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將闋(雷蕾爾德)
“鬢影,佳肴,酒香……美音繯繯,鐺玉美器,當權富貴,奢人藏……亂世嗬,可有佳人顧往……”酒香纏繞,身姿歪斜地倚坐在巨石廊柱上,隻手還撈著成壇美酒。
不算特別英挺的身拔,著一身威武將服,雖身形頹廢,卻掩不住為軍者的銳氣。再湊近些,細看之下,就可發現豪邁飲酒者的臉龐亦男亦女,但應著粗魯非常的動作,也就愈加難辨雌雄了。
白玉雕欄,有錚錚竹音自不遠的殿中流瀉而出,在冰涼的夜氣中和花香相融,流蕩奢靡。
“是步將軍嗎?”遙遠的那頭,有人看著地上長長的黑影,低沉喚道,在威肅高峨的殿堂響出空曠回音。
在這皇宮,不,怕是整個熬陸,會這樣滿不在乎地扛著酒壇喝酒,還喝得爛醉如泥形如街匪的女子——也隻有她步微遐了。
酒壇一晃之下敲上了玉欄,發出一聲清脆回響,英眉不自覺蹙起。都已經躲到這裏了還能狹路相逢?那也真是實屬不易了。
隻得懶懶開口應承,“齊上卿。”既未起身,也未施官禮,率性地恭起酒壇,算是招呼過了,就算麵對當朝位高權重的正一品左上卿也是一樣。
來人甚是年輕,甚至可說是翩翩俊美,一點也沒有常論高臣該有的年歲老態,連噤在唇邊的笑容也是優雅好看的。卻不知怎的,步微遐仍是不動聲色地撇回了頭。
不怎麼介意對方再明顯不過的排斥,看似雍容的高臣有意閑談,“裏麵正熱鬧,步將軍不進去,是有什麼不合意的地方?”嗬嗬,當朝中,已少有人敢這般明白地表現出對他的嫌惡了,他喜歡。
“醉生夢死,誰人不愛?何況嗜酒如微臣?齊上卿多慮了。”晃著酒壇,豪邁地飲上一口,再用衣袖一抹唇邊。然後,就當作沒看到他似的,大刺刺地專心喝起自個兒的酒來。
優雅從容得一如深謀遠慮的老狐,見她仍是一副不願搭理,齊含哀齊上卿仍是不介意,隻是一擺袖,怡怡然然越過她而去。
音律不絕,纏纏繞繞,帝皇之音,明知其享樂奢靡,卻依然形如天籟——醉生夢死,誰人不愛?誰人……不愛?
咕隆隆灌下喉間的香醇美酒,飄然若仙。單手支壇,不知怎的,步微遐竟吃吃笑了起來。沒有女子嬌嗓動人,卻渾然得英氣逼人。
當她自笑中抬首,那遙遙殿廊之外,已無聲無息立著一尊紫色身影。在北樂,紫,是皇天之色,唯有直係皇親貴媦方能及身。而今,在北樂能著此衣色的隻得太子一人。
尊貴如神坻的人在長久的凝視後,終於舉步走來。精致華麗的紫袍,層疊繁貴的繡紋隨著每個步伐交疊而動,美不勝收。
“太子?你怎麼也跑出來了啊……”厄?怎麼前麵有兩個他,三個他,四個他?誒,不管了!疑惑又諷刺地一笑,“裏麵不是有您的太子黨麼?怎麼就出來了?”
身形落定,似是未聞她已經顯得有些大逆不道的話,嗓音低啞,道:“你醉了?”
