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枚藍綠色戒指,似鐵非鐵似銅非銅,工藝有點像中國的景泰藍,又不完全一樣,甚至也不新。看起來像戴過很久,細細摩挲起來,有種古舊淺淡的光澤。
伏苓試了試,隻有拇指勉強能套上,隻能做扳指用。裴知味解釋說:“一個病人送的,說她們家傳了幾代,好像叫……我也不知道名字,聽發音像miu miu,給女兒陪嫁用的,可是她們家現在隻有兒子,用不了,非要給我。”
那是位印度老太太,問他從哪裏來,有沒有結婚,讓他送給以後的妻子,又說了一堆繞口令似的英文,大意是說可以趨吉避凶,中國人常說的辟邪之用。他當然也不信這些東西,隻是當時想起了伏苓,既然它上麵寄托了良好的祝願,送給她總不是壞事。
伏苓不好再推拒,隻好戴在左手大拇指上——這已不是他送她的第一枚戒指,然而送來送去這麼多回,他們到底也沒結成婚。
想到這裏她心裏有些異樣的情緒,隻好轉開話題:“你在印度都做些什麼?”
“做手術,一家民間醫療站。”他思忖半晌,“私人開辦的,由民間公益組織捐助醫療器材,專門針對某幾種心髒科疾病,尤其是小兒先心病進行救治。因為這一類手術相對簡便易行,而醫生如果重複進行某一類手術,經驗累積很快,成功率也高,就好比……好比流水線上的熟練工,專業高效。通常心髒外科的手術,對環境、設備要求都很高,正規的醫院要給醫生開工資、要有行政開支、醫藥檢驗,這些都要花錢,平均算下來,一台心髒手術至少十萬。醫療站設施很簡陋,專門針對這幾種治療簡單的先心病手術,設備都是捐贈的,醫生是各大醫院來做義工的,所以算下來會便宜很多。一台手術三四萬塊,家庭條件不好的也勉強可以接受。”
他講到在印度的經曆,不自覺便來了興致,口若懸河的——因為那確實是一段難得的經曆,也是一個契機,讓他見識到一個新的天地。毋庸置疑,那裏的條件很差,手術也不複雜,但每一台手術背後,都有一個幾近絕望的家庭,可以在那裏重新找到希望。
但希望的同時也有絕望,因為設施和醫生有限,他們隻能接受基金會限定的那幾種病人,盡可能將善款的每一分錢都做最充分的利用。比如曾有一極窮困的家庭,孩子的病不在救援之列,因為那種病可能耗資百萬也無法痊愈,而同樣一百萬可以讓至少二十個簡單先心病兒童完成手術。
他不知道伏苓能否明白這種心情,那種每天都在生命線上徘徊、抉擇、猶豫的心情,那種歡欣與絕望交替出現的心情……他恨不得將碰到的每一個病人的故事都說給她聽。
他想說,他現在最大的希望,是能親手完成她的手術。
然而最後他都沒有說,隻是把在醫療站碰到的,開心的不開心的事,一件一件說給她聽。
後來他口有點幹,停下來喝一口甜湯,伏苓才問:“那你現在回來,什麼感覺?”
裴知味愣了愣,半晌後說:“好累。”
兩個半月,做了四百多台手術,即使是不斷重複某幾個類型的手術,依舊是對體力和腦力的重大考驗。
伏苓猜測裴知味這幾個月的經曆對他影響巨大,縱然條件艱苦,對他而言亦是歡欣多於疲憊。半晌後她問:“那,你回來之後,還要再去嗎?”
“看情況吧,”裴知味苦笑一聲,他不願在這話題上再停留,轉而問道,“你呢,家裏怎麼樣?”
“謝主任手受傷後,因為短期內不能手術,爸爸假期有限先回去了,媽媽還在這裏陪我。”
“哦……”裴知味點點頭,努力咽下已到舌尖的話,許久後說,“你放心吧,我剛才給謝主任看的那台手術筆記,病人情況和你很相似,”他停頓良久,“我參與了手術,情況很好。”
他沒有說那是他費盡工夫磨破嘴皮求來的機會,那位病人本不屬於救治範圍,已經被拒絕了要送走,是他發現病情相似,說服本地一位教授作保把患者留下,一同參加了手術。主刀的教授把患者的心髒取出交給他接體外循環機時,他胸腔裏那顆心幾乎也要蹦出來——他覺得捧著的好像就是伏苓的心髒,眼睛眨也不眨地觀察每一個步驟。一邊同自己說要心無旁騖,手術台上容不得任何情緒;一邊心髒又控製不住怦怦亂跳,無可抑製地在心裏默念著伏苓的名字。
那一刻他幾乎忘卻做醫生的責任,隻想飛奔回她身邊告訴她,他希望有一天可以親手澆灌她的生命,不是因為他是醫生而她是病人,不是因為他曾經的失誤,不為補償,不為歉疚,不為責任,隻為——隻為她是她。
話未出口,卻見伏苓眼睛微眯,望向他的身後。
裴知味回頭,隻見一對學生情侶站在門口,男孩手裏提著兩杯奶茶,一手正在付錢,女孩舀了一勺布丁,喂給男孩吃。他滿腔的熱血立時冷卻下來,勉強笑笑:“你放心,不會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