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麵,我盡量克製自己的情緒,努力把鶴公子的形象維持到最好,但另一方麵,又情不自禁地送你水落。我是個怯懦的人,永遠隻會做些模棱兩可的事情,讓你受了很多委屈,對不起,柔荑。這句話我就很久想說了,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難道你不知道,恰恰是你這些模棱兩可的舉動,帶給我很多快樂嗎?衣服、水落、山中歲月、家……這些東西,在我決定離開你徹底死心時,我覺得因為有那些記憶,我可以讓自己的後半生過的很充實。可是現在……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是哪裏?我不是應該死了的嗎?”
“這裏是五台山,我們已經離京城很遠了。”
紀柔荑的臉色一變,她反手抓住風寄晚的手,急聲道:“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事?你是不是出事了?”
風寄晚的眼中閃過溫柔的笑意,說道:“不要急,我會慢慢的告訴你。嗯……從你失蹤時起說吧。你的丫鬟紋兒跑來跟我說你不見了,我想來想去,似乎隻有我爹會這樣做。我發現惟肖暗地裏聽我爹的命令對我的生活加以監視,這點讓我難過。當我去找他,詢問他你的下落時,他告訴我,你自盡了。”
“於是你知道他在騙你?”
“我們之間有過協定,你也不隻一次說過你要活下去,這樣執著於生存的你怎麼可能自盡?尤其是就在幾個時辰前我們把該說的全部說清,該了斷的也忍痛做出了了斷。但是父親不知道這點,他隻能用他自己的心態去猜想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他認為你會自盡是合理的。”這點是父親的最大的失策。
紀柔荑垂下頭,低歎道:“是啊,我這樣的人,是怎麼也不可能自盡的,否則爹爹死的那天,我就已經那樣做了……”
風寄晚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把話又說了下去:“我從小跟在他身邊,一直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也清楚他對我有所保留和懷疑,但是我總認為他是我的父親,虎毒尚不食子,天底下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親?如果說那一夜我還是覺得迷惑以及失落,到了他跟我說你自盡死了時,已經完全轉為失望與不屑。我怎麼會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最最可笑的是,我竟然幫助了他那麼多年!那麼多年了,為了討他歡心,為了讓他後悔拋棄我和母親,我發奮圖強,立誌要出人頭地。但是最後卻發現一切隻是騙局,籠罩著親情外衣的肮髒騙局。他根本就是個自私小人,除了他自己他誰都不愛,更別說我那卑微的母親。所以,我要離開他,我今後的人生不要再聽他擺布、受他控製。”
“寄晚……”雖隻是那麼平淡的幾句話,但是可想而知這後麵掩藏了怎樣巨大的心理掙紮,要一個長年就受人控製的玩偶擺脫身上的束縛,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即使,他是風寄晚,以沉著冷靜著稱的鶴公子。
“我假裝被他勸說,同意娶十格格為妻,並主動要求住在他身邊,目的是為了減輕他對我的防備。我借囑咐公事為由,讓人送信給向東來,告訴他我的決定和處境,讓他去幫我找你……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你還在人世這一點深信不疑,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說你死了,我還會堅持認定你活著。幸虧有了向東來,他廣闊的人脈和高超的醫術,將你從鬼門關救下,再憑借你自己頑強的意誌,終於戰勝了鶴頂紅之毒,活了過來。”
紀柔荑好是心驚——萬一,差那麼一點兒,她死了,整場計劃雖可周詳完成,但也最終是以悲劇收場。幸虧這一次,一向虧欠她的上天終於開恩給了她重生的機會與幸福的可能。一念至此,不禁緊緊地抱住了風寄晚。
多麼神奇的感覺,他就在身邊,而且再也不會走掉,永遠存在。如果說之前的種種磨難都是為了求得這樣一個結局,她願意受更多的苦。
“你會不會覺得可惜?你的才華在政權鬥爭中被展露得淋漓盡致,那般光耀奪目,出類拔萃。而今說離開就離開,要隱姓埋名一輩子,還要注意朝廷的追查,像個逃犯。天壤之別啊!”
“不覺得。有些東西對我來說更重要。我失去過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風寄晚歎息,“十二歲時,我親眼目睹我的母親跳水自盡,我以為此生再沒有痛能更甚於此,但當我聽到父親說你死了的消息時,我覺得窒息。於是我終於明白一直以來我所堅持的要為父親和前程而放棄你是多麼的愚蠢和不可饒恕。柔荑,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就這樣失去你。”
“你沒有失去我。”紀柔荑凝視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還活著,不是嗎?”