不禁不自覺地咽了咽喉,那人吐息而出的,竟帶著她最最獨鍾的春風釀的香氣,“不,殿下,是您醉了。”不然,依他們自幼起就水深火熱的關係,他不會主動靠她如此之近……咕噥,好濃好濃的酒香嗬……
他好似未聞,緩緩低下精美絕倫的側臉,似要嗅她懷中酒壇的香氣。卻沒想兩人早已是咫尺之間,現下更是顯得親密得懾人。
“十年女兒紅?”他嗅出了那壇中香氣,竟是帶著幾分欣喜,微微側過帶著薄薄醉暈的臉,問。
散墜的長發烏亮如墨,細細灑落在她頰邊,讓她一駭。兩人靠得如此之近,墨發遮蔽之下,竟讓二人之間的天地一時顯得如此狹小——一方天地,微熏的酒香交纏,吐息迷離間,纏纏綿綿得難分你我……
“殿下,”她赫然笑眯眯,再道,“您醉了。”
他似突然回了神,眸間咻然淩厲。緩緩直起了身子,俯視她的神情高深得難測。她卻仿若未見,僅持笑眯眯的表情回望,不避不閃。
他終於怒了,陰霾落進漆黑眸中,淩厲地一甩袖袍,憤然而去。
直到那一身尊貴卻滿是突如其來怒氣的人走遠,她這才收起一臉近乎傻笑的表情,不甚在意地搖晃著站起身子,“生什麼氣啊?莫名其妙。”
撫了撫頰邊,回想起那冰涼如絲的觸感,不禁嘖嘖稱奇,竟比自己的還柔軟呢。
再豪飲一口,然後晃悠著拖著酒壇向宮門走去。沿途除了守燈者,空無一人。
樂聲未停,餉宴還在繼續。
甫踏出巍峨宮門,她就高聲喚道:“赤兔!伍動!”
一男一女立即策馬而來,翻身而下,動作甚是靈敏迅捷。
“主子,回府嗎?”將通體黑亮的駿馬牽來,步微遐英姿嵐爽的一手執酒壇飛身上馬。
“不,咱們直接回湯城關。”
兩隨侍皆是一愣,“主子已經逾兩載未曾歸家,不回大將軍府看看老爺和夫人嗎?”
步微遐翻了下白眼,“天天一封邊關家書還嫌不夠啊?”
“但是,慶賀湯城關俘虜族匪的酒宴,還未結束……”
“這慶宴怕是連開三天三夜也難收尾,耗著做啥?酒池肉林,本將軍生來沒這個命享受,還是早早回邊關痛快。”
“但……”
“放心,不會有人注意我這個小小武略將軍的!走吧!”單手執韁繩,大喝一聲,“駕!”馬兒前蹄躍起,神勇剽悍。馬背上,絳青披風豁然展開,竟是猶如一隻展翅淩鷹翱然而去。
熬陸紛爭,由一百三十七小國起。百年後,戰事稍歇,由四大國北樂,百恩,傾梁,朱丹割據一方,十數小國各安角落,熬陸——僅餘十六國。
百年戰事,各國長息,天下方定。然而,善戰者,其心豈安勾定之地?有休養之餘,民生衍丁,國豐澤殷,方可執甲。而今,戰後僅三十載,熬陸百姓定業安居,無戰無擾,卻不知悄然已有沙塵自北方而起……
北樂邊陲,與杜童交境而臨。其間遍布遠山,白土貧瘠。百年前戰事,有亂兵逃亡至此,聚之而生。如今其勢壯大,屢犯北樂邊境,劫商掠貨,煩不勝煩。
北樂多次舉兵絞匪,卻終因其行跡詭異難尋無功而返。
兩年前,朝廷遣了位小將至邊關,位居四品,不上不下的位置,卻在初來乍到時掀起軒然大波……不便細說其詳,隻道一個月前,這位四品將軍終於死死埋伏一年拿下賊匪主隊三千餘人,立得大功。怎料,皇上賜宴還不足月餘,一紙聖旨就飛來而道:武略將軍步微遐,私斬朝臣,犯我朝紀法,即刻領命回京!
秋景官道,不甚美好,入秋近冬,自然也有山花爛漫,卻也少不了肅索呼風,吹得沙塵飛揚,引得行路人吃得滿嘴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