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瓏這一覺,睡得好不昏沉。半夢半醒間,忽然想起景嵐,頓時睜開了眼,翻身坐起。眼前亮著柔和燈光,燭台上點著五六支蠟燭,燭光照在燭台上,折射出溫暖的光。那是銀子,那是唯有銀子才能發出的光。青瓏一喜,然而轉即,心下打了個突。
她曾經在清縣的縣太爺家養過病,那時候,她覺得縣衙的客房已經是神仙住的地方。然而跟這間屋子一比,縣衙的客房頓時成了馬夫住的地方。隻是這比仙境還仙境的屋子,她卻連半刻鍾也待不住,她翻身下床。在外間的丫環聽到響動,回過身來,正要說話,衣領卻忽然被捉住,方才還躺在床上的青瓏森然問道:“景嵐在哪裏?”
“王、王爺?”丫環顯然被她嚇住了,“王、王爺這會子應該在書房,正在和管家——”
她的話沒說完,青瓏已經放開她,向門口掠去,人影一閃不見。不過,片刻之後,青瓏又閃了回來,問道:“書房怎麼走?”
丫環帶著青瓏穿過重重屋宇,往書房去。青瓏一麵恨這所府邸太大,一麵後悔自己起床時忘了把厚棉衣穿來,寒風吹來,冷得她牙齒幾乎都要打起顫來。丫環偷偷看她白得發青的臉色以及凶得像要殺人的眼神,小聲道:“王妃……”
青瓏立刻瞪了過來,“誰是王妃?!”
丫環嚇了一跳,“王、王爺說,您、您就是他的王妃……”
“他放屁!”青瓏眉毛豎起,“你聽著,我不是王妃,他也不是王爺。”
說話間,書房已到,丫環通報之後,逃命似的走了。門內的丫環已經打起了厚厚的氈簾,屋內的熱氣熏得她一氣連打了三個噴嚏,景嵐從椅上下來,一麵走一麵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到她身上,“怎麼這樣就出來了?”
他已經換下了來時灰撲撲的衣裳,換上了舊日衣衫,這件夾棉長袍料子厚實,雲緞上繡著鬆枝花紋,與緞子上原有的祥雲陰紋相映成趣。頭發梳得齊整,就像成親那一日。發髻用一條暗綠緞帶束起,上麵鑲著一塊碧瑩瑩的翠玉。他快步向她走來,她卻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原來洶湧的氣勢不知怎的驀然直下三千丈,怔怔道:“景嵐?”
“是,我是景嵐。”景嵐笑了。笑起來的樣子,仿佛還是院中少年的模樣,目中有晴光朗朗。果然是那個臭小子沒錯。青瓏把他的袍子一摔,一把就捉住了他的衣襟,後麵的管家嚇了一跳,正要張口喚人,景嵐揮手製止,另一手卻豎起一根食指,壓住青瓏的唇,“瓏哥先請息怒。”他說著,將她拉到書桌前,指著上麵摞得高高的賬本,“喏,這是王府今年的賬目,華叔正逼著我看賬來著。你來得正好,你這麼會管錢,這個王府交給你,定然樣樣都能管得很好,我就等著明年的進賬翻個倍好了。”
青瓏於別的上頭,都不算特別聰明,唯有對銀錢,那真是有一腔熱血滿腹的玄機。視線一落到賬本上,眼睛便頓時瞪圓了,那一串串數字,早已化成了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飛舞。景嵐見她的神情微微鬆懈,正要鬆一口氣,青瓏卻及時地將自己從銀堆裏拔了出來,睜大了眼睛瞪著他,“你你你,你真的是王爺?”
“是,我便是那個很出名的齊王。”景嵐的聲音頗為無奈,看著她,“你不會嫌棄我吧?”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青瓏隻管睜大了眼,仿佛這樣便能將他看得更清楚些,“你,你不過是個不討家裏疼的有錢人家少爺罷了!你,你還說你已經被趕出了家門!”
景嵐抓抓頭,“我不說得可憐些,你們會收留我嗎?”
“你——”青瓏氣結,“你好端端的王爺不做,要我家鏢局收留你做什麼?”
“我別的雖然編了假話,卻是實在不招人疼,所以才不想待在京城裏,想出去走走。”景嵐看著她,道,“我便是那座接福橋上貴妃娘娘肚子裏的皇子,宣城確實是我出生的地方。”
青瓏兀自睜著眼,不敢相信:“你、你你個臭小子,你就沒有想過,被我們知道了,就有跟你算賬的一天!”