“是。”風寄晚垂頭吻她,眼淚卻先滴在她的臉上,順著她的臉往下流淌,再重新沾回到他臉上。
紀柔荑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她知道從此後,世上再沒有東西可以將他們再分開。
尾 聲
是年八月,乾隆皇帝六十大壽。席間共上一百零八道菜式,以“禽八珍”、“海八珍”、“山八珍”、“草八珍”為主,取三十五天罡,七十二地煞之數,意喻天上地下無所不包。
當“一掌江山”被呈上來時,永琰的臉色無可抑製地變了一變,偷偷打量著父皇的神色,卻無甚異樣,於是放下心去。
體泰康健的乾隆皇帝似乎忘記了年初時脫口而出的那句禪位,諸皇子雖是說不出地失望,但也各自鬆了口氣,明爭暗鬥的都疲憊了,正好趁機緩緩,休養生息。於是朝野上下難得好一陣子太平。
這段時間流傳在朝中的傳聞中,最令人關注的一條就是那位名動京都的鶴公子在風頭最盛的時候忽然銷聲匿跡。眾人紛紛猜測著他的去處、下場和他的身世來曆。據說某次有個官員忍不住好奇,鼓起勇氣這樣去問和中堂時,和中堂的臉色陰得非常可怕,沒幾天後,那個官員就被罷官撤職了,從此此事無人再敢問津。
而關於鶴公子的事跡,也終於隨著時間的流逝成為了眾多傳說中的一則,漸漸為人所淡忘。
春秋書院內依舊書聲朗朗,但卻換了老板娘,據說老板娘年輕漂亮,非常有手腕,將書院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她還特別喜歡穿紫色的衣衫。
碧水湖上泛舟行,輕風細雨不濕衣。
纖纖柔荑提起紅泥小爐上的青瓷茶壺,倒在白玉杯中的茶湯碧淨澄澈,葉子纖細披毛,猶如雪花;條索緊卷,好似銀鉤。
“嚐嚐這壺都勻毛尖,看我有沒有進步?”一身淺碧輕衣的女子將瓷杯捧到船頭正在垂釣的人唇邊。
垂釣之人輕抿了一口,點頭道:“有七成火候了,不錯不錯。”
“怎麼我學了這麼久,還隻有七成啊?”女子有些氣餒,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垂釣之人微微一笑,伸手攬住她的腰,“你不需要學到十成,我們之中,有一個到十成就夠了。”
女子聞言笑了起來,將頭輕靠到他肩上,遙望遠處,碧水藍天成一線。
“這兒真好。”
“古有西施範蠡歸隱西湖,今有柔荑寄晚退居五台山下。看來拜這美景所賜,你我也能比肩前朝名士美人了。”
“你可是後悔丟了那樣的江山,來守著這麼一個小湖嗎?”紀柔荑眨了眨眼睛。
“江山再美,也不是我的。那是愛新覺羅家的。我做得再好,也隻是替人做嫁而已。”風寄晚回眸,滿含深情地看著她,“隻有你是我的。”
紀柔荑的臉有點發紅,但眉眼卻更溫柔。
一隻鴿子飛快地滑過天空,落在了船頭上。
風寄晚伸手取下鴿子腿上的紙條,看後不禁失笑。
紀柔荑好奇道:“上麵寫什麼?”
“沒想到洛哥兒倒是個有心人……”風寄晚有些感慨。
紀柔荑湊過頭去,讀出聲道:“臭家夥,帶著美人偷跑也不跟我說一聲,你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嗎?要不是當天我特意進宮去拖住你阿瑪,你沒出城門就被抓回去了。還不快謝謝我的大恩?另外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解脫了。你阿瑪真是有本事,竟然讓萬歲爺看中了你哥哥,主動要求把十格格轉許配給他,從此你不用再擔心啦,可以安穩地守著你的美人逍遙一世了……啊哈,這真是個好消息!如花似玉的十格格要嫁人了,風寄晚你心疼不心疼,後悔不後悔?”
“她要嫁的人是我哥哥,自家兄弟,肥水不落外人田,我有什麼好心疼的?不過說到後悔嘛……”風寄晚故意拖長了聲音。
趁紀柔荑睜大了眼睛等他把話說下去之際,他突然湊上去——耶!偷香成功!
“風寄晚,你……”紀柔荑用手捶他,風寄晚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別鬧了,我的魚都跑光了……真的跑了……”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天邊現出了一道彩虹,投影在湖內,七彩光束將兩人的身影籠住,輕舟蕩漾,一來一去間,度過了華年。
江山?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了。
—全書完—