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戲微(天朝奇譚係列)(槐綠)
元寶八年,草原各部狼煙亂起。
有別於此前小股悍兵無章法的、以掠奪財物奴隸為目的的突襲式打法,這次以戈吉族新上任的阿葛哈汗為首,糾集了草原九成以上部落精兵的來勢凶銳而悍猛,十天之內連破了兩座邊關守城,且毫不停歇,繼續向關內挺進,竟有問軍中原之意。
告急的軍報雪片般一封封直飛向帝座。軍情如火急,禦筆連夜欽點了天朝上將霍驚刃協同兩員副將,率十五萬大軍出征迎戰。
這一仗一打便打了兩年,橫空而出的阿葛哈汗出乎意料地不隻是名悍將,於布局行軍等用兵之道也十分精通,大別於過往首領蠻逞的匹夫之勇。
戰事在元寶十年的初春終於結束,天朝大軍完勝而歸。這一戰耗時雖然良久,卻徹底摧毀了草原的戰鬥體係,至少二十年內,再無與中原一戰的能力。邊關得以有足夠的時間休養生息,百姓獲益匪淺。
草長鶯飛中,王師抵返京城,最高將領循例立即進宮見駕,進行回報戰況、繳複兵權等事宜。
朝堂上,霍將軍略微冷沉的稟說聲中,閨中有待嫁女兒的臣子們早已蠢蠢欲動,絞盡腦汁地思量著幾時站出來求皇帝賜婚,來個喜上加喜。霍將軍的條件是明擺著的,少年展大才,用兵如鬼神,到如今生平十數仗從未有敗績,乃天朝最年輕的從一品上將,品行也無可挑剔,沒有任何不良嗜好,皇帝深為愛重。最最重要的是——他未婚。
就在刑部尚書壯著膽子,準備先下手為強的時候,“砰”的一聲重響,嚇得他堪堪邁出去的左腳踩到朝服衣擺,站立不穩,整個人鍾擺似的前後晃了幾圈才勉強穩住腳跟。
他再向前看時,才發現就這頃刻之間,他心目中的第一號乘龍快婿已被捆翻在地,不知何時進來的禁軍悄無聲息地站滿了大殿一圈,森然殺機,迫在眉睫。
九重金鑾上,皇帝顯是怒極,竟隨手不知扔了什麼下來,“朕以國士待卿,卿便以叛國報朕!好,好!”
叛、叛、叛國?株九族的不赦死罪?!刑部尚書眼前一陣金星亂晃,好懸,他要是再早一步,求皇上賜婚成功,現在豈不也成了被誅的“九族”之一?
皇威還在繼續,皇帝收拾了起初的失態,顯得震怒而又自持,一連串誅心言辭流暢地傾倒下來,極盡失望痛心又剜髓入骨。
眼瞧著皇帝按在金案上的指尖都因為用力而發了白,站立位置最近的、統領刑部與戶部的六王爺當先跪了下來,懇求皇帝保重龍體,不必為亂臣賊子傷身,霍某罪大惡極,辜負皇上一片愛重之心,欲陷中原萬千百姓於水火,天必懲之。
與今上一母同胞、金玉之體的六王都下跪了,臣子們自然誰也沒有膽子再直戳戳地站著,撲啦啦整個大殿下餃子似的跪了一大片。
有資格在這種場合下開口的再將“霍某”痛心疾首地斥罵一番,翻來覆去無外乎無恥妄為、竟敢與蠻夷勾結賣國之類,有口齒伶俐的搶到時機多說幾句,讚曰吾皇運籌帷幄,早便查知霍某狼子野心,實在天縱英才臣等難望項背等等等等。
能說的都說完了,該表的忠心表完了,該拍的馬屁也拍完了,皇帝的臉色終於慢慢地回轉過來。
冰封的氣氛一點點地開始解凍,大臣們也悄悄地稍微直了直快匍匐到地上的腰背,就在這種相對祥和、基本上討論一下霍某的定罪就可以退朝的氛圍中,一個怪怪的聲音破空而來,短短一句話,解凍了的冰麵嘩啦啦又凍了個結實!
那句話是——“霍將軍絕不是賣國賊!”
聽聽,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反駁皇上就算了,不用敬稱就罷了,怪腔怪調也就算了,竟然還說“絕”!那不就是明明白白地和皇帝叫板,你絕對是錯的!和當麵搧皇帝一個巴掌有什麼區別,還是脆響脆響的!
皇帝直起身,向下看,再看,再再看——
六王爺多會察言觀色,立刻轉頭,斥道:“說話的狂徒站出來!”
連大臣帶內侍帶禦林軍,黑壓壓的一殿人,一打眼還真是分不出說話的是誰,哪怕居高臨下也一樣。
最後排一個人直挺挺就站起來。
“……”六王爺這樣的人都被噎得回了一口氣,“讀書之人禮儀也不知曉?金殿之上誰教你直目至尊?”
事實上,“直目”已經是粉飾過後的說法了,那小臣的眼神根本就是“怒目”!
“說話還怪腔怪調!”七王爺也轉過頭,“這兒是你嘩眾取寵的地方?”
“回王爺,臣是一時急怒攻心,走了音,不是有意褻瀆殿堂。”那小臣拱手垂首,這回聲音中果然沒了剛才那種奇怪的聲調,態度看上去也恭謹了些。
可是實在不能叫人高興。什麼叫“急怒攻心”?為了誰“急怒攻心”?又是對誰“急怒攻心”?擺明了,是在和皇帝賭氣嘛。
七王爺深深覺得,和這被豬油蒙了心肺的小官實在沒什麼好說的,直接拖出去和霍某一起午門問斬就是了,這還是高抬了他,看他身上不過從六品的服色,還遠夠不上去午門的級別。
“站到前麵來。”皇帝淡淡發了話。
啪嗒啪嗒,那小官腳步穩健地走過一眾大臣,在六王爺身側站定,腰杆挺得溜直。
平心而論,從頸部以下開始看,這芝麻小官的風骨還是很看得過的,手執竹笏在前麵一站很有些芝蘭玉樹的味道,不墮泱泱天朝的名聲。就是頸部以上——
皇帝先前隔得遠,又是背光,隻清晰瞧見他臉上的兩撇胡子,以為是個年過不惑的執拗老臣,這下近了才看見他粉團團的一張臉,莫說不惑,大約連弱冠都沒到。也因此,那兩撇胡子顯得格外突兀,形成極其滑稽的效果。
看完了,皇帝收回了目光,轉向六王。
六王倒是知曉聖意為何,奈何他也不知道答案,隻得開口道:“還不向皇上呈報名姓司職?”天子腳下,三品大員滿街跑,這等六七品的芝麻小官,他若是記得倒怪了。
“臣林見微,隸屬禦史台下,從六品侍禦史——”
這話一出,七王爺倒忍不住重新看了他兩眼,一樣是小官,小官也有小官的不同。譬如這侍禦史,官職雖小職權卻大,依本朝律法,侍禦史掌糾察百僚、彈劾不法,無論進諫什麼,言官言者無罪,因此等閑三四品的大臣碰上了都不敢不賠個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