“老實說,我真沒想過。”景嵐拾起地上的袍子,再一次披到她身上,察覺到來自她肩頭的力道,雙手微微用力,“青瓏,你知道,京城裏的人,都管我叫荒唐王爺。我不願待在這裏,於是四處去走。我留在你家鏢局之前,也去過許多個地方,每個地方,我去過,又離開。我去並不是為了什麼原因,離開也隻是想離開罷了。我與每一個地方都沒有關係,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我沒有想過,我會有需要向人解釋、又向人道歉的一天。青瓏,我沒有想過我會在宣城與人拜堂成親,我沒有想到我會娶你做我的妻子。”他說著,微微一頓,眨了眨眼,“現在,你可以跟我算賬了。你看,我是王爺,我有這麼大的院子,還有好多好多地,也就是說,我有好多好多錢。而你是我的娘子,我的錢便是你的錢,你突然之間有了這麼一大筆錢,好不好?”
青瓏怔怔地看著他,又怔怔地看著這氣派得了不得的書房,再看看這書房裏屏聲靜氣伺候著的下人,她們眼望著某一處,甚至連眼珠也不曾轉一轉,她們站在這屋子裏,就好比一張桌子,一隻花瓶,她們如此之靜,靜得讓人察覺不到她們的存在。這才是真正的王府森嚴氣派。皇室的尊嚴不在於擁有多少多少寶物,而在於,它能令人如此。
“我要去睡一覺……”青瓏喃喃道,“我一定要好好睡一覺……”
景嵐在心底裏歎了口氣,隻能道:“路上確實累了,我送你去睡吧。”
他將青瓏送回房間,管家華叔一直跟在兩人身後,往回折的路上,老人終於忍不住問道:“王爺,您是當真的?”
“什麼?”
“你當真要娶這位姑娘做正妃嗎?”
景嵐在京城寒冷的晚風中微微一笑,卻如春花一綻,“華叔,我不是要娶,我是已經娶了。”
“您難道不是娶來做側妃嗎?”不過,哪怕是側妃,一個鏢局出身的姑娘,又是這般模樣,實在不夠資格啊。
“側妃?”景嵐停下腳步,看了老人一眼,“我會被她千刀萬剮的。”
老人打了個寒戰,“她是江湖中人,可是她逼您……”
“別瞎猜了。”景嵐道,“我是真心想和她在一起。華叔,我活了二十二年了,卻隻有今年,過得最是開心快活。我隻願往後的幾十年,都能像現在這樣開心。”
他的聲音很輕,外袍已經解給了青瓏,寒風將他的鼻尖吹得微微發紅,眼睛卻是極明亮的,嘴角有一絲輕微的笑意。管家確實沒有見過王爺這樣輕鬆愉悅的樣子。自懂事起,王爺便背負那個傳言,哪怕刻意令自己荒唐無能,也不能消除聖上的猜忌。他在人前嬉笑怒罵,笑起來沒心沒肺,仿佛當真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但作為從小照顧他的老人,再也沒有人比管家華叔更了解這些年王爺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
華叔終於不再說什麼了,隻道:“隻要您高興就好,王爺。”忽又想起,“那,宮裏……”
景嵐抬起手,道:“明日便是母親的生辰了,那件珍珠衫,想必你已經送裏了吧?”
“是的。”
“你的眼光好。宣城的瞿家確實有好手藝,而且又是母親故鄉之物,端的是件好禮。”
華叔抬頭看他,目中忍不住隱隱擔憂,“王爺,據老奴看來,謝姑娘未必入得了娘娘的眼,王爺要帶她,不如另擇他日,也免得——”
“好啦,”景嵐拍拍華叔的肩,“我自有分寸。”
回到書房,主仆二人將那些賬目粗略翻對完畢,景嵐便往後院去。
回屋前,先到青瓏住的屋子裏繞了一下,隻見窗上仍亮著燈光,顯然她還沒有睡下。他站了一陣,夜風寒冷,打了個噴嚏。門“吱呀”一聲開了,他連忙道:“太冷了,讓我進去暖和一下可好?”
青瓏瞪著他,終於看在他衣衫單薄的分上,讓開了身子。
景嵐進門便貼到熏爐邊上,滿足地歎了口氣,“京城的冬天真冷,還是宣城好。”
青瓏白了他一眼,沒搭腔。
他又道:“府裏的廚子手藝是不錯的,會做好些小點心,你餓不餓?”
“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
景嵐一拍手,“哈,總算開口了。”
青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卻是無知無覺,仍然笑嘻嘻道:“宮裏的廚子更好,明天帶你去吃禦膳房的點心好不好?”
雖然還在氣頭上,但作為一個平頭小老百姓,還是被景嵐的話牽去了心神,“?”
