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得一兩年,西疆戰事又起,滿懷著後繼無人的憤憤然,霍父奔赴了戰場。
隔年,戰死。
送回來的屍身已經經過了小心翼翼的清洗整理,但仍能看得出曾身中十數劍的慘烈。霍夫人當庭觸棺,殉夫而去。
少年霍驚刃的眼中映出滿天血色,積攢了十五年的血氣全部爆發。
安葬了雙親,他請命隻身前往西疆。
彼時他的目的非常簡單明確,什麼建功立業,什麼封將拜相,完全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戰場!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哪裏失去的,哪裏找回來。最原始的仇恨動力,往往也是最有效的。
但,現實更為殘酷。
從未參加過戰爭的人,不能了解甚至無法想象戰場是個多麼瘋狂的地方。
無處不在的流血,刀鋒砍入骨頭時無法形容的可怕聲音,無數張陌生的臉孔晃動著,無數個扭曲怪異的表情顯現著,近距離無可回避地參與這一切,當生命變成屠殺,這本身已足夠將人逼瘋。
第一次從戰場上下來後,霍驚刃趴在焦黑的土地上,足足吐了半個時辰。
第二次……
第三次……
整整半年多,無一例外的結果。
接任的統將楊將軍是霍父生前的過命知交,他的脾氣比霍父要溫和得多,覺得這個子侄小小年紀,有膽量孤身跋涉千裏赴戰場為父報仇,就已經很帶種,並不額外強求他什麼,見他痛苦得狠了,還會勸他回去,考個科舉,從文路上光耀門楣也未嚐不可,不算負了他爹的期望。
少年霍驚刃隻咬牙不語。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西疆不平,父仇不報,誓不回轉!
於是繼續熬下去,直到兩個多月後。
這時時令已進入冬日,邊城更加苦寒,關外的赤狄人相對也消停了些,不再有什麼大規模的衝突,隻派小股軍隊時不時來外城騷擾一番,搶些財物便走。
霍驚刃巡防的時候,就正好撞上了一次——準確點說,赤狄人已經騷擾完畢,他撞上的是一片狼藉的現場。
跟著一起巡防的還有十數個兵士,見狀爆出一陣粗魯的罵聲。
霍驚刃鐵青著臉站在當地,盜賊搶匪這樣肆無忌憚,視主人於無物,堂皇入室為所欲為,竟拿他們毫無辦法,實在恥辱!
他腳邊的一個反扣的木筐,就在這時忽然翻了過來。
霍驚刃反射性拔刀,然後才發現,出來的隻是一個灰團團的小女娃,八九歲的模樣,還不及他的腰高。
小女娃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哇哇大哭。
霍驚刃從沒哄過孩子,僵硬地半蹲下身,按住她肩頭,道:“別哭,你家大人呢?”
“哇嗚……爹爹被壞人抓走了!”小女娃頂著張髒得眉毛鼻子都分不清的臉哭道,口齒倒極清晰,並不受哭泣影響,“將軍,將軍,求你救救我爹爹!”
“我不是將軍。”霍驚刃道,他此時隻是個小小的校尉,“那你娘親呢?”
“過世了。”小女娃回答一句,並不理會他的糾正,仍抱著他大哭,“將軍,求你救救我爹爹,那些壞人拿繩子把他拖在馬後,好痛的……嗚嗚……”
“那哪還有得救?”一個口快的士兵嚷道,“一拖少說幾十裏,神仙也沒轍,現在早死透了!”
霍驚刃自然也知道,隻不忍說出來,
小女娃愣了一下,哭聲一下子震天價響。
霍驚刃沒有抽身,由得她哭,手放在她小小的肩上。
小女娃卻隻哭了一會,忽然抬頭,“那也不成,爹爹說,我們是天朝人,死也要死在天朝的土地上,微微也不要他和壞人在一起。哇嗚……將軍,求你去救我爹爹。”
死也要死在天朝的土地上!
這灰團女娃的一句無心之語,卻如一道驚雷劈入他心中。
霍驚刃臉色劇變,幾乎蹲立不穩。
他猛地起身,厲喝道:“牽我的馬來!”
眾下屬兵士們和他共事將近一年,早摸透他的脾性,從來也沒見過他如此疾言厲色,當下不敢怠慢,立時便有人遵令跑開去。
先前嘴快的士兵小心地道:“校尉,要馬做什麼?”
“救我天朝百姓。”
士兵大驚失色,“可是,我們隻有這十幾個人——是不是稟報楊將軍再說?”
“不是十幾個人,”霍驚刃看了他一眼,少年的眼中褪去所有溫和,盡染烽煙,“是我一個人。”
兵士們一齊驚呆,這簡直都不叫冒險,而直接是送死!
兩句話的工夫,馬已到了。先前跑走的士兵滾下馬來,把韁繩交出去。
霍驚刃把馬鞍旁的箭囊係到背上,執弓翻身上馬,低頭問:“你爹爹穿什麼衣服?”
小女娃說了,又含著滿眶的淚水仰頭看他,“將軍,你去救我爹爹嗎?”
霍驚刃點一點頭,一鞭抽在馬臀上,狂奔出城!
漏夜疾奔兩百裏,殲赤狄軍六十餘人,斬赤狄大將摹古揚。
這就是霍驚刃追擊的結果。
其中摹古揚完全是意料的收獲——他是赤狄的右軍將領,身份極高,像搶劫騷擾這種小事完全用不著他出馬,不知是不是冬日無聊,軍中呆得憋悶,出來大材小用透透風,卻透掉了自己的性命,一箭穿額死得幹脆利落。
楊將軍找到他的時候簡直以為自己在做夢,他接到消息,本來都做好去霍父靈前磕頭賠罪的準備了,哪知迎接的竟是如此輝煌戰果。
“驚刃,你還好吧?”他小心地問。
少年一身浴血,神色卻堅定沉穩,眉宇間再無一絲迷惘,“將軍,我終於明白我為何而戰。”
將翻找出來的遍體鱗傷的男子遺體放到馬背上,揚鞭遠去的少年身影,神風飛越,如鳳凰重生。
為何而戰?所戰為何?
他為父仇而來,卻接受不了戰場的殘酷,因為私仇能提供動力,卻建立不了信念。
直到那一句話,令他明白,什麼叫做家國百姓。
生命已然被踐踏,但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
為將為士者,舉起屠刀,並不是為了殺戮,保家衛國也,並不是一句說熟聽慣慷慨激昂的空話。
為報父仇不是錯誤,但接著父親為之付出生命而未能完成的去做,才是父親更願意看到的吧。
這萬裏河山,是千萬人的故土家園,退一步就是百姓血淚。
所以,寸土也不能讓!
漫長的名將曆練之路,於焉展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