳入後麵跟著的中年道士耳中,中年道士不禁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但那抹淡然笑意猝然凝住,他警惕地向道旁的密林中望去,隱約可見白色衣袂飄動,若不細看,還以為是被風卷起的積雪。
中年道士不知道密林中的是些什麼人,有多少,目的何在?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對方絕非一人,而自己重傷之下,自保也隻勉強,若要救下前麵一隊人馬,那便愛莫能助了。
所以他隻能希望這些人是為自己而來,但若真為己而來,前麵那些人更沒有活著的希望。
前麵眾人仍在爭執誰是狗養的這種俗而深邃的問題,隱隱有卷袖動手以最原始最簡潔的方式來評判孰是孰非的意思。
正在劍拔弩張的緊要時刻,眼看唾沫星子便要噴到對方臉上的時候,中年道士騎著棗紅駿馬忽然來到胖子身邊,一腳踢將過去,眾人便見一隻渾圓的雪球在地上向前方滾動,然後撞在一株小樹上,震得枝椏上厚厚的一層積雪撲簌簌落下,灑得胖子滿頭滿臉滿懷。
胖子大怒,他並未見著是誰踢的自己一腳,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滿眼的星星夾雜著冰雪入懷的寒意和背脊隱然的痛意,正欲破口大罵,卻聽得一個聲音灌入耳中:“真他娘狗養的,道爺花錢雇你來領隊,你就是這般為道爺服務的?虧得道爺我精明,跟在後頭,否則還真白瞎了那幾兩銀子。”隨即一個極輕微的聲音續道,“林中有山賊,若想活命,就跟著我演下去。”
胖子機伶伶打個冷顫,眼睛也不冒金星了,脖子裏也不涼了,背脊自然也不痛了,拽著兒臂粗細的樹幹顫巍巍直起身來,背對著樹林,借著撣落懷中積雪的機會,做了個暗語手勢,接著中年道士的話茬嘟著嘴道:“東家莫生氣,我馮三知道錯了,我好好給您帶路還不成嗎。”
中年道士暗暗點頭,心道這胖子說話粗俗,但心思轉得極快,實是難得,嘴上卻裝作哼的一聲,似乎不想再看胖子一眼,眼神偏轉,向密林中不動聲色地查察。
那些壓馬的漢子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一見胖子的手勢,已然心領神會,一邊笑罵著一邊緩緩向馬靠近,揚起的手似乎是在替馬掃去背上積雪,手指卻已觸碰到熟悉的兵刃,這讓他們更加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