“嗯,別忘了你這個醜媳婦進京,是來見公婆的。”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青瓏的臉都快綠了,“我怎麼知道你爹娘是皇帝娘娘?!”青瓏真是悲憤交加,“我不去了,你把我休了吧!”
“那我可不幹。”景嵐輕輕擁住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媳婦,休了你,我上哪兒去找這麼厲害的娘子?”
他的衣裳確實是換過了上好的,人也收拾得更齊整,但被他抱在懷裏的感覺,卻還是同昨天前天大前天許多天一樣甜蜜。青瓏掙了兩下,終於放棄了掙紮。
……
唉,想想就好想去死啊。
景嵐說,他們覲見是在辰時,可卯時還沒有到,青瓏便被丫環喚起來,沐浴,梳發,穿衣。她們搬出來的首飾,珠光寶氣,晃得青瓏眼睛發花。而當她們把這些首飾戴在她身上,則令她眼睛真的花了。
“怎麼……這麼重?”青瓏扶著自己的脖子,吃力地道,“能不能少戴兩件?”
丫環們都笑了,“娘娘,您是王妃,這些都是誥命的身份,少戴是要失禮的。”
“王爺的老婆,脖子要被壓成這樣的話……那皇帝的老婆得頂多重的東西?”
這話就沒有哪個丫環敢答了,一個聲音在門邊接口道:“沒什麼,大概比你多一兩支鳳釵吧。”卻是景嵐已經裝束完畢,由外麵進來了。
青瓏看著鏡子裏戴在自己的頭上的那支鳳釵,赤金九尾銜珠,至少有二兩重,不由點頭歎息:“看來皇帝的老婆也不好當。”
“不願戴就少戴兩件吧。”
青瓏大喜,“真的?”
景嵐點點頭。青瓏首先便把那支鳳釵拔了,然後又卸了幾樣首飾,腦袋才稍稍舒服些。當下兩人坐著馬車,離開王府。王府這一帶俱是高門貴閥,兩邊院牆高聳,長街寥落,幾乎沒有行人,坐在車裏,隻聽得見車輪與馬蹄混合在一起的單調的聲響。不一時馬車停下,景嵐道:“到宮門了。”
青瓏幾乎從車上彈了起來,“你你你爹家就到了?”
“還遠著。”景嵐微微笑,“不要這麼緊張。”
果然外麵是九重宮門裏最外麵的一重,守門的禁軍驗了馬車上遞出來的牌子,垂首奉還後放行。往前還有好幾重門,在第三重上馬車便不能進入,兩人下步行。這裏有無數的亭台樓閣,無數的遊廊,無數的假山花石,青瓏如同入了迷宮,饒是前麵有一位公公引路,她的手還是緊緊地捉住景嵐的袖子,生怕一鬆手,自己就要迷路了。
“皇宮怎麼樣?”景嵐輕聲問。
“大……”青瓏以同樣的輕聲答道,“大得沒邊了……”
景嵐輕輕笑了,忽然握住她的手,寒風中她的手還是溫熱的,握著它就像握住了一塊溫玉,心頭都會暖暖的。他輕聲道:“青瓏,你的手很暖。”
“我怕死了,手心都出汗了。”
“別怕,他們也隻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
“可我還是,還是——唉!”她重重地歎了口氣,而這時,前麵的公公也笑眯眯回過身來,“王爺,請吧。”
前麵已經是一座殿宇的正門了,來回路上十分熱鬧,單從宮人們手裏捧著的禮物,便看得出宮殿主人所享的尊榮富貴。進去之後,青瓏先嚇了一跳,“這是什麼花?”
這時節樹葉幾乎已經掉光了,這座庭院的樹上卻上繁華盛開,不但盛開,還開得五色六色,在晴朗陽光的照射下,光彩逼人。景嵐道:“那是假的,絹做的。”
青瓏不敢相信,不過到底不敢去摸。隨著公公一直進了宮門。這宮殿深長,外麵的陽光似乎也無法透入,好在裏頭點著明晃晃的燈燭,燭光映著各色富麗堂皇的物什,寶光熠熠,讓人睜不開眼睛。走到最後一間門前,宮人們沒有再掀簾子,那名公公在門前低聲回道:“稟娘娘,王爺來了。”
裏頭靜了一下,然後慢慢“嗯”了一聲,“知道了。讓王爺先去暢音閣吧。”
公公答應個“是”字,將話轉告景嵐。
景嵐道:“娘娘,我今天帶了個人來,想讓您見一見。”
“順子,告訴王爺,我一會兒也要去暢音閣的,到時見便是了。”
公公便又向景嵐轉述一遍,把一邊的青瓏聽得睜大了眼睛。明明隻有一簾之隔,裏外說話並不費力,做什麼還要人在中間傳話?難道這就是皇家規矩?
“暢音閣人多,這人卻是要娘娘好好見一見的。”
“順子,你跟王爺說,珍珠衫很好,我已經很滿意,已不必再備其他禮物了。什麼人到時看一眼就是了。”
“娘娘,珍珠衫是華叔備的,不是我。”景嵐微微吸了一口氣,忽然伸手自己掀起簾子,一手拉起青瓏,走了進去,把裏外的宮人都嚇了一跳。屋子裏一名女子正在宮人環繞下挑選首飾,一見景嵐進來,大驚失色,“景嵐,你做什麼?你不怕父皇知道了?”一麵嚴令眾人:“今日的事誰敢說出去,我割了她的舌頭!”
宮人立時跪了一地,“奴婢們不敢!”
青瓏被這陣仗嚇得呆了,隻見那女子容顏極美,即使是發怒,也有一股動人的風儀。
青瓏呆呆道:“景嵐,這就是你娘?”
“是,這是我娘。”景嵐答,然後牽著她的手,走到女子麵前,輕聲道:“娘,今天你生辰,我來看你了。這是我媳婦,她叫青瓏。”
“這是我娘”,尋常人家的孩子誰不說這句話,但女子卻從未聽過,不由一呆,眼神不由柔軟下來,但聽到後麵,眉梢猛然挑了起來,“媳……婦?”
“是啊,”景嵐笑,“就是我的王妃。”
“你……你……你成親了?”女子驚疑不定,“你父皇什麼時候下的旨?”不,不,若是賜婚,她必然是知道的,這姑娘也必然要先來拜見她,這是……“這是誰家的女兒?”
“我姓謝,叫青瓏,家住宣城。”青瓏深吸一口氣,跪下來給她磕了一個頭,“見過婆婆。”
“婆婆?”
貴妃娘娘大約做夢都想不到會有人這樣叫自己,一時竟反應不過來,怔怔問:“謝家?謝禦史家?”
“謝家鏢局。”青瓏抬頭道,“景嵐說您是宣城人,那您一定知道謝家鏢局吧!”
“嗯,是,謝家鏢局,我知道的,我——”貴妃猛然省過來,頓時大怒,“啪”一下,一記耳光重重抽在景嵐臉上,“你想做什麼?你還嫌自己荒唐得不夠?你要娶一個走鏢的女兒做妃子?你就不怕你父皇一怒之下砍了你?你不要以為他不敢!”說到後麵,淚珠已是滾滾而落。
景嵐道:“他自然是敢的。我知道,他想砍我很久了。從我出生的時候起,若不是娘攔著,恐怕我早就不在了吧。”
“你……你知道還要自尋死路!”貴妃哭得梨花帶雨,“我怕他生氣,怕他拿你出氣,連說話都要奴才來傳,你還不知道我的心意!景嵐,你在發什麼瘋?你娶這個麼人——”她打量跪在地上的青瓏一眼,隻見她竟然真的穿著王妃命服,華貴莊嚴的一身衣服宛如一個套子,裏頭套著個小人兒,這不像是她的衣服,這像是偷來的衣服。長得也普通,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看著人,哪有半分閨秀風度?不要說大家閨秀,便是小家碧玉也算不上。貴妃不由悲從中來,哭得更加傷心,“我的兒!你到底想做什麼?你要毀了你自己嗎?這些年來你的所作所為,毀得還不夠,你還要把命也毀在自己手裏嗎?”
“這是怎麼了?”鴉雀無聲中,忽然傳來一個威嚴聲音,“好日子裏,怎麼哭哭啼啼?”
貴妃大驚,忙拭了淚,迎到門口,而地上的宮人齊聲道:“恭迎陛下。”
那是一名高瘦男子,大約四五十歲模樣,穿著黃袍,上麵繡著五爪金龍,在燈下燦燦生光,仿佛在破衣飛上九霄。他的相貌不算太出眾,也不算太凶,但一眼望到人身上,青瓏不知怎的就打了個寒戰,不敢與他的目光對視。景嵐跪下請安,青瓏忙與他一起磕下頭去。
而他的視線也隻在青瓏與景嵐身上轉一眼,向貴妃道:“方才怎麼了?這姑娘是誰?”
“是……是我老家的親戚,景嵐特意帶她陪我解悶的。”貴妃強打起精神,“萬歲怎麼來了?臣妾馬上便要去暢音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